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計劃

　　蘇羨的聲音不大，短小輕巧的句子一說出口就被微風(fēng)吹開，卻在江渙耳邊縈繞許久。

　　他知道這件事遠(yuǎn)不像她嘴唇相碰那樣簡單，這是不被任何組織允許的叛逃，在這背后，一定還藏著別的什么他所不知的隱情，所以她做了最壞的準(zhǔn)備。

　　可不論是為何事，她考慮了梅香，考慮了竹影，甚至考慮了名字奇怪的小黃狗補丁，這些和她相識月余的生命都被她妥帖地照料，她卻不考慮自己。

　　江渙搭在石桌上的手輕輕摩挲著桌面，指腹處感受到的滯澀仿佛讓思考也行進得艱難。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午后，跪在地上時膝下也是這種磨礪感。他在父皇的注視下親手將喂養(yǎng)過幾日而今卻冰冷僵硬的小狗尸體裹進貢緞——上位者不該與玩物產(chǎn)生任何黏膩的情感牽絆。

　　有一張張模糊的面孔在腦海回閃，都是曾陪伴過他一段時間的人，有些他甚至連名字都記不清。風(fēng)翎和云隱是陪在他身邊最久的，但他們出現(xiàn)在他身邊的第一日，就做好了可能會為他喪命的準(zhǔn)備。

　　他未曾想過，或許相處可以有別的可能。

　　他緩慢地眨著眼睛，像一個稚童試圖努力融入他所無法理解的世界，卻始終不得章法。

　　原來有人會這樣熱烈地將滿懷情感慷慨贈與身邊人，他指尖微微用力，泛起的青白下是粗糙的痛，他甚至產(chǎn)生了嫉妒。

　　“此去……有幾成把握回來？”

　　蘇羨不愿回答，裝聽不見。她碾碎桌上一粒她漏掉的飯粒，調(diào)轉(zhuǎn)話題催促起來：“你還未說交易成不成立，你不同意的話就趕快逃命，我也還有許多事做，很急的?！?p>　　“自然是可以成立?！苯瓬o的臉上又恢復(fù)了云淡風(fēng)輕，從她最初開口，他無需知道交易內(nèi)容，就已提前在心中確定了同意，只是現(xiàn)在他突然想換個主意。

　　“但有幾點需按我的方式來?！?p>　　蘇羨還沒來得及松口氣，聽見了他給出的條件。

　　“第一，假死需要按照我的計劃執(zhí)行；第二，我無需姑娘的財產(chǎn)，但看好你的身手，只接受替我做一件事這個報酬?！彼⒁獾剿挠杂种梗瑓s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相應(yīng)的，為了保證姑娘能支付報酬，我可以在你回影刃閣時提供一些助力?！?p>　　蘇羨腦袋發(fā)懵，他能給她提供助力？

　　“你的計劃是什么？”

　　“我需先回衙署一趟，如果順利，晚上便可告知姑娘詳細(xì)計劃?！?p>　　他看出她的焦躁不安，提醒道：“即便你決定孤身去闖，也該先歇息片刻，以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去影刃閣，怕是還沒趕到，就已沒了力氣?！?p>　　蘇羨在昨夜漫長的黑暗中，預(yù)演了前往影刃閣的很多種可能性，但如果加上梅香陷于危險處境的前提，她找不出一種可以完全保障二人離開的完美結(jié)局。

　　正因如此，她知道他提出的相助有多誘人，但她不能在此耽擱太久，就無法忽略他話里的那份不確定。

　　“如果你前往衙署所辦之事不順利，又當(dāng)如何？”

　　他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定了她的心：“不論怎樣，計劃都在明日執(zhí)行，所以你要抓緊時間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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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出事了——”

　　面前的水才架在爐上烹著，蘇羨敲著茶餅的手被一聲急促的叫喊聲驚得一抖。

　　雜亂的腳步聲帶來一個灰撲撲的人影踉蹌著撲在地上，他的頭低伏著，聲音發(fā)悶，像是一根被撞的絲線顫個不停：“夫人，主人、主人他在城外三十里處遇上了土匪！”

　　碾好的茶餅粉末有一撮因蘇羨腕部的顫動灑在了裙擺上，她顧不上看那被染臟的一角：“慢些說。”

　　“說是行至野狐嶺一帶突然沖出幾十人來，主人讓護衛(wèi)護著張大人先走……”小廝說得顛三倒四，“張大人現(xiàn)正在垂花門外候著，說是要親見夫人?！?p>　　“先去把張大人迎進花廳，我，我隨后就去?！碧K羨努力穩(wěn)住的聲音還是在尾音泄了一絲顫抖，桌面上茶具被她的袖子掃到，叮當(dāng)亂響。

　　看到面前的小廝慌慌張張離開，蘇羨垂眸起身，被纖長睫毛遮住的眼底卻沒有一星半點的慌亂。

　　她趁著整理衣擺時暗中掐了一把自己，閉上眼仿佛是在對抗噩耗帶來的暈眩，頓了一兩秒直到醞釀出淚意，才由竹影扶著，步子急而亂地往花廳走去。

　　“夫人，您別急……”

　　竹影聲音里帶著哭腔，話說到一半就停住說不下去。

　　蘇羨余光瞥見她才揚起半天就又耷拉下去的嘴角，愧疚隱秘地從心底的角角落落蔓延出來。

　　昨夜江渙告知了她整個計劃，土匪劫道是這出戲的開場，她要做的就是把他下落不明后的幾折戲好生唱出來。

　　而為了效果逼真——蘇羨看著皺起臉的竹影和花廳里像只陀螺踱步不停的身影，這些人全都被蒙在鼓里。

　　蘇羨暗自深吸一口氣，腳上步子又重了幾分，引得花廳里的身影轉(zhuǎn)過頭來看時，跌跌撞撞扶住門框，顫顫巍巍開了腔。

　　“您，您可是張大人？夫君他，他——”

　　蘇羨眼眶發(fā)紅，氣息不穩(wěn)，卻還是端端正正地向來人行禮。

　　她曾在賑災(zāi)施粥時見過這位張主事，今日再見，相較以往他可謂形容狼狽，沾滿塵土的衣袍下擺裂開道口子，顴骨處還有一道擦傷未來得及處理。

　　“江夫人，”他拱手行禮的動作帶著沉重，嘴巴微張，半晌才終于擠出幾個字來，聲音啞得像是吞了一把沙，“江主事他……為了護我先回來尋援，沒來得及離開，帶著幾個護衛(wèi)和他們正面對上了……”

　　他喉頭滾動，咬著牙說出后半句：“我一回城就趕著向司里和京兆府報了案，只是……他們說明日有要緊事，現(xiàn)下人手不足，實在抽調(diào)不出人來去查此事……”

　　張主事緊攥成拳的手心里一片潮濕，貼身的汗衫像是被水浸過濕噠噠黏在背上，時刻提醒著他方才死里逃生的情景。發(fā)軟的腿肚子還沒打直，想起京兆府內(nèi)那有些怪異的氛圍，他不自覺又打了個冷戰(zhàn)。

　　他看著腮邊掛著兩行淚，有些茫然的江夫人，壓低聲音提醒：“夫人，我定再想辦法去找江主事。明日……可能真的有大事發(fā)生，夫人最好不要出門?！?p>　　蘇羨用帕子拭淚，喃喃如自語：“人命關(guān)天，還算不得大事嗎？”

　　她的手指絞著帕子，一幅魂不守舍的樣子也不全是偽裝，她腦中寫滿一個問題：明日這里究竟要發(fā)生什么大事？

　　這可沒在兩人的計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