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此身分明
于奉懷處理完諸事回到于府已然是兩日后,才剛下馬車,于如歆便遣人來請他。
溫潤儒雅的清俊公子難得露出驚訝神色,笑著同清風(fēng)鳴蟬打趣:“二公子對那位周大夫真是上心,只怕我這大哥也比不上?!彼Z氣溫和地同傳信小廝道:“且回話二公子,我剛從外歸家,滿身風(fēng)塵,帶我更衣沐浴后再去同他一敘。”
那仆下恭敬應(yīng)是。
待得于奉懷沐浴完畢,便聽得清風(fēng)前來通稟:“二公子已經(jīng)到了?!?p> 正在由鳴蟬擦拭濕發(fā)的于奉懷聞言一怔,隨即失笑:“那么大了,這心急的毛病還是沒改?!?p> 他輕輕按住鳴蟬動作的手:“不必了,莫讓如歆久等。”
作為于府大公子,于奉懷擁有一個獨立的院落并一片園林,此時正值初冬,慶來鎮(zhèn)卻迎來了久違的初雪,甫從游廊出來,于奉懷便看見了湖心亭中一個孤寂的背影。
“怎的不著人將暖帳打起來?”
于如歆本是在望著亭前一梢薄雪發(fā)呆,聽到身后的聲音,不由微微一怔。
他轉(zhuǎn)過身去,看見面容相似身量卻更高的青年噙著笑望著自己。
“阿兄來了?!痹S是吹了很久冷風(fēng),出口的嗓音沉啞,喉間更是漫上一股澀意。
于奉懷上前替他掃去眉間一點落雪,故意責(zé)備:“初初病愈也不知避著點,還如小時一般?!?p> 他一提到幼時,于如歆的眼睛霎時像蒙了一層薄霧,抖著唇,半晌才道:“阿兄,我都知道了……”
于奉懷替他整理圍脖的動作一頓,過了會兒才平靜道:“知道就知道了,你那么大,好些事情也不好總瞞著你?!?p> 于如歆去抓他的手腕,“阿兄為什么一點都不驚訝,你早知曉了對嗎?”
他想問,你早就知道了,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肯告訴我,為什么這家里的每一個人都要瞞著我,讓我一直陷在自責(zé)與痛苦中那么多年?
但他問不出口,因為于奉懷的神情平淡,那些巨大的痛苦從他口中說出來仿佛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那年我在外求學(xué),突然接到父親傳信,說母親暴病去世,還不待我回到家,就聽到張貴妃下旨將張氏賜給父親做續(xù)弦的消息,偌大的于氏,竟無一人對此事有異議,可憐娘親尸骨未寒,就有人等不及要占了他的位置?!?p> 他從鳴蟬手中接過暖爐,白色狐裘將他的面容襯得凌厲而又冰冷:“自那時起我便知道,這世上,沒人靠得住?!?p> 于如歆張了張口,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于奉懷走到他身邊,兩人并肩而立看湖心的薄雪:“你那時被嚇得失了魂魄,遍訪名醫(yī)也不得效,后來大了些,便同我愈加生分了?!?p> 他的聲音很輕:“如歆,無論如何,你這次能來找我,我很開心?!庇诜顟褱厝岬乜粗@個還有些稚氣的弟弟:“那些事,我來做就好了,因為,我是你的阿兄。”
所以啊,那些滔天的仇恨與恥辱,那些夜以繼日的算計與籌謀,都交給我吧,你,我的弟弟,就像我和娘親希望的那樣,永遠(yuǎn)快樂地活下去就好了。
他在心底說。
……
淼陽縣衙今天很熱鬧,周邊擠滿了圍觀的民眾,小販穿梭在人群中,吆喝著售賣零嘴和漿水。
經(jīng)過金家的惡意渲染,嘉令草菅人命的事跡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淼陽縣城,眾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這個傳說中的“毒郎中”是何等模樣。
辰時一刻,淼陽縣庸醫(yī)誤治致人死亡案正式開庭。
皂衣的衙役站成兩排,手中的水火棍齊齊敲擊地面,口中大喊著“威——武——”的口號,高縣令方才帶著人施施然出現(xiàn),竟不是得力下屬紀(jì)縣丞。
“啪!”驚堂木落在上首的桌案上發(fā)出清脆響聲,民眾嗡嗡的議論聲霎時小了下來。
“咳——”高縣令輕咳一聲,這才嚴(yán)肅神色道:
“嫌犯周氏,著人押上堂來!”
嘉令穿著盡早剛剛換上的干凈囚服,跟著衙役走上來,那衙役本還想讓她跪下,高縣令見狀連忙輕咳一聲,使了個眼色,衙役秒懂,默默退下。
接下來便有狀師宣讀訴狀,金氏花錢打點過,狀紙上的字字句句將嘉令描繪成了一個為得銀錢不擇手段,一竅不通害人無數(shù)的庸醫(yī),聽得縣衙外圍觀的百姓都忍不住對嘉令啐起了口水。
秀水村來的里正等人看得著急,拼命向周圍憤怒的民眾解釋,卻被誤認(rèn)成與嘉令一伙,狠狠推搡了幾番。
嘉令看得著急,又不能上去幫忙,隱在人堆里的如歆沖幾個家仆比了比動作,幾人連忙上前將里正等人同圍觀眾人分開。
高縣令聽得外邊起了騷亂,又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還在撕扯的兩人這才訕訕停手。
主簿連忙讓人將雙方證人帶上場,劉家這邊,胡桂芬赫然在列!
李大柱見此忍不住瞪圓了眼睛,這婆娘膽子竟這般大,鬧出那么大的事還不夠,竟敢公然在公堂說謊。
李小柱不明所以,看見胡桂芬在堂上只覺得奇怪,脆生生地叫了聲娘親。
胡桂芬肥壯的身子微微一僵,忍不住想要回身去看,被一旁的胡香狠狠扯了把衣袖。
“做什么?”胡香冷厲地瞟她一眼,“咱們現(xiàn)在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若是成了那便我吃肉你們也有湯喝,若不成你也別想落得好!”
胡桂芬被嚇得渾身一顫,連忙埋下頭去不敢吭聲。
接下來,高縣令讓雙方人證一一敘述事件經(jīng)過,胡香作為被害人家屬,被問得最多,只見她扯著帕子做出一副傷心模樣:“……那日從回春堂回來,遇見了這位周大夫,我本是不想讓她給我丈夫看病,但她一再保證自己醫(yī)術(shù)高明,定能讓我丈夫藥到病除……吃了幾天藥,給了她不少銀子,但我丈夫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重,我擔(dān)心那藥有問題,想要同她對質(zhì),她竟躲上了山去……”
她拭了拭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淚,“我沒有辦法,只能又將人送回了回春堂,幸而李大夫可憐,愿意收留我們,沒成想因著她給的毒藥,我丈夫被延誤了病情,沒過幾日還是走了……”她說到最后,竟是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模樣好不可憐。
縣衙外心軟些的婦人也忍不住抹起了淚:“可憐見的,孤兒寡母,當(dāng)家的去了這該怎么活?”
“都怪那個黑心的大夫,治不好也不說,竟然拖著延誤病情……”
于如歆聽得眾人議論,默默捏緊了拳頭,那日進(jìn)山尋找嘉令,她明明是為了胡香丈夫進(jìn)山采藥方才涉險,經(jīng)這婦人一張巧嘴,竟變成了畏罪私逃。
益智有些擔(dān)心地看了他一眼:“二公子……”
于如歆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自壓下情緒,“無礙?!?p> 縣衙內(nèi),劉家眾人一一敘述自己的證詞,因為先前對過口供,與胡香所言并無多大差別,高縣令慢慢蹙緊了眉頭,心下泛上疑惑,這于公子要救的人,當(dāng)真無辜嗎?
諸多念頭只在心底一閃而過,他面上不顯,又令嘉令這邊的證人一一敘述證詞,忽聽得門外一聲高喝:“且慢——”一白須老人拉著一瘦弱女童擠進(jìn)門來,“周大夫是無辜的,大人請聽我一言!”
嘉令一直垂著的腦袋猛然抬起來,望著那老者眼底迸射出驚喜的光:“郭老大夫!”
庭下衙役見這人無禮本欲阻攔,聽見嘉令的呼喊也不由定在了原地。
圍觀的民眾更是齊刷刷將目光移向了那位一看就十分仙風(fēng)道骨的老頭。
回春堂能在淼陽縣擁有如此高的患者信賴度,其很大一部分原因來源于郭老大夫,他家祖上曾為太醫(yī),轉(zhuǎn)為宮妃權(quán)貴診治,后不知什么原因辭去了太醫(yī)院的官職,回歸鄉(xiāng)野成為一普通郎中,但因著醫(yī)術(shù)高超的緣故,很快被百姓奉為神醫(yī),郭老大夫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學(xué)淵源的醫(yī)學(xué)世家,自小便展露出了驚人的學(xué)醫(yī)天賦,但因為與回春堂現(xiàn)任老東家交好,為了友人選擇成為一名坐堂大夫,但他乃至整個郭氏的名聲,依然是民間中醫(yī)的頭一份。
高縣令在淼陽多年,焉能不認(rèn)識此等人物,忍不住柔和神色道:“竟是郭老大夫,來人,快給郭大夫賜座!”他尊重老者,眾人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衙役登時就要去后廳搬椅子,卻被郭老大夫擺擺手拒絕:
“大人不必如此,老夫乃是為周大夫作證而來,自然該按照規(guī)矩辦事?!?p> 高縣令聞言表情更柔和了幾分:“哦?郭老大夫腰圍嫌犯……周大夫作證,請快快說來!”
老者頷首,快步走到低著頭的胡香面前,語帶質(zhì)問:“你可知,你丈夫本能活命,皆因你不遠(yuǎn)讓我為他施行縫補(bǔ)術(shù),才會導(dǎo)致死亡!”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
先前說過,在大奉,為病人用特制的針線縫補(bǔ)開放性創(chuàng)傷其實有相當(dāng)久的歷史,此時圍在周圍的百姓大都是縣城居民,見識比鄉(xiāng)野村民要高上一截,對于所謂的“縫補(bǔ)術(shù)”也不算陌生,聽見郭大夫這樣說,忍不住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
“縫補(bǔ)術(shù)?那是什么玩意?”
“我三哥的二舅,當(dāng)時腿上被牛角頂了老大一個洞,就是用這什么縫補(bǔ)術(shù)給治好的……”
……
胡香渾身發(fā)抖,卻還要咬著牙嘴硬:“我……我……婦道人家,當(dāng)時不明白這什么術(shù)……所以才不……”
郭老大夫搖搖頭:“你說謊。”他向高縣令拱手道:“她家男人還清醒時曾同我說,無論用什么法子,只要能保住這條命在就行?!彼D(zhuǎn)頭看向跪在地上呆怔的胡香,“你家男人說,家中媳婦性子柔婉,女兒年幼,他去了不要緊,只擔(dān)心以后孤兒寡母遭欺負(fù)?!?p> 郭老大夫搖搖頭,“雖是多年夫妻,他到底不夠了解你。”
胡香有些失神地垂下了頭,那日丈夫受傷,是山中獵人發(fā)現(xiàn)后先送到了醫(yī)館,她隨后才得到消息帶著女兒趕來,竟是不知,那人先同郭老大夫說了這許多。
她捂住臉,似笑似哭地嗚咽起來。
寶珠望見這一幕,咬了咬嘴唇,猶豫了會子,還是走到嘉令面前重重跪了下去。
“小周大夫”,她說,“我代娘親替你道不是。”
她將嘉令上山后胡桂芬串門引發(fā)胡香意動的事實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許久才抬起已然被淚水沾濕的面頰看向嘉令,“爹他在你的照顧下一天天好起來,我們都是看在眼里的,今日說這些不為求得你原諒,只希望你能知道,你是個好郎中?!?p> 言畢,再次俯首叩地。
嘉令說不上心底此時是什么感覺,原本縈繞在她腦海的迷霧此時被一只手云淡風(fēng)輕地?fù)苋?,竟讓她有種不真實感。
縣衙里此時呈現(xiàn)出一種怪異的局面,該是犯人的嘉令不卑不亢,滿身正氣,倒是原本的苦主眼神躲閃,畏畏縮縮,高知縣靜靜在欣賞了一會兒這令人啼笑皆非的場面,又一拍驚堂木,宣讀了判決。
胡香并劉家眾人私闖民宅,勒索錢財,判處笞刑,根據(jù)情節(jié)嚴(yán)重程度,自笞十至五十,其中胡香故意致其丈夫不治身亡,除笞刑外疊加流刑,自流二千里。
其女寶珠雖知情,但并未參與,且積極告發(fā)罪行,念其年幼,不予處理。
這些刑罰不可謂不重,胡香一介女子之身,如何能挨得過五十笞刑,且流放二千里,意味著有可能會在流放過程中喪命。但她沒有再為自己辯駁,只是冷靜地叩首領(lǐng)受。
這一群罪人中有一人最為顯眼,便是胡桂芬,她不屬于劉家人的范疇,但切切實實參與甚至可以說謀劃了此次計劃,因此責(zé)罰也較重,只她很不服氣,高聲叫嚷著自己并非劉家人,還不停向秀水村眾人求救,高縣令實在煩惱,先讓人把她拖了下去。
六七天的牢獄之災(zāi)仿佛大夢一場,衙役在結(jié)果宣判的第一時間便過來解開了嘉令身上的枷鎖,末了還輕輕同嘉令道了句恭喜,她抬眼去看,才發(fā)現(xiàn)竟是那天將花妞娘她們放進(jìn)來的那個衙役。
“多謝?!彼吐曊f。
秀水村眾人在高縣令退堂后便一窩蜂涌了上來,將嘉令團(tuán)團(tuán)包圍,或老邁或年輕的一張張臉上均洋溢著笑容,嘉令受到感染,終于忍不住彎了彎有些僵硬的唇角,
村里的嬸子們七手八腳地簇?fù)碇瘟钔锹渥?,一邊念叨著要讓嘉令快快換下囚衣,好去去晦氣,嘉令順著他們的動作往外走,不期然望見一直在角落含笑望著她的人的眼睛里。
她猶豫了片刻,同身邊人說了句什么,還是邁步向于如歆跑過來。
身形清減了許多的少年靜靜坐在輪椅上,貓兒似的眼睛微彎,神色卻很恬淡,素日見他的那種少年意氣仿佛一瞬間便退了干凈,看著竟成熟了許多。
嘉令往這跑了幾步便不敢再挪步,于如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jīng)_益智比了個手勢,推著他往嘉令面前去。
“你最近還好嗎?”
“你還好嗎?”
兩人同時開口,不由一愣,忍不住雙雙笑出聲,冷寂的氛圍一時竟消散了許多。
嘉令復(fù)才開口:“聽說你病了?嚴(yán)重嗎?有沒有好一些?”她本想說若是沒好我可以替你診病,隨即又想到他是大名鼎鼎的于氏公子,又把話吞了下去。
于如歆望著她,眸光溫柔:“已是好了許多,多謝你掛念。”
嘉令木木地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才結(jié)結(jié)巴巴道:“這次……多謝你?!比硕啵缓脤⒂诩业陌迪洳僮髡f的明顯,但于如歆還是瞬間就懂了她的意思,輕聲道:
“不必,便是沒有我,你也會安然無恙。”
他說的是事實,自從寶珠決定告發(fā)胡香跑到秀水村求援開始,這場鬧劇就已經(jīng)注定了結(jié)局,就是他不出手,嘉令洗清冤屈也只是時間問題,他從來相信她的品性,但還是不忍她受那些無謂的磋磨,在他看來,嘉令值得最好的。
遠(yuǎn)處的嬸子們已經(jīng)在催促嘉令,她猶豫地望了望他,最后還是于如歆先開口:“好了,莫要讓他們久等,你去吧。”
嘉令看著他,欲言又止,片刻才道:“那我就先走了。”
于如歆靜靜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嘉令隨著人群走了一會兒,若有所感地回頭,方才看見那人在定定看著她。
她沖他揮了揮手,如歆點頭,直到背影淡出視線才對益智道了聲“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