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謀著江氿的生辰快到了,謝春帶著侍女去買些生辰禮。
店里擺著琳瑯滿目的玉石,謝春一個也沒瞧上,它們像是復刻出來的美麗,她并不欣賞,反倒是看上了門口老婦賣的鮮花,一朵攢著一朵,沾著雪水留下的印記,孤傲又美麗,她沒有猶豫,買了幾朵。
在她結(jié)賬時,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都說謝春謝春,她不傷春悲秋些都對不起這個好名字。她見雨便難過,她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多少人因為雨而哀愁自己的生計,越想越愁,她快要醉倒在春日給她的酒里了。
她沒有帶傘,固執(zhí)地在店外的屋檐下等雨停,再美不過雨,她想看雨的傾落,雨的綻放,雨的破碎,那像另一種憂傷。
“姑娘,可是忘帶傘了?”
隔壁是酒樓,想來是不太正經(jīng)的紈绔公子哥想同她交往,謝春轉(zhuǎn)頭一看,是一高瘦的男子,頭戴玉冠,衣著更是囂張跋扈,是鮮明的黑紅色,不過看著溫潤如玉,不似游手好閑之輩。
可惜愧于她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這男子竟沒認出她來。
“是?!背鲇诙Y教,謝春不想與他過多交涉。
“姑娘,我傘送你吧。我有馬車?!?p> 她站在屋檐下,煙雨朦朧中靜靜地,又與市井的喧鬧隔絕,美得不可方物,她的發(fā)絲淡淡地垂落在春日潮濕的空氣里,垂的好像不是發(fā)絲,而是她的淚。
“不……”他把傘遞給她身邊的侍女,轉(zhuǎn)身跑向馬車。
“馬車來了,我走了?!币粋€人不知從何而來,又消失在密密的雨簾里,雪地里還留下幾個腳印卻不見影,像她兒時沒有蹤跡的夢。
“謝公子?!辈恢袥]有聽到。
她搭著他的傘,在想,他是否也曾像她一樣,隔著傘,去相信明日終有一晴。
“那好像是李家的馬車。”
要去將傘還給他嗎?是不是不夠矜持?她直至入睡前還在考慮。
“不管什么時候,你遇到困難,你都要告訴我。”他站在她的身邊,為她羹煮這人間四味,平平淡淡,他的眼鏡還籠上了一層霧氣:“阿瑞,眼鏡幫我收起來。”
她接過眼鏡收了起來,并且打算不再理他,他居然拒絕她的旅游邀請,可她不會知道,三日后,他將死于一場車禍。
可是你死了,我怎么辦?你的諾言并沒有兌現(xiàn)。
他就那樣死了,不明不白,她至今無法忘記他的遺容,說不上驚悚,說不上恐怖,只是她始終無法釋懷。
她在巨大的、空洞的世界不停地穿梭,看遍眾生,寫盡繁華,并且富有名氣與金錢,然后像夢一樣,夢醒了,他還在。
“兄長,兄長?!奔毭艿暮怪閺陌l(fā)絲間滑落,她在夢里呢喃。
“阿瑞,我在,我會一直在?!彼兆∷氖滞?,承諾道。
“你會離開我嗎?”她從夢里的恐懼中脫離。
“不會,阿瑞若是不嫌,兄長便不成婚不生子,日日夜夜陪在你身邊?!彼牧伺乃€在顫抖的背。
江氿反握住他粗大的手掌,上面覆著一層厚厚的繭,有些糙糙的,她拍了拍:“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那是自然,何況是答應我的妹妹呢?”他安撫她道。
“那哥哥,我的好哥哥,你就把那弓給我吧,我許久不練箭了。”聽聞江關夕從楚國帶回一把極好的弓箭,據(jù)說哪怕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也能百步穿楊,射無虛發(fā)。
“哪能???你又知道我?guī)Щ氐哪切┢嬲洚悓毩??那弓箭是不錯,可惜不如傳聞,也不知誰傳,越傳越像是唬人的,裝神弄鬼,若不是我騎術(shù)技藝精湛,又怎可能百步穿楊呢?”他敲了敲她的腦袋。
“自是,我又不是個白混學堂的混子,可好歹江家小姐也是京里出了名的神箭手,這可不是虛的、白來的?!笨上雅P在病榻數(shù)日,精力大不如從前,好在幾日的靜養(yǎng)已生龍活虎。
“好,好,那等用過午飯后便去?!?p> 江氿歡喜地開始梳妝打扮,江關夕也不急,先去正廳候著她了。
“江小將軍,久仰大名,不曾見風流倜儻至此?!彪m是客套話,但江關夕實在配得上這風流倜儻四字,雖是人高馬大,面上卻是實實在在的“陌上君子溫如玉,翩翩公子世無雙”,沒少受得京中閨女的追捧。
“哪有,倒是我做東的,有失遠迎,失禮失禮?!苯P夕賠罪道。
“無礙,我也不能時刻端著王爺?shù)募茏硬皇??何況,令尊也是朝廷重臣,你也是年富力強,朝氣蓬勃得很啊。”安王拍了拍他的肩,江關夕比他高一個頭,他也沒占幾分氣勢,但還是沒把他當一回事,畢竟,江皿明算得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江關夕這個沒名分的養(yǎng)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的年輕,是個沉不住氣的。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何事,說吧?”他垮下臉來,自己坐到了主位上。
“無事的……”安王那副肥頭大耳的嘴臉似乎又要開始說教,賣弄他的祖上曾如何建國立功。
安王是世襲爵位,第一位安王乃大項的開國功臣,年少稱王,并不嬌縱,只是后代不爭氣,愈來愈糊涂平庸,靠著祖上那份飯還以為自己便是守家衛(wèi)國之士呢。
“無事便自行離開,若有招待不周,請稟報圣上,參我一本,反正我也不是因為說話好聽才被中用的?!苯P夕沒好氣道。
“小將軍,這可不行……”安王臉上先是不悅,后明白面前的人不是那么好惹的,開始端起笑臉。
“我江家的事,好像輪不到外人插嘴吧?”一襲綠衣曳地,流蘇掛在腰邊,翩翩地在飛揚,簡直鮮衣怒馬少年郎。
“這位是?”安王見是女子,眼睛漸漸地瞇了起來,顯是不懷好意。
“江氿?!?p> 震懾世家的江氿,出生時日祥云漫天,便是太子誕生都沒此吉兆。
幼時展示出極大的學習天賦,一歲識字,四歲寫詩,京中人人爭相傳頌,琴棋書畫沒一項是弱項,騎射更是實至名歸的京中第一,連身為將軍的江關夕都比不過她。
人人都說她爭盡了風光,可她卻在及笄那年賜婚于五皇子,最是無用的五皇子,誰都替她慨嘆命運無常。
“這等無用之徒,理他作甚?”她走到安王面前:“安王,您可是開國功臣的后代?!?p> 聽到她的贊揚,安王不禁嘴角上揚。
“我看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屁,臉皮那么厚,來江府幾回了?我看你都看厭了,說了不幫就是不幫,你的臉是開水都燙不壞的的嗎?我勸你早死心,別天天力氣閑得沒處使?!苯瓪鹪诼渌熬蜁r常見安王前去書房里找父親,都被趕出來了,這下看他那副臭嘴臉也忍無可忍,犀利地罵道。
“你個多管閑事的,小心我撕破你的臉?!闭f著就真要撲上去抓她的臉。
安王本就那點拳腳功夫,江關夕一拉,江氿一躲,他根本打不到她,江氿甚至在心里罵起了他蠢。
安王被江關夕一拉,倒在地上,那肥大的身軀耷拉在地上,像一堆爛豬肉,腦袋像個巨大的瘤子,只長卻沒見智商。
“我看你是活不耐煩了,一個女子,不守婦道,囂張至此!”安王見打不過,坐在地上撒潑打滾。
“哦?誰要活不耐煩了?”端莊而有禮的聲音傳來。
宋姝身著深綠色綢緞,裙面層疊在一起,襯得她整個人容光煥發(fā),哪怕臉上有細微的皺紋,卻不影響她那美麗的臉龐重新散發(fā)光芒,還有優(yōu)良嫻德的品質(zhì)永遠閃爍著,為江家每個人指明道路。
“江夫人,是您兩位小輩出言不遜在先,落得我這個老臉沒咯?!闭J出她是江家主母,安王站起身來,湊上前,拍了拍自己的臉,示意宋姝懲罰他倆。
“我看不是,安王,是您無禮在先。”她不理會他的無賴。
“夫人。”
宋姝睨了一眼他。
“娘親?!眱扇搜b模作樣地跪在她面前,要領罰。
兩人就地上的木板,花紋,盯著,毫不眨眼。
“安王,是你先讓兩個后輩難堪的,我也都聽到了,你指責氿兒不守婦道,那你怎不守那你們大男人所謂的君子之道呢?還像個孩子一樣撒潑打滾呢?何來婦道,我江家不需此物來束縛女子天性,氿兒是江家上下的掌上明珠,向來是打不得、罵不得的,您今日罵了她,便要打她,我可不知,告訴老爺是什么下場呢?我這個主母在這你都不當一回事了,想必,也不怕丞相吧?還有,我是江夫人沒錯,但我不僅僅是江夫人,我也是有權(quán)利撤你世襲之位的?!彼捂冻銎匠]有的爪牙,便要把安王嚇壞,他坐在地上不敢說話。
宋姝乃當今圣上的親妹妹,卻因執(zhí)意要嫁給當時還是禮部侍郎的江皿明,被剝奪皇籍,雖已無實權(quán),但依舊在朝中有舉足若輕的地位。
“慢走不送,安王?!?p> 安王拍拍屁股趕緊逃了,兄妹兩人看他那滑稽樣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你們倆,起來吧?!彼捂瓪鹌鹕?,算是默許他們的胡鬧,江氿看清母親今日梳的是很簡單的發(fā)髻,面色還有些許憔悴。
“娘親,那安王找父親有何事相求???”她拉著她回了椅子上坐。
椅子是最新雕刻的紅檀木,木不是很昂貴,但工匠卻是有價無市的,就是坐著沒有沙發(fā)軟和,有點硌屁股。
“他說,要合伙你父親開個酒樓還是客棧,但你父親名下酒樓客棧已數(shù)不勝數(shù),就拒絕了他,也不知為何,他還巴巴地求著你父親,見你父親不愿,又去擾你哥哥了?!?p> 不愧是奸臣,數(shù)不勝數(shù),江氿不敢想江家得是何等家財萬貫。
“無礙的,我下次傳侍衛(wèi)別放他進來就成?!彼嗔巳嗝夹?。
“娘親,您是怎么了?”
“無非是初若生了病,不見好轉(zhuǎn)。”初若是謝春的母親宋藤霜的封號。
“哥哥,咱不去騎射場了,去探望一下姨媽吧。”
“嗯。”
其實初若和他們沒有血緣關系,但兩人自小由宋姝養(yǎng)大,也便隨著叫了。
姨媽重病數(shù)日,只怕熬不過這些日子,所有人去看她,多是為了見最后一面,誰都知道,她不可能活過今年春天。
兩人把招搖的騎射裝換下,換成了素凈的衣裳,便隨著宋姝去看望姨媽了。
初若是宋藤霜公主的封號,也是除宋姝和皇帝以外的太后血脈。
公主府裝修十分豪華,只是看著異常冷清,人擠著人,卻像在辦喪事一般,都像冥府的鬼又慢又靜。
一層疊著一層的紗幔,可以看出這里曾經(jīng)是何等的奢靡,三人一點一點穿過廳堂,來到后院。
“小姐,怎勞煩您走一趟?”宋藤霜的貼身侍女與宋姝也是相識,領著三人就到了初若房中。
駙馬謝長清在床邊給初若公主喂藥,而郡主謝春在一旁緊抓著手帕,擔憂地看著,世子謝廣禾立在一旁,世子向來面無表情,卻也能在他臉上看到憂傷。
“殿下?!敝x長清率先發(fā)現(xiàn)了三人。
雖說宋姝已不是公主,但皇宮中的人依舊喚她公主,算是承認她的能力。
宋姝在未出閣時代太后掌管國庫,人人都擔心她濫權(quán)失職,她卻做得叫人人都不得不夸贊,本空虛的國庫也在她持籌握算下扭虧為盈,讓項國子民過上了安居樂業(yè)的日子,叫人好艷羨。
“不必客氣,姐夫?!?p> 謝長清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子,只是浪蕩之名也是人盡皆知的,當初求娶初若時,沒有人看好,婚后卻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妹妹,妹妹……”宋藤霜已是茍延殘喘,用著最后一口氣,拉住宋姝的衣角。
宋藤霜的兩眼空洞,臉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更是不見一點血色,手臂已是形同枯槁,平日里妝容精致的公主,此刻頭發(fā)卻像雜草一般亂。
“姐姐,我在?!彼捂紫律?,湊到她的耳邊聽她言語。
“李、李……”宋藤霜的手臂已是沒力到不停地顫抖,像是高傲的花在寒風凜冽中搖擺。
眾人不解其意,只是都靜下來,聽她最后的話語。
宋藤霜拉著宋姝的手臂在用盡力氣說時,“砰”的垂在了床沿,兩眼也在瞬間合上。
宋藤霜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仙去了,謝春禁不住眼淚,拉住母親還留有余溫的手臂,小聲地抽泣起來。世子跪在地上,給母親磕了三個響頭。唯有駙馬,看著最是正常,不悲不喜,不愁不淡,眼里的憂慮在一瞬得到解脫,像是看淡了生死。
“初若公主薨了!”
皇上和太后的臉上沒有看不到悲喜,最后還是太后發(fā)令:“退下吧,交由禮部辦這事。”
對于這個不太熟悉的姐姐,皇上并沒有多大的悲切,只是叮囑了些事,便撒手不管了。
三人沒成想,初若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死去了,眼淚都還來不及掉下來,姨媽的魂魄估計都飄了好遠了。
喪禮辦了一周,不少人前來吊唁。
少了位主人并沒有多少不同,公主府早就死氣沉沉。
“請節(jié)哀?!?p> 宋姝作為姊妹幫著接見賓客,來者不甚眼熟,她攔住了他。
“您是?”
“我是公主的故人?!彼е齑剑剖遣辉刚f太多。
“您姓什么?”宋姝想起姐姐最后留下的“李”字,她那時誤以為是“你”。
“李?!?p> 她注意到他手上有一束桔?;?,那是時興的少男送與少女的珍貴誓言,宋藤霜死前曾交代,葬禮上便要用這花。
她明白了,那是她年少的愛人,哪怕現(xiàn)在的他不是多么的光彩照人。
他看到廳堂里布滿的桔?;ǎ诓划敵?,眼淚落在他手中的那束花上,順著花瓣流到花枝上,是了,她說,我若消逝了,我們的花會留著我的珍重。
十八歲的宋藤霜,二十一歲的他,在一次雅集中相會,可她身為公主,她不得肆意妄為,她的舉止是屬于皇家的。
她呢,見不得他,便想盡一切辦法出宮,總要路過李家看看那家的公子在不在,是在門口陪仆人掃雪呢,還是采果子呢,亦或是在教導弟妹呢,她翹首以盼,卻等不來他的求娶。
他不是不曾愛她,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他沒有資格言說情意,于是就觀望著,觀望著她大紅嫁衣,嫁給京中才子,他不是不艷羨,但他至她的離開都沒辦法說出口。
江氿和江關夕只是看到一個奇怪的壯年男子在角落坐了一天,最后在夕陽的目送下,拿著一瓶酒,搖搖晃晃地走向家。
“爹,你這是何苦呢?”李子越拉住醉酒的父親,將他放置在床上,吩咐丫鬟照顧。
父親近日來是越來越糊涂了,李子越抱怨道。
月光撒在李子越的臉上,他才十九歲,云霧將要撥去,他卻還是迷茫,他想要什么?
他一步一步往下走,順著父親當時的路,可他發(fā)現(xiàn),這條路是錯的,他已經(jīng)預見自己的結(jié)局,但他沒得選,這是他必須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