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赤境
成圣帝明明是一國之主，此刻卻不如林昭坦蕩，眼神閃避著：“自百仙宴那日起，朕就隱約有所預感，小照……“
他緩緩撐起一點身子，看著眼前的女子，想認又不敢相認。他見過林昭本來的樣子，沒人希望曾經(jīng)活潑張揚的孩子長成如今模樣，就連他第一次有那個想法的時候，都震驚到了。
“你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漩渦，為什么……為什么要再回來！“成圣帝被她氣死了，掌心拍打著床榻大罵，“籠絡大臣、設計皇子、趕盡殺絕，你父親不屑、不愿做的事你全都做盡了！為了扶康王上位，需要你這般不計代價嗎？還是說你仍舊痛恨朕，想借此行大逆不道之事？！“
“大逆不道？這天下最大逆不道的人，不正是您嗎？“林昭抬起臉來，冷霜一樣的眸子直視著君王，哼笑道，“我父林朝和，東宮太子之尊，視你如親生兄弟，推舉你任北疆主帥，把身家性命托付在你的手上。他信任你就如信任他自己一般，可最后你是怎么對他的？“
“你帶著他給你的兵，圍攻他的國家，后又聽信小人讒言，誣陷他私通外敵，逼他自刎謝罪。你登頂人極，他骨葬荒山，連同族人一起被活活燒死，陛下??！“林昭譏諷的看著老人悲愴的表情，心中作嘔，“論大逆不道，林某就是拍馬也趕不上您分毫！“
自從入京以來，林昭很少在別人面前失態(tài)，成圣帝聽她一口氣罵完，這才將忍了很久的血咳出來，嘆氣說：“你……這么多年，你還是放不下……朕與你的血海深仇?！?p> 林昭跪在地上，卻揚著頭：“草民不敢，如今您是天子，我僅一江湖客，陳述事實而已，豈敢記恨天子。“
她不愿承認某件事的時候，就會特別陰陽怪氣，成圣帝啞然失笑：“你不記仇？那怎么轉頭就殺掉了朕的兒子？“
司馬雷罪不至死，卻在最后關頭孤注一擲，這其中肯定少不了林昭步步緊逼。
就算成圣帝戳破她的計謀，林昭也不后悔自己對這位“內(nèi)定太子”所做的一切，直接了當?shù)恼f：“既然要做，就要做絕，這是我跟陛下學到的，當初您對林氏一族不也是這么做的嗎？“
成圣帝從小看她長大的，對她十分了解，今日若不把這層說開，心結就會一直存在。
傷疤刻在心上，永遠無法淡忘，創(chuàng)口須得反復刨開，供腐爛的血膿流出來，疼到麻木，方可再生皮肉。
他得在死前，將那顆纏滿了仇恨的心臟從漫天大火中解救出來。
“你今日想知道什么，朕都可以告訴你。“成圣帝垂著眸，不敢再看她，“或許朕被蒙蔽過，但朕對你父親，對你姑母，絕對……咳咳咳咳，絕對沒有一絲……一絲一毫的加害之心?！?p> “您現(xiàn)在說這些，豈非晚了？陛下更不必跟我吐露心聲，當年之事，我已經(jīng)了結清楚?！傲终丫従彄沃堥狡鹕?，手指輕點著玉簫，唇下掀起一抹苦笑，“你說我恨你，其實我恨的，不是你擁兵謀反，我與父親只是林氏旁支，若非皇室血脈衰微，大周太子的位置，根本也輪不到父親。“
“其實你、我、父親以及所有的朝臣都心知肚明，大周當時早已病入膏肓了，即便父親摧枯拉朽，也難擋頹勢，就算你沒有造反，也會有別人，早晚而已?！?p> 成圣帝嘆道：“你與朝和一樣，都是為全大局，無畏舍身的人?！?p> “父親比我天真，他以為退位讓賢就能保天下太平，卻不想自己養(yǎng)出了一個狼子野心，奪他家國不夠，還要趕盡殺絕?！傲终牙滟哪抗庑表钔踝薜?，“我最恨的，是你聽信讒言，冤他通敵賣國。他一生光明磊落，司馬雷憑借幾封書信和難辨真假的布陣圖，就將成輝元年的赤境之戰(zhàn)栽到了他頭上……“
赤境之戰(zhàn)，號稱史上最慘烈之戰(zhàn)。因其發(fā)生在東北邊境，戰(zhàn)后血流漂杵，赤地千里，因此戰(zhàn)后的戰(zhàn)場被稱之為“赤境“。
赤境一戰(zhàn)打得慘烈，彼時外敵壓境，長驅(qū)直入、連屠十城，北疆全境一夜淪陷，皇帝御駕親征才勉強挽回頹勢。
也是因為這一戰(zhàn)，成圣帝才能收復民心，成為天下人認可的明君仁主。
但這場大揚帝王威名的戰(zhàn)事，卻在后來成為所有人緘口不言的禁忌：據(jù)說，敵軍之所以能攻破固若金湯的防線，是因為前朝太子與敵國勾結，出賣了邊防布陣圖的緣故。
就在此戰(zhàn)結束半月后，時任兵部侍郎薛查上表，稱其審問俘虜時驚悉，林朝和曾與敵軍首領互通書信，為保險起見，請求皇上查封上陽王府，還東北十萬軍民一個公道。
成圣帝大怒，怒的不是通敵，而是兵部無憑無據(jù)的構陷。他與林朝和都是北疆出身，曾在邊境駐守數(shù)十年，二人既是同袍，又為知己，更有姻親關系，為著往日舊情和心里的愧疚，成圣帝不愿查問此事。
誰知兵部在收繳來的文書里，竟然真的發(fā)現(xiàn)了邊防布陣圖，他這才怒了。
因為這陣型如何布防、如何列陣，弱點在哪，只有他與林朝和知道。
也就是說，在這世上除了們二人，無人能破此陣，也不可能有人畫得出這張圖。
于是除夕之夜，成圣帝將這位生死之交召進宮來，悄無聲息的殺掉了。
“朕……朕當時……“
成圣帝眼前映出林朝和死前的神態(tài)，他鎮(zhèn)定從容，進殿后的第一句話就是：“你今夜，就在這里，殺了我吧?！?p> 成圣帝要他辯解，只要林朝和說“我沒有“，他可以丟掉“明君“二字不要，在群臣面前為他作保。
但林朝和進宮存了死志。大周與成榮國已經(jīng)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他雖受封上陽侯，但林氏貴族在成榮國的旗幟下，就像一條茍延殘喘的狼，只要他這個名正言順的前太子還在一日，就會有人打著復辟舊朝的名義反抗成榮國。動輒用兵鎮(zhèn)壓，不是長久之計，只有他死，這荒誕的局面才能平息。
“阿照……“成圣帝睜圓了眼珠，手在虛空中緊緊攥著，“你以為朕不想救他嗎？朕除夕與他密會，就是要救他啊！朕想把他從天下人的唾沫里拉出來，可是他不肯呢……你說他怎么就這么犟，硬是要把這罪責自己扛下來，可是北疆十二城那么多條人命，哪是他能扛得下來的呢！“
林昭眼眶通紅，捏著玉簫的手像要把誰的脖頸捏斷：“父親是想還政于你。萬民歸心，這該是你的天下?！?p> “不，朕只是搶了他的?！俺墒サ鄞瓜率?，吃力的在枕下翻找到一個盒子，遞給林昭，“你父親，他將此物……交與我，那時他說……'阿炎，你再等些時日，待我即位，咱們共創(chuàng)大好河山'?！?p> “明明只差幾個月?！傲终训袜溃澳惴Q帝之后兩個月，周元帝就死在江東別院了。“
“哈哈哈哈哈咳咳，天命要我反吶！“老人仰躺回去，“當時朕勸過朝和，讓他先下手為強，反正周元帝早死晚死都得死，但他……秉性正直、仁善，就不肯?！?p> 血浸枕巾，皇帝奄奄一息了，但他卻還強行吊著最后一絲精神，說：“阿照，你恨朕，朕理解，也明白，你父親為朕而死，你母親因朕的兒子而亡，死前受盡折辱，可這不是朕的意思。司馬雷的舅父是開國股肱，朕不得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阿照，你在雍都呆了這幾年，該理解帝王心術，實屬無奈的道理了吧?！?p> “我理解，卻不敢茍同?！?p> 成圣帝笑了聲：“那你……錯了，你不該扶持阿聰，你該……選別人，日后他登基，萬般不情愿的事，他也得……去做?！?p> 林昭抬眼，透過薄宣紙糊的窗戶，能看見司馬聰焦急走動的影子，她笑意逐漸溫柔，語氣卻越發(fā)堅定：“他不會，他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