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是第一個看見這個世界的人吧。
但我并不是第一個看見這個世界的,嚴格來說,應該是第二個。
這是因為,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的神明才應該是第一個見證者…是的,那是我的神,我的父親,創(chuàng)造了我的人。
第一眼,我看見的是無垠的草地,一股奇怪的感覺從我的頭頂傳來,我看見那位神明用仁慈的眼光瞧著我,正在撫摸我的頭頂。
沐浴在圣光之下,神明金發(fā)如瀑。我看不清祂的臉頰輪廓,直到現(xiàn)在,也無法清晰地想起祂的面孔。
但那種感覺——被稱作溫暖的感覺,透過祂的大手傳來,讓我這個新生的孩子有了一絲靈性。那種感覺,我卻記得清清楚楚。
祂牽起我稚嫩的手,帶著我一步步地向前走去,指著周圍一個個事物讓我認讀。
于是,我知道了,這是花,這是草,這是天空白云?
手覆在胸口上,我感受著心臟的跳動。
這是人。
祂遞給我的第一件東西是石板和筆,之后,我一直隨身帶著它們。我們兩個一路走著,也不知是向南向北,但我們不曾停歇,雙腳幾乎踏過了每一寸草地。我們一直在尋找著一種叫做知識的東西,祂說,我們將通過它得到智慧,那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我很喜歡問祂問題,或者靜靜得坐在祂身旁聽他講學,然后一字不漏地全部寫下來。有時候我自身產(chǎn)生了一些新奇的想法,不過我沒敢把它們記在石板上,因為我擔心祂會不高興。
祂教導我,我的職責便是如實地記下一切。
直到現(xiàn)在,我仍記得,祂最常說的詞是“永恒”,“美好平和”,“理想”以及“期望”,因為這些字眼我差不多快寫了許多遍,所以我敢打賭它們一定比爬山虎的觸腳還多,密密麻麻。盡管我十分地難以理解。但我想,這一定是祂最在意的事。
我們兩個人一直相互陪伴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漸漸地看見了一些和我長得別無二致的生物——人類,他們的聚落大片地生長起來,有時站在山崗上,遠遠地便能看見在草地上升起的白色炊煙。與人類共同時期出現(xiàn)的,是一種奇異的生物。這是一種只存在低等獸欲的生物,人們將它稱之為“題怪”。
題怪與人類,這些嶄新的面孔,只用了短短的時間,就遍布了整個世界。
不過,我很討厭題怪這東西——每次碰見它們,都會三五成群地過來撕咬我的衣袖,搶奪我的石板。還在它們畏懼祂。好在,每次只要我躲在祂的身后,那群討厭的東西就會倉皇逃離。我曾和祂說,我真不明白,世界上存在這類生物的意義到底是什么。祂微笑搖頭。
游學期間,我們也經(jīng)常光顧人類的村莊。但他們與題怪不同,他們似乎對我們很尊敬,尤其是對祂,并且,有著比題怪更靈活的頭腦,也視題怪為敵人。他們稱呼祂為大人,獻上許多食物和器物,跪下來祈求祂“賜予智慧”。有了“智慧”,人類就有了擊退題怪,保護村莊的能力。他們對祂的恩賜十分感激,一些人甚至要與祂隨行,祂答應了。
從那時候開始,就不再是我們兩個人了。隨著游學,越來越多人聚集在祂的身旁,與祂探討問題,聽祂講學。我也開始漸漸習慣這種熱鬧的感覺,這對我來說是史無前例的新奇。盡管我很不滿講學時祂身邊以往是我的那個位置被擠掉,但因為有了更多的東西要記錄,我的手幾乎很少停下,所以自然也無暇顧及了。
我們的隊伍越來越大,祂與追隨者們,遍布天涯海角,使這個原始的自然世界發(fā)生了巨變。在黑暗之中,祂引領(lǐng)著我們,一條嶄新的道路由此開辟。祂身邊最杰出的八位追隨者們,運用祂賦予的智慧,建造了一座墻,將所有題怪驅(qū)趕入其中,與世隔絕。沒有了侵擾、災禍,這里變得更加充滿生機與活力。植物茂盛,文明繁榮,人們幸福,到處是歡聲笑語。也許,正是因為祂所言的“智慧”改變了他們,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了。
智慧,真是個不錯的東西。
為了保存這份積淀已久的智慧,也為了讓更多的生靈領(lǐng)悟它,祂帶領(lǐng)人們成立了智慧學派。這份提議來自大多數(shù)人,而它的建造也來自于這些人。這個提議在完成的那一天,我站在廳堂的大門前,用慣有的方式記錄下這偉大的時刻。八位杰出者們互相搭起彼此的手,人們歡呼喝彩,越來越多的手加入其中。而祂代表著所有人,推開了這扇大門,微笑道:
「這將是我們的家」
當我意識到這個詞的重量時,我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四處流浪的生活,和他們在這里一起生活了不知多久。
在這里,我有一片草地,是一片熟悉的天天可以看見、可以觸摸的草地,而不是那種一天一換、隨四季游走的草地。我可以在草地上打滾,然后一直滾到樹蔭底下,拿起我藏在那里的石板,用手指撫摸它冰涼粗糙的身體。在一如既往的記錄生活中,我漸漸地學會了兩只手都可以握筆的技巧,并會為它們的使用陷入不必要的糾結(jié)。
草地發(fā)出細碎的聲響,我抬起頭,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微微地彎著腰,站在陽光下面,站在我的身后。
她輕輕攏起耳邊的頭發(fā),柔軟的手放在我的頭頂輕拍。
“您在這里啊,小斯。”
她的眼里笑意闌珊。一朵淡黃色小花別在她的發(fā)間,說不上來的美好
我很喜歡她使我產(chǎn)生的感覺。當我和祂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在被摧毀的村子里跪坐著,一些人類的身體倒在她的身旁。當?shù)k朝她伸出手時,她抬起頭,白色的頭巾無知覺地滑落下來。我看見她的眼里閃爍著光芒。我第一次在人的身上看見到這種美麗的光芒。
“我喜歡你的眼睛”。我說。
她彎了彎腰,撫摸我的臉頰,說也很喜歡我的眼睛。
可我無法判斷這是否是真心的,我甚至有些不高興。因為我的眼睛,我的頭發(fā),長的與普通人類別無二致。唯一有所區(qū)別的是黑色中叢生的一抹金發(fā),宛如狗的雜毛。我曾多次試圖剪掉它,但從未成功過。
去找大家吧,別總是一個人呆著,她說著,牽起了我的手。
于是我想起了集會,心里埋怨自己怎么忘了這么重要的事。一場盛大的集會即將舉辦,學術(shù)的繁花將在此盛開,未來的指路標將被建造。人們對知識的未來如何如何之事,將趁此機會作出決定。而大家都在為此熱切地準備著。
我們?nèi)サ牡谝惶幨菍W堂的噴泉旁,穿著白色長袍的人魚坐在水邊,波浪金發(fā)順著她的肩滑落。她也是祂的追隨者中的杰出一員,人們尊稱她為英語,她在語言學的方面頗有建樹。在我的印象中,她是個富有激情的好姑娘。
她爽朗地朝著我們微笑,用空中飄灑的小水珠朝我開了個玩笑。她自信地說著,她將來一定要去很遠很遠的南方,去她過去所呆過的那片原始的海洋,生活在那里的無數(shù)物種之間有著許多鴻溝。而她將會在那里傳播嶄新的智慧,為它們建立溝通的橋梁。未來,那片海域?qū)兄赖念伾?p> 我掏出石板記錄下了她的話。魚尾擺動著落入水中,她與我們告別,并興致勃勃地說將要在集會上分享這番言論。我站在水邊,思考著這么大的世界里的很遠很遠的南方,透過小小的噴泉,想象著那里有的一片美麗的海洋。
在圖書室,我們見到了生物。一頁翻開的黃紙里,一顆嶄新的種子正在抽芽而出,越長越大,變成了參天大樹。年輕的鹿頭人看著這棵樹沉默良久,道:“…我會見到更多的這些生命們,它們需要我”。
他合上書頁,看著正埋頭記錄的我:“感謝您寫下了這些書?!?p> 我搖搖頭,這種事情不值得感謝。畢竟,我也不知道自己曾寫過多少東西,也不記得寫過的是些什么東西了。
我們向他詢問地理的位置,他搖搖頭:“他不在這,去很遠的北方了,他說那里有許多紙上未曾記載過的特殊景象?!?p> 我們只好離去,她一直在我身旁,伸手撫摸過我的頭頂,撫平我因為喪氣而垂下的發(fā)尖。
“大家都在為了自己的目標而努力著,這是值得開心的事?!?p> 我點點頭。
走廊里的陽光很溫暖,樹影斑駁,投影在人們白色的衣袍上,那些與我們長相不同,種族不同,經(jīng)歷不同的人,在看見我們時,卻都無一不快樂地舉起頭來,朝我們行禮。
我偷瞄了她一眼,光模糊了她的臉部輪廓,讓她嘴角的笑意渲染開了幾分。我想起這個柔弱的身影,也曾站在祂的身邊聽講,也曾倔強地站在臺上為眾人演說,也曾…她有著不輸任何人的思想。在她身上,似乎有著一些獨到之處,吸引著我忍不住地向她靠近。
“這兒真好,是吧?!彼龑ξ艺f道,我愣神著點了點頭,但談話并沒有繼續(xù)下去,因為我們已經(jīng)到研究室門口了。而我們要找的人就在這。
一陣吵鬧的聲響從里面?zhèn)鞒?,我們相視一眼,快步進入。
我不經(jīng)常來這,因為研究者們似乎都有著特別的性情,不喜他人的打攪。但是如果我執(zhí)意要來,我想他們也不會趕我走。在這里找人非常難,因為這里有著成堆的書籍和藥劑瓶子,地上還鋪滿了形狀各異的機器零件。如果沒有聽見人的談話聲,可能真的要在這狹小的房間里迷路了。
我看見海爾特兄弟站在桌子后面實驗著某個課題,他們長得很像,而且從外貌上看年齡似乎與我相近。弟弟似乎很怕生,所以一般是由年長者說話。他們看見我,弟弟看著哥哥,哥哥看著弟弟,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在一種令人尷尬的寂靜下,哥哥突然說道:“您好?!?p> 我頓時感到有點汗流浹背,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緊張,微笑著替我接話,詢問二人關(guān)于集會的打算。
又是一陣沉默,最后哥哥說:“更好的真理?!?p> “很好的想法,”她的口吻一向溫和:“感謝二位。我們先告辭了?!?p> 我們正打算離開,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還在里面嗎?”
“他…”她愣住了。
還沒來得及看到海爾特兄弟作出回應,一個修長的身影挑開里面的簾子進來了,他嘴里還在自顧自的說著:“兩位,你們對我的新公式有何高見…”
他突然怔住了,眼神不知落在何處,如海爾特兄弟手中的擺錘,飄忽一陣,最后落回我的身上。
“克?!蔽页冻鲂δ槪幌驀烂C的臉上難得出現(xiàn)一絲裂縫,走上前來朝我行禮:“大人,好久不見?!?p> 他的頭發(fā)有點散亂,只用一根白帶松松束著,也許是在里面剛起來——他常常因為過度研究而累昏過去。他既有才能也有毅力,在每次祂的講學上,他總是積極發(fā)問而得到祂的喜愛。他理性且認真,聰明且禮貌,我對他有著別樣的好感。
“我很高興見到您,”我說:“您是在為集會所準備嗎,辛苦了。”
克點點頭,輕輕地打開手稿給我看,我驚訝地接過那些漂亮的手跡。他抽出一頁遞給她:“道法大人也想看看嗎?”
不用了,她輕輕搖頭,如同微風中晃動的白蘆葦。
“我希望您能給我更好的見解?!彼麍猿值溃骸澳脑捯恢睂ξ液苡袉l(fā),因此,能否也請您看看此等拙作?!?p> 我看她游移不定的樣子,似乎將要推開他的手。我道:“要不收下吧,畢竟,這些可都是克辛苦努力的結(jié)果。”
她還是接受了,并認真說道:“我會盡快歸還的?!?p> 克頷首,向我們告別。臨走時,他摸了摸我的腦袋,喚我小斯。
他的手白皙細長,帶給我溫暖的感覺。如此的反差使我想到他在講臺上時展露的堅挺的后背,寬大的手掌捏著粉筆,優(yōu)美流暢的字跡在黑板上流淌。可是他的側(cè)臉仍然認真而冰冷,讓人難以體察到他格外細膩的心靈。
我說:“期待看見你在集會上的發(fā)言?!?p> 最后是她拉著我的手離開的,余光中,我有些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身后。簾子被拉起來了,金色的陽光灑進室內(nèi),依然是那個白色的堅挺的背影。他看著面前的鏡子,沒有動。似乎是在透過光的反射在看什么人。
門輕輕關(guān)上了??嘶剡^身,終于露出了藏在袍子下握緊的拳頭,他的眉宇間是揉成一團的煩躁。
海爾特兄弟中的哥哥說道:“有勝算嗎?”
那只緊握的手顫抖著,忽地高高舉起,猛然落下,卻又十分平和地攤開,似是受到自身所慣教條的束縛,無奈地,不輕不重地落在桌上。
他喃喃道:“…到時候便知道了。”
…
我糾結(jié)著筆下的記錄,出神間,我們早已行至走廊的盡頭。這里是學者們堆放雜物的地方,幾排高大的書架孤零零地佇立著,布滿了蜘蛛網(wǎng)和灰塵,鮮少有人光顧此處。
她把門關(guān)上,在我身旁坐下,百無聊賴地玩弄自己耳邊的一絲頭發(fā)。
半晌,她說:
“您知道嗎,克最近和語文大人鬧了矛盾,他們在激烈地爭論著有關(guān)知識的是要留下或離開的話題,”她的語氣溫柔,如同平常與我玩鬧一般:“克先動手了,他揪住了對方的衣服…”
“克不是這樣的人,”我搖搖頭,制止她這番話:“他不是這樣的人…”
她平靜地說:“那只是因為你不夠了解他?!?p> 沉默,擁擠在這狹小陳舊的空間里。
她接著說,但卻是不同以往的語氣,如同她在臺上演講的時候一樣。溫和卻咄咄逼人。
“小斯,您知道情感為何物嗎?!?p> 我說:“神明大人對我們的博愛,我們之間的相互關(guān)愛,對草木走獸的憐愛,還有…”
“那不是全部,我說的情感,是愛?!彼⒅业难劬Γ骸笆桥c眾不同的,更加脆弱的愛?!?p> 我早已無心于那記錄的文字,握著石板的手在不斷顫抖。
我隱隱約約猜到她要說的話,那是祂命令禁止的東西,我們避如蛇蝎的東西,與我們的道義規(guī)則相違背的東西…我這輩子從未接觸過的東西,我不該,也不能去接觸它。
“過去曾有人給過我這份情感,而我也懷有與他相同的情感,那種美妙的感覺,使我第一次明白到除我以外的人的所有,如同靈魂般的升華…”
“我明白了什么是人,它叫我看清,什么才是有血有肉的人…”
但是,可是…
我有點呼吸不過來。
“從那一刻起,我知道我會不斷地渴望著它,迷戀著它,不斷守護著它,慢慢地鼓起勇氣去揭開它…”
“只可惜給予我情感的那人卻沒能打破這份束縛,他沒有那份勇氣,他…與我終不是一路人?!?p> 一只雪白的手覆在我的手上,燙得驚人。
“那是什么?”我小聲問,壓抑著我心中翻涌的沖動。——仿佛曾經(jīng)就擁有著,卻是初次展露頭角的一種難言的感覺。
她靠近我,用手慢慢撫上我的臉,笑了。
“真想永遠和你在一起,和大家在一起…”
“可是啊…”她的臉頰略顯悲傷:“人類不是永恒的事物,即便是,像我們這樣的有所成就的神之信徒,也難逃生死定局,我們并不比園子里格蕾絲花更長壽…”
我想起來,我過去曾種過一大片的格蕾絲花,人們都說她們是最長壽的植物,但她們沒能被我一直種到現(xiàn)在。我至今仍然思念著她那微黃蓬松的花瓣,尋尋覓覓,卻再也找不到那片花田的遺跡。當然,這是久在學派創(chuàng)立之前的事。
但使我不明白的是:她為何如此難過。
她的睫毛長長的,幾乎蹭到我的臉上:“…大家都有著自己的理想,并相信著這一切,如此堅定的信念…而我,盡管可能永遠無法實現(xiàn)我的抱負,但我…也不希望這美好的一切都不復存在?!?p> “我啊,有個荒謬的假設(shè):情感,或許才是真正永恒的東西?!?p> 我心頭一顫。
“但是,神明啊,永遠也不會相信…”
空間里不知為何變得很熱,我的衣裳,她的衣袍,似乎已然浸透在這火焰之中。她貼著我的耳朵,道:“人類生與百靈不同,正是因為它的存在。即便一代代文明的更迭會無情地消磨一切,但是啊…美好的事物卻能在無數(shù)人的眼中,無數(shù)的記錄里殘存下去…這美味的果實也將會令更多人沉醉,不曾遺忘…”
眼前的空間一陣倒轉(zhuǎn),筆和石板摔落在地上,稿紙也被碾皺在身下——她將我壓在地上,兩具身體相貼,久違的、冰冷的感覺使我發(fā)出舒服的呻吟。一陣慌亂間,我的手扯破了一角窗簾,昏黃的光傾瀉而入,籠罩在這兩個沉醉其中的褻瀆者身上。
心臟在我的胸膛里劇烈跳動,火熱的感覺灼燒著我的皮膚,蔓延進我的骨骼血液中。她拉起我的手,覆在她的胸口,為我?guī)硪唤z冰涼與清醒。
“在這里,和你一樣的跳動著的感覺…?!彼p聲道。
我茫然而又愉悅地望著她,如同剛出生的孩童,癡念著母親的所有。
衣帶從她的肩膀上滑下,她問:“你害怕嗎?”
我這這火焰之中沉默著。千百年來,我未曾感覺到的一種感覺在逼迫著我,它新奇,卻又熟悉。如同站在塵封的大門邊,守門的惡鬼讓我做出選擇。我的身心雀躍著,違背理性地越過了石碑上纂刻的教條,都在不約而同地向門的里面靠攏。我與生俱來的好奇心也驅(qū)使著我睜大眼,去看清每一個我所未曾接觸的事物…
我主動地與她的腦袋貼到一處,用行動回應了她的問題。
我們互相撕啃著,爆發(fā)出了人本來所有的、最原始的情感與最熱烈的欲望。如同湍流的江水灌入干涸許久的峽谷,灼熱的傷痛一點點被消解,兩顆相似的心彼此吸引著靠近。這一刻,再無什么,能夠阻擋我們了解彼此最真實的靈魂,品嘗人類最真摯的情感。
她說:“我愛你?!?p> 我們,一同咬下了那顆伊甸園的蘋果。
我活了那么久,終于第一次注意到我身上的每一寸跳動著的肉,在血管里奔騰的滾燙的血,以及他人身上,與我相同的肉,相同的血。我知道了:我們并無不同。
我是人類啊。
我躺在她的懷中,她垂眼,撩起我頭發(fā)上的那縷金發(fā),說:“你一定會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的,你會看見更多的人,更多的情感…”
我打斷她:“我們會一起下去的?!?p> 她笑了,輕輕地搖頭:“你會替我看見那一切的。”
我仍未理解她那時的笑,只是玩弄她的衣袍,心想世界上怎會有如此悲觀之人。可是她的臉卻很快在我的視線中模糊下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生活依舊,時間早已偷溜過去了些許。等我回過神來,只聽見了耳邊雷鳴,看見雨滴淅淅瀝瀝地從走廊邊上淌下,白墻上的爬山虎浸潤在雨幕中,一片翠綠。
這該是這灰色中僅有的亮色了,我想。
我回過頭,身邊早已沒有任何人?;颐擅傻挠昴粔合聛恚郎交⒃缫汛笃乇谎蜎],僅剩一小部分仍在茍延殘喘。
明天就是集會了。
灰暗的色彩涂抹了昔日明亮的走廊,我出神間不知早已走了那么遠,便轉(zhuǎn)了個方向,往中心大殿走去,漸漸地,終于有了些許喧鬧。
一個信徒撞過我,慌慌張張地向我行禮道歉。
我心里早已有些預感,便問他怎么了。
他哆嗦著,口齒不清。他說,數(shù)學大人在演說準備中用匕首刺穿了語文大人的喉嚨…語文大人不幸殞命…祂發(fā)了怒,許多人都在向祂謝罪…現(xiàn)在大家都在害怕著,甚至想要逃跑…
聽到這番話的那一剎,我的腳早已動起來,踏過臺階上那些黏膩的青苔,奔入大殿之中。那棵大樹仍然佇立在八根石柱之中,根部往下慢慢蜿蜒入水中,消失不見。它的軀干彎曲著,仍然謙和地臥在那里。我一看見它,便想起昔日圍繞在祂身邊聽學的日子,似乎那只手還在撫摸我的頭。
可是再度看見那棵樹,以及樹下的情景,我站住了。
一個身影從我身邊擦過,帶著骨子里的怒意。我沒有回頭,我知道那是生物,我了解他,冷峻的外表之下,他的骨頭里向來只有堅韌和倔強。
我看見她跪在地上,抽泣著,瘦弱的脊背微微顫抖。克也跪著,他的額頭觸地,埋的很深。長發(fā)順著他身體的曲線垂落,白色發(fā)帶徹底散開,發(fā)絲四處散落。其他人也跪著,沒有言語。我呆住了,站在臺階上往下看,看著祂慢慢轉(zhuǎn)身。在接觸到祂的眼神時,我才意識到記憶里的溫暖在這一刻驟然降溫,直至冰冷。我的膝蓋一軟,撲通跪了下來。
祂對著克,笑容如春風一般:“你讓我失望?!?p> 我的唇舌囁嚅著,想要替他說些什么,可是腦海中她的話又堵住了我——“你不夠了解他?!?p> 克慢慢地抬起頭,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的面龐早已不似我記憶里一般熟悉。一種陌生的氣息慢慢展現(xiàn)在他如玉的臉上,早已不是溫柔,也不是清冷,而是野心。那是一個真正的人類才有的東西。
這也是這張臉在浸透悔恨與罪惡感之后所浮現(xiàn)出來的東西。
她的身影動了動,似是想要掙扎:“大人,我…”
祂朝她伸出手,卻沒有如記憶中一般溫柔的撫摸。
祂笑著說:“我愛你獨一無二的靈魂,我最是信你,可你最后,也還是違了我的愿…”
祂笑著,慢慢地穿過跪倒一片的人們,沒有人敢挽留。祂邁上臺階,走向出口,向我走來。
祂伸出了手,就在我以為那只手又要如舊日一般撫摸過我的頭發(fā),帶來我最愛的溫暖時——祂只是輕輕地撩了撩我那縷金發(fā),不帶任何一絲留戀地收回了。
我仰起頭,像過去一樣問他:“您要去哪?”
祂說,祂要離開這里。
我和您一起,我說。我們一直如此,形影不離。從世界的最初便是如此。
可是祂卻笑著搖了搖頭,祂說,我們早就不同了。
祂要去一個我永遠也找不見他的地方。
可是您還沒有找到您的永恒,您的理想,您的…
祂搖了搖頭,說,我會替祂見證一切的。
恍惚間,祂走出去了好遠。我瘋了一般地追過去,想要像過去一樣抓住祂的衣角,看著祂為我回頭??墒堑任一剡^神,只有冰涼的液體刺痛我的手心——那明亮的身影消失在了漆黑雨幕之中。
這對于我們來說,如同唯一的明燈在黑暗中熄滅。
祂曾引領(lǐng)著一群無知的生命從漫漫長夜中走出,可是現(xiàn)在,祂卻又無情地離去,只留下一群四處面壁者在黑夜中艱難摸索。
那一陣子,我們?nèi)缤硖師o間地獄中,看不見陽光,看不見前路。過去一眾人所構(gòu)建的教條在此刻分崩離析,文明的石柱在崩塌,越來越多的人選擇了離開,走向外面的世界,重回過去的生活。
聽說啊,現(xiàn)在的外面,早就不一樣了。
克是最先離開的一個。他認定的事情就從來不會改變。他是在一個無聲的雨夜中走的。在他昔日生活的房間里,我找到了他的長袍與發(fā)帶,過去的手稿也散落一地,一朵枯萎的小花夾在其中。他過去的苦與痛,罪與孽,都在于此。但我知道,他是放下了所有的過去,他如自己所言的一般走向了知識的未來。
我終于知道我從來都不了解他。
接著是海爾特兄弟,還有英語…昔日繁榮的殿堂漸漸冷寂。她坐在我的身邊,靜靜地看著那些人一個個地離開,園子里的格蕾絲花一朵朵地凋謝。她早已忘記了自己說了多少聲告別的話。而我為了不陷入紛亂的情緒海洋,將自己埋頭在石板文字的罅隙之中。
終于有一天,我意識到她的起身。我愣住了一會,但很快地又繼續(xù)寫下去。
眼淚自我的眼里滑落,暈染了我剛落筆的字。我第一次嘗到這種苦澀的滋味。越來越多的苦澀涌上心頭。
我知道,我無力阻止這一切,從祂離開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
人類從來都不是安分于固守一切教條的石柱,他們是生命,他們終會向往未來,向往熾熱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不論是怎樣殘酷的代價,他們總會走向那條命中注定的正軌。
而我,從始至終,只是這場離別的見證者罷了。
她的唇抵著我的臉,帶著哭腔告訴我永遠不要忘了情感,忘了愛,忘了我自己是個人??墒悄菚r我仍是年少無知,從未真正明白過她的話語。自她走了后,與我而言,世界上最后的溫暖也就此消散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再和我說話。我坐在那棵樹下,坐在冰涼的臺階上一遍遍地回憶著過去的記錄,我寫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無法記起他們的臉。我看著樹枝間灑下來的光,朝它們伸出手,心中卻沒有一絲向往。
祂只教過我如何記錄過去,卻從未教過我如何記敘未來。
我寫累了,便趴在臺階上睡著;沒有了人,這里的植物瘋長,到處都是;我餓了便吃它們結(jié)出的果實,渴了便喝樹根下的潭水;有時候下了大雪,我便躲在一眾舊書之中取暖,用凍紅的手指抓起筆,繼續(xù)我的記錄。
左手累了便用右手,右手累了便用左手。
有時,我一個人穿行在走廊上,陽光依舊,葉影斑駁。我會突然往前奔跑,大叫幾聲,又突然停下,意識到前面沒有人,愣了一陣子又回頭走了。在我的印象中,走廊的那頭似乎總有人在等著我。
很久很久,我走遍了這里的所有角落,我的腳踏上過每一塊臺階。我站在最高的臺階上,仰起頭,腳尖踮得發(fā)痛,卻始終無法看清遠處的景象。
每一日,每一日,在我的筆尖中消磨過去,在生靈的搖曳中飄忽而過。我從未質(zhì)疑過,從未懷疑,只是就這樣地生活著,只為了我的記錄,只為了向祂贖罪。任由著瘋長的草木覆蓋了過去的痕跡,任由著那些令我痛苦的事物漸漸地被忘卻…
直到一天早晨,我醒來時,倒在一地狼藉之中。
學派覆滅,八大賢者散去,原本由八重神力維持的墻已然倒塌,邪靈重獲自由降禍于世間。災難,苦痛,席卷天地。支撐建筑的最后八根柱子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終于斷裂。
我從廢墟中站起來,破舊的衣袍在風中飛舞,撲面而來的塵土使我好一陣咳嗽。
新鮮的空氣涌入我的鼻腔,我睜大了眼睛,重新端詳著這個世界。如同我第一次看見它時那般。
草還是那么綠,天還是那么藍。
綠茵之中,我?guī)е寰従徬蚯白呷?。走了很久,地上的怪石,將我的腳底被磨破數(shù)次,卻也數(shù)次痊愈,長出新肉。終于,我站在了山崗之上,俯瞰著我過去所生活著的這片地方,心中百感交集。
我轉(zhuǎn)過身。我不再回頭。
我大步地向前走去,走向這個嶄新的世界。我才發(fā)現(xiàn)我從未好好地看過它,過去的我不過是一只井底之蛙。它不止有著美麗的大海,奇異的景象,還有著各種繁衍的文明與復雜的情感。這一次,我才成為它真正的見證者。
幾百年,它曾陷入過漫長的寒冰紀元,世界上所有的生靈在這一刻都失去了躍動,文明被摧毀。當我從漫長的、如噩夢般的黑夜中蘇醒時,我坐在水里,新的生命從我的軀體上拂過。徹骨的冰涼為我?guī)泶婊畹膶嵏小?p> 幾千年,新的文明產(chǎn)生,紛爭不斷。我曾是戰(zhàn)壕里倒地的士兵,也曾是為主帥出謀劃策的無名之士。炮火和利刃曾在我的皮膚上落下傷痛,但它們又很快恢復如初。不斷地受傷,不斷地痊愈。漸漸地,再沒有什么東西能永恒地留在我的心底。
幾萬年,我見證無數(shù)生命的繁衍,無數(shù)人類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每逢我走過河邊,看見自己的容顏,如同當年一般青澀,歲月未曾使它發(fā)生一絲一毫的改變。我總會以為自己還在當年,以為時間仍靜止著,年華仍在,我遭遇的所有不過是一場惡夢…可當我意識到,身邊早已物是人非時,那縷金發(fā)仍然閃耀著,保持著過去如祂一般的顏色。
無數(shù)次地,我的心靈早已逐漸麻木,多少次,我陷入無法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崩潰。萬千年的歲月長河中,春夏秋冬,白天黑夜。我無法回應,無法改變,只能跟著它向前走。我想,這是祂的懲罰啊,我的痛苦,永遠也不會結(jié)束。
在這無休止的循環(huán)中,我也愉悅著。不斷地走向無數(shù)個將來與明天,見證著無數(shù)個人類獨有的故事。不斷尋找著,期許著,能帶我走出一切的那個“她”或者“祂”。也許存在,也許從未有過。但這將是我內(nèi)心留存的最后一絲火光。
最初的故事啊,從這里開始,從這里結(jié)束。嶄新的故事,從這里開始,卻從未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