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有喜了?!?p> 伍萍芝在醫(yī)館里聽見大夫說出這句話,有點恍惚。
她有孩子了?
伍萍芝不敢相信,走出醫(yī)館時思緒晃晃悠悠。
她有了孩子,她和申建有了一個孩子。
那這算不算是一個家?
家?
那什么是家呢?
自有記憶起就被養(yǎng)在地窖里,看著爹帶一個又一個女人進來,又一個又一個的把她們打暈帶走。
她們有的說官話,有的說著伍萍芝聽不懂的方言。
有的會寫幾個字,伍萍芝就跟著她學,先寫了自己的名字,又跟著念了幾句詩。
后來這個女人被爹帶走了,爹說她會讀書,買了個好價錢,那晚伍萍芝第一次喝到了肉湯。
肉湯真好喝啊,可伍萍芝那晚怎么也睡不著,她想著女人說的,外面有花,有樹,有熱鬧的集市,還有愛。
“什么是愛?”她聽見自己問女人。
“愛呀,”女人仰頭看向地窖潮濕的頂子,“那是一種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熱乎乎的?!?p> “有了愛,就有家了。”
伍萍芝不懂什么是家,更不懂什么是愛,再問女人時她卻搖搖頭不肯多說了。
“你要是想知道,我再教你寫兩個字?!?p> 她們在泥墻上一筆一劃地刻著,伍萍芝問:“這是什么?”
“這個啊,叫希望。有了希望啊,后來的人就有動力追尋外面的愛了?!?p> 這些字跡沒過幾天就被老伍發(fā)現(xiàn),不由分說把伍萍芝狠狠打了一頓。
“快逃?”老伍卯足力氣,把手里的鞭子甩在伍萍芝干瘦的背上,“誰教你寫的!”
伍萍芝被打了一頓,昏死過去,再醒來的晚上,面前就擺著一碗肉湯。
老伍蹲在她面前,猙獰地笑:“你不是愛跟那娘們寫字嗎,來,把她的肉吃了,以后你們就再也分不開了。”
伍萍芝沒有動,只盯著碗哭。
“吃!不吃今晚就把你也燉了!”
自那天以后,伍萍芝再沒和地窖里的女人們說一句話,但人怎么可能沒有一個想要宣泄的出口呢?
她開始在墻上刻那兩個字,沒日沒夜地刻。有的女人看見了,會跟著她一起刻。起先老伍看見會毒打她們一頓,后來也就懶得管了,只是讓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清理掉。
是啊,男人。
伍萍芝記得女人說過,家是需要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
伍萍芝記得老伍管這男人叫申建,她偶爾嘗試著和申建搭話,但申建從不搭理她。
那一晚,申建和老伍打起來了,兩人氣沖沖地下到地窖里,看見伍萍芝和兩個被拐來的女人又在刻字,氣急敗壞地給了伍萍芝一巴掌。
伍萍芝被甩到地上,眼睫覆著臟泥。
愛?她想知道到底什么是愛。
她看見申建把老伍的頭嗑在墻上,老伍暈了過去,申建拿著斧頭想動手。
她站了起來,在申建詫異的眼神里,奪過申建手里的斧頭,一下下砸在老伍的臉上。
血肉飛濺,罪孽橫生,可伍萍芝已經(jīng)管不了這么多了,每一次砍在老伍臉上時,她便似看到了那個叫做希望的東西。
“他死了?!鄙杲ㄔ谝慌哉f,伍萍芝也累極,再也舉不動斧頭。
兩個女人縮在墻角,看著他們倆瑟瑟發(fā)抖。
“她們看見了?!鄙杲ɡ淠卣f。
看見了?他們看見自己弒父了。
伍萍芝踉踉蹌蹌地過去,她想要家,她想要愛,她不要有任何東西阻礙她。
頭上唯一的木釵被插進一個女人的胸膛,又被拔出來,然后插進另一個胸膛。
臉上,身上,全是血,是熱的......
但是,愛不正是熱乎乎的嗎?
申建開始教她生活,然后伍萍芝賣掉了第一個女人,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
她開始學著父輩的樣子,把女人們關進地窖,看她們在地窖里砸墻,求生,只覺得這是愛的贊頌。
沒了老伍,她和申建之間不知道怎么分配賣女人得來的錢,于是她讓另一個人入了伙,她說她叫如。
如沒有被賣到青樓,在老張家安了家。伍萍芝有一次去看她,發(fā)現(xiàn)如的肚子鼓了起來。
“萍,我有自己的孩子了?!?p> 這是伍萍芝第一次看見這么柔和的眼神,這就是完整的愛嗎,她想著。
現(xiàn)在,她也有愛了。
她和申建有了一個孩子,一個女人,一個男人,一個孩子,這不就是家,這不就是愛嗎!
她想告訴申建,在他們經(jīng)常因為生意碰頭的南游庵廚房里,伍萍芝聽見自己說:“我們以后不要做這個了,平平淡淡的過日子吧。”
她想告訴申建她懷了他們倆的孩子,可等來的只是暴怒的男人,和勒緊自己喉嚨的麻繩。
“我懷......”
————————
伍萍芝未說出口的遺言,現(xiàn)在經(jīng)由方季白的嘴告訴申建,她只覺得荒唐。
申建愣在那,大腦緩慢遲鈍。
“那死女人還懷了老子的種?”說完他臉色又變得猙獰,“老子就說她沒安什么好心,原來是自己偷偷留種,早知道老子那天就不應該碰她!”
他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甘竹纖細的眉頭狠狠擰起來:“你還是人嗎?”
“人?”申建譏諷道,邊往方季白所在的門口退,似乎不把這樣一個瘦弱的女子放在眼里。
“做人有什么好的,做人能吃香的喝辣的嗎!”
他退到方季白面前,發(fā)著抖的小尼姑被他擋在自己面前,他對方季白吼:“給老子讓路,不然連你一起殺!”
方季白沒有動,只淡淡地看他:“我換她,你挾持我,我是刑部官員,挾持我比挾持尼姑好用?!?p> 申建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又上下打量著方季白那比小尼姑胖不了幾斤的小身板,最后同意了。
“季白!”甘竹著急,朝他們走了兩步,又被申建喝止。
方季白任由申建粗礪干裂的手掌按在自己肩頭,小尼姑得了自由,連忙跑走。
申建一只腳已經(jīng)踩上了門檻,想用力把方季白往自己懷里帶時,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這瘦巴巴的小女孩,竟然比千斤秤砣還難拽動!
不等他反應過來什么,方季白腳尖一掃,那力道逼得申建不由自主跪下,膝蓋狠狠磕在磚地上。
剜心一樣的疼,申建沒來得及喊出來,又感覺一只鐵鉗按住了自己后腦,逼著將腦門又撞向門檻。
只一下,申建就被方季白撞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