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寧王2

　　月亮轉(zhuǎn)了個角度，再不能從窗子里照進牢房，林昭側(cè)著臉，將毀容的那一面藏在黑暗里，冷冽的眼神打量著寧王。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惠王是如何拿到邊防布陣圖的，我猜測了無數(shù)種可能，午夜夢回，甚至懷疑過父親通敵的假設(shè)，畢竟邊防布陣圖泄露的時機，實在是太巧妙了?！傲终牙w細的玉手攤開，掌心中躺著的一枚玉令寧王寒意四起。

　　她在牢房的草席上挑了個能坐的地方，將赤境之戰(zhàn)的原委娓娓道來：“成輝三年，原本沉寂多年的烏列國突然進犯，他們想趁新朝初立，威勢不足，民心不穩(wěn)，打算越境搶掠一番，能捱過這個冬天就好?？墒蔷瓦B烏列國主自己都沒有想到，就在他們面對久攻不破的型束手無策時，京城里居然有人聯(lián)系了他，并聲稱，可以給他陣型圖紙，前提條件是他們必須殺掉成圣帝，扶持大周復國?！?p>　　這封書信，就是日后惠王釘死林朝和的鐵證。

　　“回到京城以后，我命手下的弟子從案卷中抽出了那封信，與父親的手書校對數(shù)遍，那根本不是父親的筆跡，而是惠王找人仿造的?！傲终炎屑毷崂碇凡槌嗑持畱?zhàn)一案時的點點滴滴，每發(fā)現(xiàn)一絲細節(jié)都讓她無比心驚，當所有的線索拼湊在一起，就像一把無形的刀，刺中的正是林朝和的軟肋。

　　寧王散著頭發(fā)，滿不在乎的說：“惠王乃陳貴妃所生，他舅舅是追隨父皇打天下的功臣，父皇登基，后位空懸，立后之爭在前朝如火如荼，陳貴妃出身尊貴，但恩寵人望卻都被林皇后壓了一頭，惠王失掉了嫡出的太子之位，心里自然恨死了林清芙?！?p>　　但是林清芙與成圣帝伉儷多年，即便推翻大周后林清芙不肯見他，那也是林清芙為了盡忠，而非斷了夫妻情分。成圣帝力排眾議，冊立林清芙為皇后，林氏在位，惠王注定無法超越司馬聰成為太子。

　　必須殺掉林朝和，扯斷成圣帝對林氏唯一的牽絆，這是他必須做的事。

　　“惠王不擇手段，他做這樣的事我一點也不稀奇?！傲终牙漤⒅鴮幫?，一字一句的問他，“可問題是布陣圖竟然真的泄漏了。此陣型復雜且無序，這是個除了父親和先帝誰也看不懂的陣型，惠王于用兵之道并不精通，他也沒那么大本事和膽量放烏列國的軍隊進入北疆，他的目的只在打壓林氏，助力陳貴妃奪得后位，那是誰泄露了軍情機要？是誰抓住了先帝和父親的軟肋，非要置林氏于死地不可？“

　　寧王粗喘著，他仰視著林昭的眸子，在祈求她不要說出那句話。

　　林昭還是揭穿了，濃霧在她眼前一層層撥開，瞳孔映出寧王崩潰的臉：“是你。父親在聽聞烏列國再度進犯時，算到朝中無將，他不放心將付出半生心血的北疆十二城交給別人，便把邊防布陣圖的列陣方式傳給了你，他唯一的愛徒——司馬許?！?p>　　“我！“

　　寧王開口欲辯，林昭卻豎起一根食指擋在他嘴邊，柔聲說：“阿許哥哥，小時候阿聰體弱，你我隨軍打仗，在邊疆那幾年，你我的父親互為你我的師父，你爹教我練拳，我爹就教你兵法，幾年之內(nèi)，你也能粗略調(diào)動邊防兵了。父親一直說你是有天資的帥才，你從來都是他掛在嘴邊的驕傲，他曾一度想要把邊防重任慢慢交到我們手里，但他沒有算到后來橫生變故，于是匆忙之下，他沒時間找先帝商量，就把陣型全數(shù)傳給了你?！?p>　　寧王看著俯視他的林昭，如同那天站在他面前的林朝和，那夜他冒雪前來，熱茶都沒有喝一盞，就摸著他的頭發(fā)問：“阿許，你想不想做個將軍？“

　　寧王當時一心想要邊防布陣圖，全然沒有仔細琢磨林朝和的意思。事后回想，那應該是林朝和在試探他的心意吧，做將軍就意味著放棄了做帝王的機會，他不想以此決定司馬許的命運，所以給了他選擇的余地。

　　但寧王卻想都沒想，直接點下了頭。

　　他同意的如此干脆，讓林朝和以為他真的是心系天下的將軍。

　　“可你轉(zhuǎn)頭就把陣型圖賣給了烏列國主?！傲终巡戎鴮幫醯蔫F鏈不讓他逃，被攥緊脖頸的寧王只能被迫仰視著她，林昭咬牙切齒，幾乎要把說出口的真相碾碎了吐給他，“你知道先帝不會因為幾句流言和幾封真假難辨的信廢棄林氏，所以你要借著惠王的局給林氏一記痛擊；你也算準了，如有一日東窗事發(fā)，惠王定然不敢真的供認自己通敵，就算他力辯自己沒有泄露過圖紙，也沒人會再聽他說話，順理成章的把臟水潑到他身上。你用邊境數(shù)萬萬百姓的命擺脫了林氏的桎梏，又拿捏到了惠王的把柄，一石二鳥，寧王殿下好陰謀啊?！?p>　　“我……“

　　被牽著的鎖鏈驟然松開，林昭雙手擊掌贊他算得恰到好處，寧王就在這諷刺的掌聲中癱下來坐著，目光空洞：“我是庶子，不僅是庶子，還是個歌姬的兒子。林朝和只是在青樓中庇護了她一次，她卻把這當成了恩德，投到林府做婢女，還心甘情愿隨林清芙嫁給父親做通房。為著林清芙和父親感情和睦，不爭不搶、受盡欺凌，又在父親稱帝后為著所謂的忠，阻止我爭奪皇位。“

　　寧王滿懷愧疚的眼神變得逐漸瘋狂起來，呲牙咧嘴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林朝和在你們心里是什么？是大周無光的黑夜里升起的那輪新月？還是絕境中拯救你們的天神？抑或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賢德太子？呸！他在我眼里就是阻擋我前進的絆腳石，只要有林朝和在一日，只要有林氏在一日，我就永遠也抹不掉林氏婢仆的出身，司馬聰有嫡母，我有什么？林昭，你告訴我，我有什么？！“

　　他前撲的動作使鐵鏈掃出一陣疾風，將寧王的臉抽出了血絲，可他沒感覺到，動不了的手腳仍在掙扎，他嗤笑自己：“我什么都沒有，林朝和讓我選擇做將軍還是做皇帝，可是我當時，有得選嗎？“

　　“你不配做皇帝，更不配做將軍?！傲终寻延衽醯教焐希瑢χ鴼埩舻脑鹿饪从竦纳珴?，這玉潤且通透，看起來被人拿在手里摩挲過好幾遍，林昭冷聲問：“惠王的目標是父親，你的目標卻是林氏一族，那夜火燒林府，是你授意親兵混在抄家的隊伍里，點燃了那把火吧?！?p>　　林昭早該想到的，那把火若是惠王放的，他不會放過林朝和唯一的女兒，只有與她相熟的人，才會在權(quán)勢和道義間糾結(jié)，最終給了她逃生的機會。

　　寧王瘋狂掙扎過后就耗光了體力，他仰天長嘆：“我不該放過你的?！?p>　　林昭手指捏著草席，指甲磕在磚沿上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她說：“你沒有放過我，林照已經(jīng)死在那場大火里了。“

　　“那夜除夕“寧王忽然說，“父皇命我接師父進宮，其實我早已預判到師父的選擇。他那么愛重父皇，怎么肯因為自己讓他得罪天下人。“

　　成輝二年，除夕夜

　　寧王奉旨押送林朝和入宮，進宮門前，一向?qū)λ澰S的師父并沒有看他一眼，或許林朝和已經(jīng)猜出了寧王在赤境之戰(zhàn)中舉重若輕的角色，但他沒有聲張，為著林蕭然也為了最后的師徒情分，他只是不理睬，留給寧王一個決然而無情的背影。

　　當時寧王是很想攔住他的，他知道這次夜談代表著什么，如果今夜沒一個結(jié)果，明日群臣就會彈劾成圣帝包庇罪臣，林朝和已失民心，他死他活都顯得那么無關(guān)緊要，似乎林氏的血就應該用來祭奠邊境的數(shù)萬萬百姓。

　　他看著林朝和自刎于政元殿前，噴薄的血珠濺在他臉上，那么滾燙又瞬間在寒夜里變的冰涼，寧王蹲在林朝和的尸體前，替他闔上眼睛。

　　看到傳旨太監(jiān)要往宮外去，寧王順手攔住了，問：“公公這是去哪？“

　　“寧王殿下啊，奴才去刑部送圣旨，陛下動怒，要搜查林府內(nèi)外，林氏族人押入宮中待審?！?p>　　“這樣啊“寧王轉(zhuǎn)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在暗夜中挑起一抹笑，“天寒地凍的，不勞公公跑一趟，我正好要出宮處理上陽王的尸體，順手送去就是了?！?p>　　“既如此，那便謝謝二殿下了。“雖然圣旨要求內(nèi)監(jiān)親傳，但是今夜除夕，太監(jiān)也是有老婆家人的，誰不想偷個閑，于是他將圣旨交給了寧王，走之前還嘆息了聲，“唉，大周雖然滅國，但陛下恩寬、富貴猶在，林朝和忘恩負義，坑害了邊境那么多百姓，真是人心不古，作孽啊?！?p>　　“誰說不是呢?！皩幫跻哺f，“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