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銅鏡 （九）
朱藍山神色悵然，于林清越對面落坐。
此時，天色太晚，他們已經(jīng)進了房中。
屋內(nèi)暖意融融，林清越正就著爐火取暖，思緒卻似飄回了往昔，感慨道：“那百歲老婦與我們細講過，當(dāng)年，她年僅十三歲，便被從中原輾轉(zhuǎn)賣至關(guān)東。滿心以為會被賣予大戶人家，從此在深宅大院里為奴為婢，安穩(wěn)度日。怎料因她容貌算得清秀，被販子幾經(jīng)倒手，最終被賣進了當(dāng)時頗有名氣的九重樓里。那種地方，她也算不得出眾了，所以無緣登上官老爺們尋歡作樂的席面?！?p> “此后便被安置在第十層，淪為奴女，專門伺候其他九層的姑娘們，眾人皆喚她作小枝?！?p> 林清越微微頓了頓，目光中似有不忍，“過了些時日，她才驚覺，自己未生得那般貌美，反而是件好事。”
“住十層的雖為奴女，但九重樓一層的姑娘也沒好到哪去，她們要專們伺候官爺宅邸的小廝們。這些人找姑娘時，他們的主子們往往都在樓上幾層，沉醉于聲色犬馬呢，小廝們留守一層，便將滿心欲念發(fā)泄在一層的女孩身上。每至夜晚，那凄慘的哭嚎聲不絕于耳，時有被虐致死的女孩，冰冷的尸體橫陳。當(dāng)年，小枝的差事，便是為這些慘死的女孩穿上最后的花衣裳，送她們最后一程?！?p> “其余樓層的女孩，境遇同樣好不到哪兒去。有時，姑娘們數(shù)量不足應(yīng)付來客，便會從第十層挑揀些奴女臨時補上。所以平日里十層的女努們也不敢懈怠，需得聽訓(xùn)，研習(xí)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力求掌握討巧之事?！?p> “十層樓的奴女們身著樸素灰衣，與其他九層花枝招展、濃妝艷抹的女孩們站在一處，仿若來自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為了不落入伺候小廝的境地，大家都卯足勁兒，盼著能往上層爬。雖說平日里那些樓上的姑娘對十層的奴女很不屑，但在某些時候，還是需她們代替自己穿梭于九層之間，傳遞消息的。”
朱藍山滿臉困惑，問道：“代替她們穿梭在其他九層中，為何事？”
此時，夜幕如墨，緩緩籠罩占夢房，氣氛壓抑詭譎。
屋內(nèi)燭火搖曳，光影在墻壁上晃蕩。
朱藍山話畢，一陣凜冽寒風(fēng)呼嘯而過，將破舊的窗扇吹得“嘎吱”作響。
林清越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撕扯著手中的雞肉，繼續(xù)道：“九重樓的規(guī)矩，實在令人作嘔。低層的女孩若想晉升一層，便需苦等自己樓上的姑娘死去一個，才有填補空位的機會。一層的要上二層，就得眼巴巴盼著二層的香消玉殞；三層的若想去四層，便只能靜候四層的命喪黃泉。”
郭文照面露驚惶之色，眼中滿是恐懼：“若是一直無人死去呢？”
“那女孩們便只能各施手段，自謀生路了。”林清越微微嘆息，“畢竟，身處的樓層越高，所遇官爺?shù)钠冯A也越高。高層的姑娘便會得到管事們更好的照顧。為了能好好活著，求得生機，下層的姑娘們不惜對上面的痛下殺手，而上面的也時刻提防著，想著法子除掉下面的威脅。只是，各層之間的女孩們平日里不能隨意相見，所以伺候眾人的奴女們，便成了姑娘們暗中謀害他人的幫兇?！?p> “小枝生性善良，不愿卷入血腥?？扇舨粎⑴c其中，便會被幾層的姑娘們合力排擠，依舊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她膽子又極小，無奈之下，只得總裝患病，可一旦裝病，又難逃管事毒打。即便如此，也好過殺人。所以小枝始終沒什么長進，總是徘徊在一層，伺候最低階的姑娘?！?p> “看著一個個被扔進河里的女孩尸體，小枝也越來越怕，過的心驚膽戰(zhàn)，生怕自己被選中成為樓里的人。可她終究還是被選中了，卻不做姑娘，而是被指使，去謀害樓里最為美貌、平日眾人皆難得一見的姑娘——阿九。”
“阿九究竟姓甚名誰，早已無人知曉，只因住在第九層，眾人皆稱其為阿九。九重樓的規(guī)矩，死一個阿九，便會有新的阿九填補其位。小枝曾聽聞現(xiàn)今這位阿九，是歷任阿九之中在位最久的。只因吳縣令對她特別寵愛，沒有來客時，阿九便會被吳縣令接入府衙中?！?p> “于是，其他幾層的姑娘們不約而同想著：‘咱們這般整日殺來殺去，有什么意思？樓上那位阿九，可是高高在上，冷眼旁觀著咱們的丑態(tài)呢?！?p> “那究竟該選派何人去毒害阿九呢？諸多奴女早就混得臉熟，不少已成為各層姑娘的心腹。再者，倘若毒害阿九一事成功，萬一得罪了吳縣令，一旦被徹查，死個奴女無關(guān)緊要，可若是牽連到自己，可就追悔莫及了。挑來選去，在她們眼中，命如草芥的小枝便成了不二之選。”
當(dāng)小枝顫顫巍巍，深夜里手托一盤毒酒前去拜見阿九時，卻見阿九早已安然靜候，見她來，臉上立即綻出一抹笑意，輕輕朝她招手，柔聲道：你來，我正等你呢。
阿九還貼心地為小枝備下許多難得吃到的糕餅。
小枝見狀，心中大驚，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手中的毒酒杯盞瞬間落地，摔得粉碎。
她惶恐地跪在地上，身子抖如篩糠。阿九卻神色未改，仿若早已洞悉一切，只輕聲對她說道：“麻煩你悄悄告訴她們，殺我的事兒甭想了，但要是想一起活著，我倒是有幾個法子?！?p> 小枝剎那間抬頭，目光與阿九交匯，只見阿九的眼眸深邃而明亮，眼神閃爍之間，仿若波光粼粼的秋水，那一刻，小枝仿若在黑暗中看到一束希望。
自那日后……女孩子們之間的血腥殺戮暫時停了。
眾人齊心協(xié)力，謀劃著一同逃離九重樓。
小枝也奔走于九層之中，傳遞消息，那是她此生最為快樂的一段時光。
正說到此處，門外傳來一陣大咧咧的推門聲，原來是王天鳴回來了。
她一邊進門，一邊大聲抱怨道：“朱藍山，你騎馬回來，好歹也等等我啊！”
沒了馬，王天鳴一路小跑回來，鼻尖與手背凍得通紅，呼呼喘著粗氣，進門后先瞪了朱藍山一眼，而后瞧見屋內(nèi)氣氛凝重肅穆，便猜到眾人正在談?wù)撔≈Γ谑悄察o地坐在郭文照身側(cè)。
朱藍山輕輕嘆口氣，問道：“后來呢？她是如何從九重樓脫身的？”
“后來，她們謀劃著要誅殺九重樓的幕后黑手，也就是那吳縣令。阿九與樓中一位心懷慈悲、早已暗中倒戈決意幫助姑娘們逃離的管事，精心策劃好了一切?！?p> “卻失敗了?！敝焖{山聽聞，不禁怔然呆坐于原地。
后面的事情，即便林清越不說，朱藍山也能大致猜到。
吳縣令勃然大怒，下令將九重樓里的女孩們逐層審問，凡是參與此次計劃之人，皆被殘忍殺害，尸體被拋入禪院后面的河流之中，從此成了游蕩多年的孤魂野鬼。
“誒？你怎么少說了一段？”王天鳴側(cè)耳聽完，微微皺起眉頭，自顧自地倒了一杯熱茶，捧在手中取暖，“在這之前，曾有一日，樓里來了一位神秘客人。此人行色匆匆，并非為了尋歡作樂，而是在暗中調(diào)查什么隱秘之事。小枝伺候茶水時，偶然聽到他與樓中管事的幾句交談，那管事對他極為忌憚。而后，不知為何，樓里突然燃起一場大火，火勢兇猛，小枝趁亂逃走，才得以活命。九重樓的秘密自大火后，也再掩蓋不住，京城知道后，派人來徹查此事。而小枝本可以隨那位神秘之人離開這里的，但她最終還是選擇留了下來。哦，對了，那銅鏡，正是阿九之物?！?p> 朱藍山正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聽聞此言，不禁一愣，挑眉詫異道：“我，是阿九？”
“你當(dāng)年可是美貌非凡呢！”王天鳴一笑，“還有你腳下的鈴鐺，是九重樓姑娘們特有的配飾，倒也不足為奇?！?p> 說著，她頓了頓，目光看向林清越，眼神中多了幾分探究與意味深長，“那位神秘人啊，必定是來自京城。那人不是曾對小枝說過一句話嗎，這世間的黑暗，總得有人挺身而出，若是人人皆畏懼退縮，那這關(guān)東之地，便永無天日了?！?p> “不對勁，”朱藍山難得神色嚴肅地打斷，“我從未在縣志上看到有關(guān)吳縣令的記載?！?p> “此事后來被京城方面刻意抹去了，包括姓吳的。”
林清越神色平靜，眼中卻隱隱透著一絲遺憾。
“你又知道？”朱藍山追問道。
“我博學(xué)多聞啊。”
王天鳴眉頭輕挑，挪身靠近林清越，帶著幾分戲謔道：“誒我說，那曾經(jīng)拜訪九重樓的神秘人，不會就是你吧。今日那老婦看向你的眼神，我總覺得頗為怪異。”
就像是，見到了闊別多年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