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棄后
天盛,景明四年。
冬。
濃郁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充斥四周,陰暗潮濕的地牢里一片漆黑,壓抑且沉悶。唯一一點光亮是石壁上的微弱燭火,老鼠吱吱叫個不停,耳畔時不時傳來痛苦的呻吟聲,薛樓只覺得煩躁。
她冰冷的目光望去,那人連忙噤聲,過了一會死囚才譏諷出聲:“還當(dāng)自個兒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呢,不都和我一樣的下場?!?p> 女子閉上雙眸,呼吸平緩,看上去已然熟睡。身上的囚服破爛不堪,頭發(fā)凌亂,她生得本就極美,如今蒼白瘦削的臉龐不施粉黛,更襯得清冷孤傲,可這似乎才是她原本該有的模樣。
遠(yuǎn)處傳來腳步聲,緊接著響起無數(shù)凄厲的喊冤聲,女子倚靠在角落毫無反應(yīng),不過是某只螻蟻迎接死亡罷了。
鎖鏈聲一陣叮鈴哐啷,牢門被打開。
“薛樓。”衙役站在門外喊道。
“你可以走了?!?p> 薛樓睜開眼,黑色皂靴映入眼簾,她這才抬起頭,在看清來人時微微挑眉,還以為是裴珉,想不到竟是他。
薛樓想不明白,為何裴珉還留著她的性命。
“你也是來看本宮笑話的嗎?”許是太久沒說話,她的聲音嘶啞且難聽。
曲江臨望著她,眼中帶著審視,即使被關(guān)進(jìn)地牢,薛樓骨子里那份傲氣依舊未減半分。
“我還以為你會狼狽不堪?!?p> “哧。”薛樓低笑出聲,語氣倨傲,“我薛樓,何時狼狽過。”
她薛樓生來就是第一等,不僅擁有尊貴的身份,還有無盡的榮耀與寵愛,是世家嫡女中最矚目的存在,無論身在何處,她都不會低下頭委曲求全。
“若無其他事,煩請丞相自行離開。”薛樓現(xiàn)在就像陰溝里的老鼠,無法見人,亦不愿見人。
見薛樓不再搭理他,曲江臨說出前來的原因,“我來是因為宣行照?!?p> “丞相找錯人了,我與宣行照并不熟?!毖巧袂槔涞?。
“你當(dāng)真要如此?!鼻R眉頭緊蹙,試圖在她臉上看出一絲反應(yīng),結(jié)果令他大失所望。
“恕不送客?!毖侵苯酉轮鹂土睢?p> “宣行照,為你反了?!蹦且凰驳乩卫锇察o得只能聽到二人的呼吸聲。
“是嗎?他可真是瘋子?!毖悄樕辖K于有了別的情緒。
“沒人比你薛樓更瘋?!鼻R沉默,半晌開口:“宣行照對你情義有多深你應(yīng)當(dāng)清楚,你不該做得如此決絕?!?p> “可我要做皇后啊?!毖禽p飄飄開口,隨即嘲諷一笑,“我還以為整個天盛都知道我想做皇后呢,原來丞相不知道?。啃姓杖绻墚?dāng)上皇帝,那本宮自然嫁給他了?!?p> 說到最后,薛樓癡笑出聲,整座地牢都是她癲狂的笑。
曲江臨心知這是薛樓的氣話。當(dāng)年若不是先帝,二人又豈會這樣硬生生被拆散?
不禁嘆氣,“兩年前,宣行照在雁關(guān)得知你薛家滿門通敵叛國的消息連夜趕回,為你不惜鬧到朝堂與陛下兵戎相見,只為求一個翻案。好不容易保住一條命被陛下流放至嶺南,現(xiàn)下又為你謀反?!?p> 沉默良久,薛樓質(zhì)問:“為何不阻止他?!痹捴幸讶贿煅省?p> “陛下放出你未死的消息,他不忍你受苦,提前反了?!彼麄儺?dāng)然勸阻過,鬧到最后不惜恩斷義絕。
原來,這就是裴珉一直不殺她的原因嗎?
她沒想到宣行照能為她做到這般地步,不顧一切賭上前途與性命,縱使當(dāng)年她說出那樣傷人的話把他氣走。
眼神悄然黯淡,她闔上眼,腦中試著回憶起他的面貌,卻發(fā)現(xiàn)人影早已模糊不堪。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來著?
好像是她嫁給裴珉為太子妃的時候,少年將軍騎著馬攔在她花轎前大放厥詞。薛樓命人收拾他一頓,聽說養(yǎng)傷就養(yǎng)了半個月。那之后,他們再未見過面。
“話已至此,走不走隨你?!币娧沁@樣,曲江臨有些失望,曾經(jīng)那個薛樓到底是不存在了。
“我跟你走,可我筋骨早被裴珉挑斷……”提到裴珉,薛樓心頭涌起恨意。
“我背你?!鼻R彎下身軀。
“謝謝你,師父?!毖锹曇舫翋?。
久違的稱呼讓曲江臨腳步一頓。
他們幾人早就因為立場不合分道揚(yáng)鑣,曲江臨不可能無緣無故救她出去給自己招惹一身麻煩。
她趴在曲江臨身上,開口:“你幫我是因為宣寧曦嗎?”
“我的事不勞薛小姐費(fèi)心?!鼻R話又冷又硬。
果然。
薛樓最見不得曲江臨這副窩囊樣,無論是以前還是現(xiàn)在。
本想安慰幾句,脫口而出的話還是帶上了刺,“可惜宣寧曦如今是福臨宮的宣宜太妃,你永遠(yuǎn)都沒有機(jī)會,因為你的懦弱葬送她一生?!?p> “薛樓,你還是和之前一樣令人討厭?!鼻R的臉?biāo)查g冷了下來,他收回他前面的想法,薛樓和他天生不對付。
曲江臨并沒有反駁她的話,薛樓喉間溢出低笑,心情不由愉悅。
“我們都長大了?!鼻R沉吟片刻。
……
薛樓突然有些懷念,然而造化弄人,他們每個人被迫卷入皇權(quán)之爭中,不得不選擇站位,在漩渦中掙扎斗爭,到最后迷失自我。
只是下一瞬,薛樓臉上的笑頓時僵住。瞳孔猛縮,她望著前方那道明黃色的身影心底止不住顫抖。
曲江臨面色微冷,“臣參見陛下?!?p> 裴珉站在前方,面無表情,就這樣漠視著兩人,他身后的禁軍沖上前,將薛樓野蠻拽下來。
他盯著曲江臨緩緩開口:“曲相,朕沒料到你也起了二心?!?p> “臣對陛下忠心可鑒?!鼻R不卑不亢。
“是嗎?”裴珉眸子陰毒,臉上露出了然的笑,“是因為福臨宮的宣宜太妃?曲相的深情真是令朕刮目相看,只不過就在剛才——”
“她已自戕福臨宮?!?p> 話畢,曲江臨猛然看向他眼中滿是不可置信,喉嚨涌出一股腥甜,悲痛之意浮上心頭。不,寧曦不會是這種輕易赴死的人,除非……
“你殺了她。”
裴珉聞言笑出聲,“朕可不敢殺太妃,畢竟會落得不孝不義的名聲,朕無非告訴太妃,曲相擅自放出罪臣之女薛樓被朕五馬分尸,包括鎮(zhèn)北王府與宣行照一并捉拿?!?p> “你!”曲江臨再無法克制自己的憤怒朝裴珉沖去,卻被禁軍牢牢摁住。
可悲可笑,他曲江臨這一生所效忠的都非明君。
“不過很快,你二人便能團(tuán)聚了?!迸徵胱叩窖敲媲?,緊捏她下巴笑得發(fā)寒,“各位昔年輔佐之恩朕無以為報,只好送你們這些亡命鴛鴦——地獄相逢!”
寒風(fēng)呼嘯,天地雪白,寒鴉立在枯枝上嘶啞地叫喊著,察覺有人來了撲騰著翅膀飛向空中。
“諸位不必再跟著我,接下來的路我宣行照獨(dú)自前行?!毙姓镇T著馬停下,狂風(fēng)吹起他的長發(fā),臉上的惡鬼面具駭人萬分。
“將軍?!”身后的統(tǒng)領(lǐng)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是軍令?!毙姓盏脑挷蝗轄庌q,提著紅纓長槍一夾馬腹朝皇城沖去。
阿樓,等我。
薛樓是被拖出地牢的,刺眼的光芒照得她睜不開眼。兩年,整整兩年,她終于走出暗無天日的地牢,不再像一只沒見過光的老鼠。
曲江臨得知宣寧曦逝世,悲痛欲絕,一劍了結(jié)了自己,又只剩下她一個人。
“阿樓,隨朕走吧。”裴珉溫柔出聲,眼底毫無波瀾,強(qiáng)硬牽起薛樓的手。
阿樓?呵呵真是諷刺至極。
裴珉對薛樓壓根沒有感情,他只是單純享受那份強(qiáng)占別人東西的快感,娶她也是因為皇位,讓她當(dāng)了一年的皇后已經(jīng)仁至義盡。
被強(qiáng)行拖在地上,薛樓恨不得當(dāng)場撕碎他。
“裴珉,十二年前那件事也是你一手策劃?”
裴珉停下腳步,略帶鄙夷,“這種破綻百出的伎倆也只有你們這些無知婦人才會用,朕撿個便宜而已?!?p> 臉色一白,“真的是薛槿?”
“是,也不是?!迸徵霋吡怂谎?,“薛樓,你很聰明,但只要牽扯到感情你就和那些女人沒什么區(qū)別?!?p> 薛樓抿唇,沒有反駁他。
當(dāng)年她打算徹查此事真相的時候被大長公主攔下,警告她如果繼續(xù)追查下去她殺死朝臣之子的事也會流出,為了父親她不得不收手。
可最后,她殺死尚書令兒子的事還是流露出來,關(guān)鍵時刻是裴珉出面為她平息這場禍?zhǔn)隆?p> “陛下好手段。”薛樓譏諷出聲,他只需在她百口莫辯之時恰好出現(xiàn),她便會感激他一輩子,為他效力。
這點當(dāng)真是像極了先帝,冷血無情滿心算計,他們忠心耿耿替皇室效力,卻沒一個落得好下場,死的死,殘的殘,當(dāng)真是可悲。
“薛樓,若不是朕攔著,你以為先帝能容忍你們這么久嗎?”裴珉捏住她的下巴冷聲說道。
他們四個,一位是太尉千金,一位是兩朝丞相,一位是將門太妃,還有一位永不敗戰(zhàn)的異姓王將軍,這讓他如何不忌憚。
“裴珉,難道你不清楚嗎?你登基后僅需一句話,薛家和宣家便會把兵權(quán)全部交給你,曲江臨對天盛的忠心有目共睹,你為何要狠心到如此地步!”薛樓不甘心問道。
“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們?!迸徵胨砷_她,語氣冰冷,比起信任外人,他更相信自己,這是母后教他的。
城墻上,薛樓被禁軍押住,遠(yuǎn)處傳來廝殺聲。她面色未變,企圖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與不安,可眼底的擔(dān)憂還是出賣了她。
聲音愈漸愈大,直至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
少年將軍一襲黑衣,騎著黑馬手拿紅纓長槍硬生生拼殺進(jìn)來,面孔被惡鬼面具擋住,唯獨(dú)一雙眸子透著無盡殺意。
解決掉最后一名禁軍,宣行照抬頭望去,在看到那個人時,塵封多年的心終于再次跳動起來。
薛樓更瘦了,想必吃盡苦頭,而他竟然現(xiàn)在才知道她還活著,是他對不起她。
裴珉看著宣行照,指尖輕敲,不愧是天盛無一敗戰(zhàn)的行陽將軍,百名禁軍阻攔硬是單槍匹馬殺了進(jìn)來。
只可惜,宣行照有軟肋,而他沒有,今日這戰(zhàn)注定是他贏了。
“你果然來了?!?p> 宣行照摘下面具,臉上刀疤交錯,哪還有昔日鮮衣怒馬少年郎的模樣,全身上下只剩下肅殺之氣。
薛樓感到陌生,她就這么認(rèn)真地看著他,想將他的眉目刻在腦海里。
“你不該來的?!毖禽p嘆,內(nèi)心痛苦不已,其實她更希望宣行照對她情義別那么深,他明明清楚,這是裴珉的陷阱。
“我豈有棄之不顧之理?!毙姓昭劢菑澚藦?。
裴珉輕笑出聲,居高臨下望著宣行照,不禁鼓起掌來,“還真是郎情妾意啊?!?p> 身邊的禁軍授意,將薛樓往前推去,只要松手,她整個人就會掉落下去。
“裴珉,放了她,我任你處置。”宣行照的心瞬間提起來,他握緊長槍,甚至能感受到掌心的濕意。
“那就要看你的誠意了。”裴珉輕蔑道。
薛樓瘋狂搖頭,大喊:“不可以宣行照!你若照做了我會恨你一輩子!”
宣行照嘴角勾起一抹笑,你知道的,薛樓,我不會聽的。
手陡然一松,長槍落地,宣行照腳下用力,將紅纓長槍踢入墻中。
裴珉眼中露出得逞地笑,一把扣住薛樓。
這張臉讓薛樓惡心至極。
無視薛樓厭惡的目光,裴珉手一松,薛樓整個人不受控制跌落下去,她的眼眸陡然瞪大。
宣行照腳下輕踮,穩(wěn)穩(wěn)抱住薛樓,城墻上的百名弓箭手頃刻間全部舉起箭。
“宣行照。”淚水模糊了薛樓的雙眼,她的心再也抑制不住地疼痛,滿腔委屈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
宣行照眼里透著愛意,語氣強(qiáng)硬,“薛樓,下輩子不能拒絕我?!?p> “即使皇權(quán)阻止?!币膊荒芫芙^我。
薛樓指尖微顫,她欠宣行照太多,多得早就數(shù)不清,也還不清了。
城墻上,裴珉冷然出聲,“殺?!?p> 話落,無數(shù)支箭雨從天而降。
虞小翡
關(guān)于太子裴珉名字問題,因為九鍵疏忽打成裴玟,一天修改一章不然章節(jié)容易被封,感謝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