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颯吃了記窩心腳,一屁股栽到地上,屈肘支著身子,剛想起來,封蘭橈橫跨在他身上,拽緊了衣領(lǐng),“你為什么要觸犯禁令?”
禁令?蕭颯一直跟著袁嘯天做事,袁嘯天讓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怎么可能會犯禁?
“我,我沒有……”
袁嘯天站起,“三娘,你這是做什么?蕭颯是我的手下,你有什么,就跟我說?!?p> 封蘭橈握緊的拳頭懸在半空,“袁大哥,我素來敬仰你,但蕭颯縱容手下?lián)屄計D女,甚至還割了人家的舌頭。
這次是被發(fā)現(xiàn)了,那別的沒發(fā)現(xiàn)的呢?建議袁大哥還是趕緊徹查云臺院,看有沒有藏污納垢吧?!?p> “蕭颯?!?p> 袁嘯天冷如寒冰,“是否屬實?”
“我沒有,沒有啊……”
蕭颯委屈得只敢小聲辯解,“可以找兄弟們來對質(zhì),錢糧我沒多拿過一分?!?p> 蘇朝歌只一看唐易瑤的表情,又想起前來通報程瑾玉會面的便是此人。
她是程瑾玉的人?那么這樣做,不就是為了引起袁嘯天和封蘭橈的罅隙?
這局太拙劣,封蘭橈不可能不明白。
但巧就巧在,能利用封蘭橈心中的疑慮,在封蘭橈心里種下懷疑的種子——難道云臺院那么多人就沒人這么做嗎?
封蘭橈是女子,自小肯定見過不少女子被劫掠的場景,理所當然會懷疑霍家寨的男人都是慣犯,蕭颯也不例外。
所以,她肯定急迫想脫離霍家寨。
蘇朝歌捏了把汗,憑空向侯四娘磕了幾個響頭。
“所以,證人呢?”
袁嘯天也不是想偏袒,他就是覺得蕭颯不會這么做。
唐易瑤扶著女人上前來,蘇朝歌像丟了魂。
蘇朝歌一生下來的時候,家族的耆老對她是長吁短嘆,可以說整個宗族高興的只有父親蘇元禮。
蘇元禮給孩子取名“朝歌”,因為這孩子遺傳了母親的綠眼睛,瞳孔看起來有些湛青。
可這瞳色在蘇氏宗族看來就是野種啊,族長沒法子,只能任由蘇元禮胡來,又自作主張要給蘇元禮娶妻。
他們?yōu)榱藦浹a也是豁出去了,要給蘇元禮一個偏房找清河崔氏的女子,同長房一樣的待遇。
蘇元禮拒辭不受,趁著外調(diào)跑去了恒州,和自己的妻女過小日子。
良賤不通婚,蘇朝歌的娘名義上只能是妾,在鄉(xiāng)里的非議中,和蘇元禮相守了十一年。
她和記憶中的娘太像了。
許瀾夜覺察到蘇朝歌的異樣,看來是思故人了。
胡人部族眾多,綠眸子也是罕見,這女人年紀和眸色、發(fā)質(zhì)竟然都能對上。
要不是蘇朝歌親眼目睹母親下葬,這時候她估計能喊一聲娘。
而且那女人,明顯不認識她。
“這就是證人,姑娘,是他搶劫你們的嗎?”
封蘭橈指著坐在地上的蕭颯。
女人搖了搖頭。
鴉雀無聲。
封蘭橈瞅了瞅做賊心虛的唐易瑤,只好深吸口氣,承認了這次的錯誤。
“袁大哥,我希望云臺院不要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也許這次是誤會,但是……”
封蘭橈拉長了尾音,她是個女流之輩,卻在男人匯聚的云臺院里不落下風。
“我希望以后不會再有這樣的誤會?!?p> 封蘭橈收了手,朝蕭颯道歉,“對不住?!?p> 蕭颯倒是更佩服她了,“三當家嫉惡如仇,蕭某受過?!?p> 同時,這襲紅衣在他的心上劃出了一道紅痕,他卻只能默默望著她,念著她的一字一句,哪怕她心里從來就沒有他。
蕭颯怎么會生她的氣呢。
“好了好了,既然誤會都說開了,三娘也坐下吧?!?p> 袁嘯天命人設(shè)座。
“不了,我吃過了,這會兒該練槍法?!?p> 封蘭橈抱拳,“小唐,帶她走吧?!?p> 出了含章院,封蘭橈作勢想打唐易瑤,“你害我丟好大的人?!?p> 女人這會兒又跪在地上,扯著封蘭橈的衣角。
她受了唐易瑤的恩惠,自是見不得恩人受此擊打。
封蘭橈怎么可能是真打?
“小唐,我知道你一直在給程瑾玉送信,別的我都無所謂,但你不應(yīng)該拿這件事開玩笑!我和袁大哥本是師兄妹,這次還是小誤會,那要是下次呢?”
唐易瑤不動聲色,她習慣了封蘭橈咄咄逼人,相比之下還是程瑾玉好相處。
含章院都是男人,她只能來積雪院。
“哎呀,我知道了,不過這云臺院男人這么多,又不是每個都像袁二當家……”
“那也得就事論事?!?p> 封蘭橈沒有反駁,意味著默認。
她總覺得,只要禁令一松,所有霍家寨的男人都會變成潛在的罪犯。
還好蘇朝歌來了,要是能和女英閣牽線搭橋,她說什么也得離開霍家寨。
把未來寄托在程瑾玉身上,不現(xiàn)實。
這時,蘇朝歌追了上來,“三當家,可否允許我和這位婦人說會兒話?”
傍晚,積雪院里的燈都亮了起來。
蘇朝歌住在一處空置的堂屋,她安置好那位婦人后,深呼了口氣,用衣襟把淚痕擦干了。
她雖敏感卻極少痛哭,大理寺下獄都沒哭過。
太像了,哪怕她反復(fù)問過,得到的結(jié)果都是矢口否認,那婦人名為嘉娘,確實不認得母親。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p> 她背出了《綠衣》一章,這本來是夫君思念亡妻的。
但她的爺娘,卻是阿爺先離世。
阿爺喜歡阿娘穿綠色衣裙,去世后的喪儀上,阿娘就背了這首詩。
她是胡兒,她的家在哪兒?
所有人都覺得她不配入蘇氏大門,連帶著女兒蘇朝歌也掉檔次,阿娘迷惑蘇元禮,簡直罪過!
這只是因為蘇元禮沒混出個名堂,仕途正順的時候,水土不服大病離世。
現(xiàn)在中書省的柳令公,其亡妻是江陵歌伎,死后不復(fù)娶,被人目為情深。
從來沒有配不配,只有愿不愿、值不值。
所以阿娘無奈的改嫁之舉,在旁人眼里就是蘇元禮不值。
蘇朝歌也只能拋棄阿娘,歸在蘇氏門下。
蘇朝歌臨窗遠望,房頂?shù)奈菁固?,許瀾夜正曲肱而枕。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p> 可是今夜沒有月亮啊。
一過正午,傍晚就開始變陰了。
許瀾夜雖然不算大儒,但至少詩三百還是會背的,“你剛剛背了《綠衣》?是想念誰呢?!?p> “我在想阿娘,她走得匆忙,我沒見到她最后一面,剛剛那位婦人,和我阿娘很像很像,我想,之后離開,我就照顧她好了?!?p> “你還真是個好人,愛屋及烏呢?!?p> “人總是想彌補遺憾吧?!?p> 想到剛剛的詩歌,蘇朝歌反問,“《月出》……許帥是暗戀哪個佳人么?”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我找不到這個佳人啊,卻還得裝作有這個佳人,你說奇怪不奇怪?”
蘇朝歌輕笑,和許瀾夜說話,莫名能放寬心。
這人不羈得很,沒人能管束,說起來和自己心底里的性格竟是一般無二。
“你笑了?!?p> 許瀾夜追著說道,“明天別哭了,我不會安慰人?!?p> “……怎么說起來好像我一直哭似的?!?p> “你沒有嗎?”
許瀾夜回想著,他見蘇朝歌次數(shù)不多,兩次,每次都撞上了對方情緒起伏抹眼淚。
蘇朝歌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樣。
她沒怎么哭過,每次哭都能撞上許瀾夜。
這該死的緣分。
“好了,不說我了?!?p> 蘇朝歌不喜歡剖白心跡,“含章院的消息,霍六叔霍彪死了,死因是搶劫負責押運朝廷稅絹的富商鄒標以及劫掠婦女,被程瑾玉清理門戶了?!?p> “怎么和朝廷搭上關(guān)系了?”
“鄒家是營州的富戶,朝廷的貢品一般是由差役來的,但是嘛,有時候差役功夫不到位,不如富戶家現(xiàn)成的商隊。
于是鄒標就在州府掛了牌,充作色役,商人好拿捏,一旦出現(xiàn)不對,還能宰了商戶給州府賺一筆?!?p> 營州是駱明河坐鎮(zhèn)的地方,兒子和爹真像。
“那鄒標這下死了,營州不得討個說法?”
“除此之外……”
蘇朝歌握緊雙拳,眉間緊蹙,“鄒標被搶走的可是交給朝廷的絹啊……”
霍家寨攤上事兒了。
“如果是趙崇約,肯定是派信使說和兩邊各打二十大板,最后上報兵部就是幽州出兵剿匪大勝,可那是駱明河?!?p> 營州都督,駱明河。
大周目前還在建功立業(yè)的開疆拓土階段,重武輕文也在情理之中。
武官把腦袋別褲腰帶上拼命搏功名,文官動動嘴皮子,憑什么?甚至跟戶部要軍餉也是磕磕絆絆。
駱明河毫無疑問就是這種人。
天驍軍起自幽州,卻因剽悍作風,被派去移鎮(zhèn)營州。
營州是對戰(zhàn)渤海和漠北的前線,往南是從漠北歸降安置在遼東的遼東公慕容歡,每個都是一點就著的火藥。
駱明河正值壯年,駱九川有意栽培長子,要他從探聽軍情的游弈使做起,不偏不私,駱明河硬是靠自己的能力接下天驍軍的擔子。
惹了這么一個人……
許瀾夜想著對策,“駱明河肯定會動手,他的最佳對策,是移書一封給李齊光,因為李齊光都督幽、薊、平三州的軍事,讓李齊光打掃屋子收緊尾巴?!?p> “我猜不會。”
蘇朝歌說罷這句,許瀾夜竟然高興?因為李齊光不來,剿匪的頭功就是他們倆。
李齊光一來,會很貪心的。
“為什么?”
“其一,駱明河現(xiàn)今的爵位只是侯,他的人脈,也只有阿爺駱九川和中書令柳念之一個父子,一個翁婿。
他比不過李齊光,李齊光是一等王爵,二字親王,在京師,與太后為表姐弟,是皇帝的親叔叔。
換句話說,他使喚不了李齊光?!?p> 蘇朝歌覺得奇怪,跟著許瀾夜說起話來,竟然點名道姓了。
“其二,駱明河抽不出身,往北是漠北和渤海,往南是遼東公,往西是李齊光,你覺得他最防的是誰?”
“李齊光?”
許瀾夜答。
“對,他最防的,不是外患,而是內(nèi)憂,幽州事幽州人知,先問詢趙崇約的意見,再決定出兵與否。
若是幽州自己的兵力已經(jīng)足夠鎮(zhèn)壓,他就不用多此一舉,若是不夠……”
許瀾夜直起身子,看著窗牖下臨風而立的蘇朝歌。
“那他這個刺史也別做了?!?p> 蘇朝歌苦笑著說。
“這樣的局面對我們有好處吧?營州一催,趙崇約估計得派幽州營。
但是幽州營的精銳,守城戰(zhàn)死了一批,天驍軍移鎮(zhèn)的時候走了一批,邊騎營分了一批,現(xiàn)在打起來真不好說?!?p> 幽州營就像一道被人分食剩下的魚,只剩下了魚骨和沒什么人愛吃的魚頭。
兵卒的成長非一朝一夕,元氣大傷后的這幾年,新生的力量還未成長起來。
但在蘇朝歌看來,霍家寨上的很多人,都可以成為這個力量。
因為蘇朝歌一直信奉一句話: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