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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青云

第22章:夜奔

扶青云 元氣番茄喵 3643 2024-09-05 06:04:09

  封蘭橈給蘇朝歌安排的小屋子,鋪著波斯地毯,還有一片珠簾。

  一旦有人走過,就會玲瓏悅耳,鏘然作響。

  柱子旁還有盆栽,里面是梔子花和臘梅,不過幽州的天氣太冷,梔子花沒開,一水的花骨朵。

  臘梅氣味馨香宜人,隔很遠都會聞到,許瀾夜端著碗苦藥,掀開珠簾,沒敲門就走了進來。

  “給?!?p>  蘇朝歌正在整理封蘭橈的線索,她把霍家寨的暗樁仔仔細細排好,按照坊市排布分了個類,又用官府的加密文字,蠅頭小楷,密密麻麻。

  “寫什么鳥字呢?”

  托盤放在桌上,勺碗碰撞,清脆一響,好在藥沒溢出來。

  “我把幾個可疑的暗樁篩選了出來,”蘇朝歌低著頭,身上還披著貂裘,她不覺得冷,一旦用心做某件事,周遭一切都能忽略,“如果要談判,這就能作為我們的籌碼,當然,如果霍家寨態(tài)度好些,不用我出動這個殺手锏最好。”

  “喝藥?!?p>  許瀾夜態(tài)度強硬,蘇朝歌只能笑著接過。

  一口悶了苦藥,蘇朝歌舌頭發(fā)酸,強忍著沒有咳嗽。

  夕陽西斜,和袁嘯天聊了許久,又幫淑清芬做了會兒賬,一抬眼,天都要黑了。

  許瀾夜知會了蘇朝歌的意思,擎著燭火走來,看見藥碗干干凈凈,便覺完成了一個任務。

  不過,那句“活不過三十”還回蕩在耳邊,他不能控制自己一直去想。

  “你別這么看著我?!?p>  蘇朝歌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我想得開,從小就有人這么說,所以我也習慣扳著指頭過日子,就像一根蠟燭,總有燃盡的時候。”

  其實,蘇朝歌潛在的意思是,不要可憐自己。

  蘇朝歌不需要可憐,科考的時候不需要,在大理寺的時候不需要,現(xiàn)在更不需要。

  “和袁嘯天談得倒是挺好,他有誠心,我們不能錯過,不過,燕王那邊態(tài)度強硬,要把地收過去,我們?nèi)绻麤]有地,就是募兵,每年軍費開支就得走刺史那邊。”

  還是談起事情來更自然,蘇朝歌支著膝,手抬著下頜,攥著好幾張紙,“是,開支還在其次,府君缺人,讓府君吃這啞巴虧也無所謂,關鍵就是,多出來的人,誰來帶?”

  許瀾夜思索片刻,“袁嘯天呢?他在邊騎營混得也不好,李齊光想讓他出來?!?p>  李齊光需要悍將,像是許瀾夜這樣,勇冠三軍,袁嘯天擅長調(diào)度,邊騎營多的是這種人。

  當初那兩封信,他更想要的其實是許瀾夜。

  許瀾夜知道,所以不能去。

  他心里也忐忑不安。

  他的功勛很多,大小戰(zhàn)役里,以少勝多最出名的就是那次深入漠北叱羅部,繳獲人頭百余,牛羊八百,叱羅歸沙率眾投降。

  這種奇兵的用法讓李齊光找到了知音,李齊光賞識許瀾夜,在神武軍還頗成規(guī)模的時候,就屢屢對“神武孤霆”青眼相加,那時候的許瀾夜,膂力過人,擅揮舞長槊,又讀經(jīng)史。

  唯一一個缺點,可能就是太散漫了。

  “如果袁都尉可以,又為何會離開邊騎營?”

  蘇朝歌無比堅定地看著許瀾夜,除了他,無人能破開局面,“袁都尉想當黃蓋,可惜燕王不是周瑜,若非大當家豪氣干云,此刻袁嘯天怕早死在程瑾玉的設計里。”

  “什么?!”

  “我們的意圖,程瑾玉知道,那袁嘯天的意圖,程瑾玉會不知道?”

  許瀾夜咬著仰月唇,“所有人都知道,那……袁嘯天這么辛苦,為了什么?”

  他想起落日樓頭下窮途末路的裴玄。

  裴玄沒有吃人,也沒有把百姓做軍糧,守城就是為了保護百姓,怎么會吃人呢?裴玄不僅沒吃人,還帶頭把戰(zhàn)馬宰了。

  許瀾夜的理想,死在雪覆千巖被煮成肉糜的那一日。

  他親手埋葬了自己的志向,從此一頭扎進點卯坐班的瑣碎日常里,再不敢言。

  “且不論袁嘯天,許帥,你這些年,痛快么?”

  他麻痹自己,袁嘯天適合做將軍,就讓袁嘯天做去。

  志向,值幾個錢?。坷铨R光需要你,就能把你捧在手里,不需要你,就棄如敝履……可是他不痛快。

  平凡得毫無波瀾的每一天,都是對他的凌遲。

  心里殘破的一隅,不僅沒有被這些瑣屑填補,反而愈發(fā)疼痛。

  他不對人提起,每日在校場射獵,聽著邊騎營的胡笳聲,一次次循環(huán)重復的彎弓搭箭,仿佛都在提醒他,他回到了軍營。

  他胯下有最快的馬,他心里有最熾熱的勇氣,可他不想為燕王的野心助一臂之力!

  “不痛快?!?p>  許瀾夜自是佩服蘇朝歌,這人即便遭受不公,還能堅定前路。

  蘇朝歌不在乎公道與否,若是能洗雪,自然最好。

  然而蘇朝歌心中最重要的,其實不是公道。

  “我少時開蒙,讀劉勰的《文心雕龍》,里面有一句,‘鑒懸日月,辭富山海。

  百齡影徂,千載心在’,我不懂,父親告訴我,這就是‘文心’。

  很多人終其一生是孤獨的,因為他們太固執(zhí)了,想追求亙古不變的東西——心。

  朝代更迭,人和事都在變,唯有心不會變?!?p>  許瀾夜默然半晌,“所以,你想追求的,也是‘心’?”

  “你知道,我壽命不永,可在我看來,足夠了。

  我三十年就理解了很多人這輩子不能理解的東西,百齡影徂,千載心在,哪怕世界上沒有蘇朝歌這個人了,蘇朝歌的‘心’也還在,許帥你呢?你想留下什么呢?”

  許瀾夜被觸動到。

  他不是沒有心,而是從未正視過自己的心。

  “若是真的能不動干戈,我不是不能統(tǒng)領他們。”

  他側過目光,燭火照在長眼睫毛上,像撒了金粉,“不就是和李齊光打擂臺么,東邊還有駱明河呢,一東一西,我就不信李齊光還能作妖?!?p>  蘇朝歌早慧,這種早慧讓許瀾夜自愧弗如。

  他總會糾結一些沒必要的東西,因為害怕成為眾人角逐的棋子,如同師父那般成為棄子,所以干脆自棄。

  現(xiàn)在想來,他做的選擇,其實就是最壞的結果!

  如夢初醒的許瀾夜感覺自己呼吸都暢快了許多,如灰蒙了許久的天空忽然乍泄天光。

  正當他想要感謝蘇朝歌,蘇朝歌搶先一步開口,“其實這些道理,許帥也明白,我只不過是提點而已?!?p>  他只好撿起鐵鉗子,翻倒炭盆里的炭,“你比我年紀小,卻活得明白,那么多年,我自己跟自己較勁兒,不是沒想過要改頭換面——甚至可以說是很多次,可我總是沒能下定決心,只有在見了你之后,我才想清楚?!?p>  “嗯?”

  “得失,成敗,毀譽,功過,都是世人的評價罷了,人之一世,起伏去就,以己眼觀人間,以己身歷世事,所不變的,唯有一個‘心’啊?!?p>  蘇朝歌頷首微笑,“傾蓋之交,吾道不孤。”

  “既然都吾道不孤了,那就別和他們一樣叫我許帥,叫我名字就好。

  這名字是師父起的,拜師的時候,師父粗通文墨,就給我取了個‘瀾夜’。

  我只有名,沒有字,武夫嘛,不用那么多講究?!?p>  許瀾夜從托盤里拿出一個小點心,塞到蘇朝歌手里。

  “好……好啊,瀾夜。”

  “哎?!?p>  許瀾夜回著,“你剛剛說的都對,可只有一點,我并不認可你,也有可能是我性格緣故。

  若我被人欺負了,我定要以牙還牙,報復回來,讓那人也受一遭我的苦。

  不是說,那個叫什么蕭錯的,正在燕王那里做事么?如果以后有機會和燕王交涉,我就狠狠處置他。”

  蘇朝歌遭受的不公太多了,蕭錯又算得了什么?仗著家世欺負人,長安城這樣的人多得是。

  蘇后包庇兄弟,府衙小吏拜高踩低,族中耆老將母親掃地出門又說歌伎無情……一次次公道的缺失,都讓蘇朝歌的心更加沉靜,從而也不將報仇翻案當作是當務之急。

  她太冷了,許瀾夜覺得。

  人被打,會報復,會想反擊,這是人之常情,但蘇朝歌連這種人之常情都沒有。

  這太奇怪了。

  遭遇這樣的打擊,蘇朝歌還能穩(wěn)定情緒,孤注一擲,談笑風生,哪怕踏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她的喜怒哀樂都不寫在臉上,眼底仿佛有化不開的雪。

  許瀾夜想把那雪化開……

  窗外飄了幾朵雪花,蘇朝歌抬眼看著。

  四下里朔風正緊,吹得窗戶紙呼呼作響。

  庭中的火把點亮,暖融融映著窗牖。

  “我很喜歡下雪,雖然每次下雪都很冷,我喜歡看白雪的模樣,每次幽州下雪,燕山就像是蒙上了一層白被子。

  山陽處的雪,太陽一出來就化了,雪水混著泥土,變成泥水,一踩就會陷進去,褲腳全是泥點子。

  但是山陰處的雪很頑固,直到開春大地回暖,才會全部化掉。”

  “你就是山陰處的雪?!?p>  許瀾夜沒來由說了這么一句,“又冷,又頑固?!?p>  蘇朝歌噗嗤一笑,“瀾夜很有做文人的天賦。”

  “可人世間是熱的。”

  許瀾夜的手覆在對方冰冷的手背上。

  蘇朝歌笑得苦澀,許瀾夜明明比自己還不容易,自小從一眾流民里討生活,想必什么土啊草根應該都吃過。

  但他總能以熱忱面對,苦難把他打磨得更圓滑,也更勇猛無當——正因為見過苦難,所以現(xiàn)在的每一次挫折,對他而言都是磨礪。

  他擅長在種種絕境里,臥薪嘗膽,絕地求生,反敗為勝。

  他會翻過重重山巒,或近或遠,或快或慢。

  然而,他總會到達。

  當晚,蘇朝歌整理完畢,用布帛抄了兩份以備不時之需。

  許瀾夜從武庫里拿了兩支箭,又找了幾條結實的麻繩。

  他們打算把消息傳給山腳下的武淮沙。

  武淮沙還是聰明的,許元暉上山那盆餃子餡,就是武淮沙送的,順帶把自己藏身的地點也告訴了他們。

  積雪院有人看管,蘇朝歌頭疼,這可怎么出去?遠處霧氣聚集,燕山灰茫??床磺?,一半埋在霧里,呵氣成霜。

  “我們怎么出去?”

  蘇朝歌望著四方方的院子,連廊交疊,鐵馬啷啷作響,竹影婆娑著,四下闃然。

  “這還不簡單?”

  許瀾夜一把攬住蘇朝歌的腰,又被對方的肋骨硌到,“我這雙飛毛腿在神武軍可是出了名的?!?p>  蘇朝歌只比他低了半個頭,見他自吹自擂,只好應聲附和,“好好好,瀾夜厲害?!?p>  “你把手搭在我肩上,站穩(wěn)了!”

  蘇朝歌照做,許瀾夜腳輕輕一踮,渾身上下運轉內(nèi)力,像振翅的鷹隼一般,羽翮充滿力量,剎那間離開磚石地,再不受拘束。

  青袍和水藍色胡服飄飏在半空,兩人的身影輕如燕,許瀾夜踏著瓦片借力,朝更遠處飛去,無聲無息。

  片刻后,唐易瑤從廊柱后繞了出來。

  她剛剛起夜,突生變故,急中生智躲在廊柱后,大氣也不敢出。

  “我操,他倆這是要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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