十年后。
貞元年間,初春時節(jié)。
嶺南道,南州。
春露初起,寒風料峭。
簌簌涼風張牙舞爪那樣肆掠而來,直直戳過東邊薄透發(fā)黃的油紙窗柩,又放肆攀上裂紋重重的六角紋窗格,本就年久失修的木頭窗欞被震得哐當哐當作響,似在強烈抗議著凄涼與不滿。
西花廳的木桌上,堆著一摞又一摞的各式文書典籍,大的一堆,小的一摞,高高低低、錯落有致,想來是已經(jīng)分類整理好的。
“謝、謝縣尉,不、不好了——”
不遠處的衙役孫平慌里慌張地跑進西花廳,額間冒著絲絲冷汗,牙齒還在打著顫,當真是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眨眼之間,書堆里忽而冒出一個白皙清秀的小腦袋瓜。
“謝縣尉,終于、終于找著您了——”
謝瑜轉(zhuǎn)了轉(zhuǎn)一雙圓碌碌的棕色眼眸,恢復些許清明。他抬眸望向廳門下的孫平,那雙清冽眸子里透出幾分疏離淡漠,似乎下一刻便能將對視之人拒之千里之外。
孫平喘著粗氣回過神來,有些慶幸道:“謝、謝縣尉,幸虧、幸虧今夜是您在縣衙里值夜啊?!?p>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衣袂微動,指節(jié)分明、白皙纖細的食指和中指按在窗欞邊上,猛得一下推開那還在吱吱喳喳宣泄著不滿的老舊木窗,一輪圓月便撞進了他的眼眸里。
月光似泄洪般漫進西花廳內(nèi),灑落在他挺拔且瘦削的脊背上,襯著他一身青色官袍熠熠生輝。
他的膚色雖略帶蒼白,可是皮膚光潔細膩,本就白皙的膚色更添幾分紅潤之感。遠遠望去,果真是風光霽月、溫潤如玉的少年郎!
孫平揉了揉眼,只怕是自己眼花糊涂了,這謝縣尉長得真是好看。
月圓人團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不過于今夜而言,這輪圓月可能算不上什么好事。
“阿平,說過多少次了,遇事莫要慌張,且仔細說清楚。”他嗓音清冷淡漠,聽不出是何種情緒。
孫平也見慣不怪了,心里佩服這謝縣尉果真是有見識有眼界的,遇到這一波又一波的殺人案都依舊波瀾不驚。
他倒吸了口冷氣,盡量冷靜下來道:“回縣尉的話,今夜果真是出事了,又死人了,而且死的還是城里不得了的大人物?!?p> 大人物?!
“死者是何人?”
“是縣里首富張員外的長子,張遠山?!?p> 張遠山,可是新安縣里大名鼎鼎的紈绔子弟、風流人物。他是新安縣首富張家的嫡長子,備受寵愛,出手闊綽,為所欲為。日日留戀在萬花叢中,家中還有七八個美妾愛姬。
謝瑜抿了抿唇,隨著他匆匆走出了縣衙。走著的方向,卻不是她所預料的方向。
“阿平,怎么是這個方向?”
“謝縣尉,這一次竟與上一次一樣,都是在城南,而且啊是在紅梅巷里,哎呦——”一想起那男子的死狀,而且還是從前目中無人的大家子弟,他忍不住哆嗦了好幾下肩膀,“那、那男人的死狀,真是慘絕人寰??!”
紅梅巷,紅泥筑高閣,夜里探紅梅。此地是新安縣城南的煙花柳巷之地,而且是下等歌妓舞姬的謀生之所。
來到紅梅巷里,尸首四周已經(jīng)圍了一圈吱吱喳喳的縣衙衙役。
謝瑜皺了皺眉,沉聲發(fā)問道:”城南這頭怎么來了如此多的衙役,分派到城東和城西的巡查人手呢?”
孫平捂了捂額間的汗?jié)n,訕訕回應道:“吳縣令方才特意從城東和城西調(diào)集過來部分人手,說、說是給謝縣尉您隨時調(diào)用?!?p>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阿平,吳縣令現(xiàn)下在何處?”
孫平搖了搖頭,轉(zhuǎn)頭瞧見不遠處的熟悉人影,連忙招了招手:“陳叔,這里這里?!?p> 陳大勇,是新安縣里頗有經(jīng)驗的耆長。
謝瑜朝他點了點頭:“陳叔,吳縣令何在?”
陳大勇面露無奈:“吳縣令今夜、今夜歇下了,說、說是有謝縣尉在,很是放心,無論何事,明日再議?!?p> 謝瑜加重語氣問道:“當真歇下了?”
“回、回謝縣尉的話,小人不知,不、不過吳縣令的隨從方才是從北邊來的?!?p> 謝瑜扯了扯嘴角,忍不住在心底翻了無數(shù)個白眼。從北邊來的,便只有在南北大街上的倚香樓能讓吳融駐足不舍了。
勘探核驗過尸首,張遠山的口鼻雖流出些許淤血,不過身上并無任何紅痕或外傷,衣領(lǐng)和下身凌亂不堪,衣領(lǐng)處還沾染了幾片唇脂紅膏。
仵作和幾名衙役暗自搖頭,面露惋惜又無奈。
謝瑜暗自腹緋冷笑,自然明白孫平所說的慘絕人寰之狀是何意了。
偏偏是男人身上最寶貝的子孫根蕩然無存!
尸首身下那處被兇手千刀萬剮、連根拔起、血肉模糊,一時半會更是無從辨別兇手到底是使用了何種兇器作案。
謝瑜望了望幽暗無際的天邊,抿了抿唇,當即命仵作和幾位衙役先將尸首搬回縣衙安置好。隨之提起手邊的四角明燈,轉(zhuǎn)身往城東方向快步走去。
吱呀——
來人腳步輕快,輕輕推開了紅梅巷里某一處小閣樓的小門。
“外頭如何了?”
屋內(nèi)率先響起一道男子嗓音,清朗沉穩(wěn)、幽幽如篁。男子雖是在詢問,可是詢問的語氣卻不容置疑、不怒自威。
來人大搖大擺地在他身側(cè)坐了下來,也不著急回話,自顧自的地給自己倒了一大碗溫熱茶水,仰起頭咕嚕嚕地就是一飲而盡。
“唉,懷澤啊,真是渴死你的好兄弟我了,為了打聽外頭的事情,我可是親自犧牲了色相,還白白花了幾十錢,懷澤你可不知道啊,那一個個娘子都如狼似虎啊——”
啪地一聲輕響,屋內(nèi)的男人合上了手中的軍書。他抬起頭來,唇角微挑,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五郎,這你可怨不得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過日子,更甚鶯歌燕舞環(huán)繞、羅裙香脂在懷,不正是你離京前心心念念且不實現(xiàn)誓不回京的愿望嗎?”
崔顥一愣,頓時放下手中的茶碗,回想起方才被三四個濃妝艷抹、豐乳肥臀的媽媽噓寒問暖、揩油摸手的情形,忍不住胃汁翻涌惡心上頭。
“懷澤,這、這這,我也不是那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