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令營的地點在省外,一座歷史底蘊濃厚的城市,西城。
下車集合后就分班去吃午飯,學校包了一個自助餐餐廳。為了方便老師管理本班學生,吃飯也是分班坐的。依依和我不同班,她24班。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擠到了我身旁,還用袖子遮住自己半張臉,做賊似的左顧右盼。
我問:“你這是干嘛?”
“我偷偷跑過來的,當然要隱蔽點?。 ?p> “那你跑到我們班來干嘛?”
“有件事我昨天晚上就想和你說!”她激動的有些手舞足蹈。
正當她想要暢所欲言的和我分享時,每個班卻不合時宜地開始清點人數,此起彼伏的報數聲在餐廳內回蕩。
“哎喲,怎么這個時候點人??!我要溜回去了!一會兒再給你說!”
依依賊兮兮地又躥了回去,剛好報數報到我這里。
“17?!蔽液啊?p> “17?!北澈笥腥艘埠啊?p> 我側臉看過去,心陡然像飽滿汁水的漿果一樣充滿甜蜜。餐廳不大,班與班站的很近,謝致景離得不遠,大概半米左右,抬眼便能看見他低垂的睫羽,似蝴蝶的翅膀輕輕撩動我的心房。
我朝前看了一眼班號,他是1班,我是16班,我也沒站錯班啊,怎么會和1班挨著?
不過,他也是17號?
“這或許就是緣分吧!”依依花癡地笑著說。
我嘆了口氣,把茶樹的嫩尖掐下放進腰間挎著的小竹簍里,“你可別被騙了。”
午后的陽光正是灼人的時候,就算已經入秋卻依舊有盛夏的影子。依依扶了扶草帽,笑顏格外燦爛,“不會的,他那么溫柔的人,怎么會騙我呢?”
“昨天晚上你只不過和他在步行街見了一面,就這么信任他啦?”
依依皺起眉頭,似乎在認真的思考這個問題,但下一秒她又傻呵呵地笑起來,“哎呀,你不懂啦!他絕對不是壞人!”
我不再勸說她,因為我堅信這不過是依依的一時興起,她口中的那個男人很快就會被她忘記,就跟她眾多的玩偶一樣。
我們一邊采茶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沒過多久,腰間的小竹簍里就已經裝滿了茶芽。我抬頭撐起草帽,火焰般的風正從山頂輕拂而下,掀起一片躁動的綠浪。
整片茶山全是浩浩蕩蕩的人,視野所及之處都流溢著色彩繽紛的陽光之美,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被熱浪烘出來的茶香。
“嗷,對了,初樂,你看評論了嗎?”
我瞇著眼,擦去眼角的汗,“什么評論?”
“你上次拍合照的視頻底下,最近好多人都在罵謝致景呢!”
“罵他?”
我不可置信地問:“為什么?。俊?p> “我也沒仔細去看,就看了幾條,大概都是說他配不上你吧!罵得還挺難聽的。”
隨著話音落下,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人生那面鏡子突然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裂痕,我無法從那里窺探印象中的自己,也無法審視真實的自己,換句話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以怎樣的面貌存在著。我陷入一片茫然,并急切地想要找人求證。
“依依,你看著我,你覺得我好看嗎?”
依依想都沒想就點頭,“好看??!”
“不是,你就當我是個陌生人,如果你是第一次看到我,你會覺得我好看嗎?”
這一次,依依也皺起眉頭,但還是點點頭。
這個結論與我對自己的認定截然相反,構成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反轉,變得黑暗,我找不到一束光來照亮眼前的一切。多年后,醫(yī)生在冰冷的診室里將一本名叫《自卑心理學》的書推到我的身前,微笑著建議我閱讀它。那一天,我將書的最后一頁合上,久久地凝望著緋紅即起的黎明。
原來這便是自卑。
依依那番話令我有了心事,我總忍不住想:所以謝致景看到了嗎?他會不會很生氣?
太陽往西挪了一大截,大家也陸陸續(xù)續(xù)下山吃飯,準備晚上的篝火晚會。
晚霞沉睡在綿延的山脊上,從白晝紫紅色靜脈深處升起吉他的樂聲,音樂籠罩著如銹鐵一樣斑駁的土地?;鹧鏉L起濃厚的黑煙,橘黃色的暖光落在眾人的身上,仿佛一場怪誕的瘟疫,將歡笑傳染給了每一個人。
我的思緒依舊不在這里。
依依拉著游思找我去跳篝火舞,我走進人堆時撞到了不少人,就像靈魂正在被無目的地牽引著,我不受控制地游離在這片土地之上。
讓我停下腳步的是一股清爽的柑橘香,毫無預兆地撲進我的鼻腔。接著我才意識到自己撞到了一個堅實的胸膛,這是我抬眼直面那個人的時候才姍姍來遲的警告。
謝致景的眼神并沒有長久的落在我身上,更像是有意地躲閃,他匆匆與我擦身而過,空留下一句劃清界限的告誡,“看路。”
我反應過來時,發(fā)現自己半晌也沒從那張像是在炒栗子的嘴里蹦出半句完整的話。
篝火晚會即將結束,學校臨時組織了一場祈愿活動。班主任提倡我們寫下對后年高考的期望,而我看著手中的木牌,思考半天寫下這樣一句話:謝致景,下次說話能溫柔點嗎?
看著掛在許愿樹上的木牌,我突然想起了媽媽,如果她知道的話,會不會覺得我瘋了呢?
回到酒店后,依依來找過我一次,問我要不要一起點外賣,我沒有加入她的吃貨計劃,轉頭找她要了手機。
點開視頻時,我的心就仿佛是連同當日的時空一道沉下去的,照在我身上的,還是那個十月十三日星期四晚上十七點的黃昏。
班主任來查寢剛碰上我還手機回來,隔壁班的幾個男生因為點外賣正被罰面壁思過,一排人齊刷刷地列在酒店走廊上,教導主任背著手,一連通訓斥了好久。
酒店的隔音效果并不好,隔壁打呼的聲音擾的人難以入睡。直到深夜,我終于決定出去透透氣。那天的月亮格外的亮,光線透過安全通道的小窗,落在寂靜的樓梯上。
我剛坐下,樓下突然有人走上來,視線觸碰時,我與他都顯得有些驚慌。
“你...也睡不著?”他問。
眼前這個人是存在于本年級所有榮譽中的主角,江望。我除了在各種表彰以及演講上見到他,這還是第一次與他面對面。
我尷尬地點點頭。
他穿著一件白色T恤,灰色寬松運動褲,站在拐角下一層的樓梯上。我正猶豫著要不要離開,他卻先一步來到離我兩個臺階的地方。
我不敢仔細看他,跟每一個突然靠近我的異性一樣,或許是我天生怯懦。
“你還記得我嗎?”
這個問題令我一時陷入自我懷疑。
“我們...見過?”我問。
他逆著光,落下的影子將我遮的嚴嚴實實,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應該不太好。
“你果然忘了?!闭f著,他兩步跨上來,在我身旁坐下,“文棠杯頒獎儀式上,我就站在你旁邊?!?p> 那...不是初二時候的事了嗎?這么久遠的事情誰還記得??!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初中和江望一個學校?
在這個夜晚,記憶被迫開始倒帶。但在那閃爍著聚光燈的獎臺上,我已經無法準確的記憶他是否真實的存在。
我深表歉意地笑了笑,“我記性不太好?!?p> 他盯著我,仿佛思考了幾秒才開口,“嗯,我知道?!?p> 話音落下,一個話題就此結束,沉默襲卷而來。他拿出手機,修長的手指快速地在屏幕上跳動,我抬頭看向窗外的夜空,星星少的可憐。
然而,急促的腳步聲和話音沒讓這個畫面維持太久。
“真是見鬼!誰家大好人半夜守著電梯?。 ?p> “還好我倆下去的時候,主任不在,要被抓個現行,肯定少不了一頓造化?!?p> “哎喲,終于爬到十層了,再爬——”
兩人說話聲戛然而止,我們四個人面面相覷,時間就像被凍住了一樣。
過了幾秒,提著四大袋外賣的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磕磕巴巴開口,“那...那個江望,你讓...讓唄?”
這時我才意識到,這個樓梯有多窄,羞赫令我恨不得馬上起身逃跑。但江望并沒有給我實現逃跑計劃的機會,迅速地向我這邊挪了一下,他的腿和肩像是一堵墻似的將我隔開。
那兩人快步走了上去。
江望側過臉來,距離很近,近到我能看見他鼻尖上的一顆小痣,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檸檬香。他的長相很具有攻擊性,濃眉大眼,輪廓清晰,雙眸就像大海一樣沉靜,閃爍著理性與冷峻的光芒。
他突然笑了一下,“那兩個人是我們班的,我有必要去封一下口?!?p> 我被他話里蘊藏的后果嚇得直咽口水,他撐著地利落的起身,只有殘留的香味還依戀著他落在我身上的余溫。
第二天一早,一眾人打著哈欠被拉到祈山山腳的洼地。我抬頭看上去,完全無法看到祈山傲人的頂峰,一想到要徒步爬上去,我的腿就發(fā)軟。
在簡單地提了注意事項后,我們聲勢浩大地往山上進發(fā)。祈山高而險,石階一路延伸至山頂,途中會通過三道石門。在第二個石門平臺上,我因為嘔吐發(fā)暈被暫時擱淺在那里,沒一會兒,學校組織的志愿者拎著擔架就氣勢沖沖地趕來。
“同學,是你嗎?”
一個聲音從我頭頂處飄來,我聞言看去,發(fā)現竟然是昨天點外賣的那兩人,頓時感覺氣血更不足了。
“是你!”另一個張著嘴驚呼。
我默默又把頭低下去了,剛想否認不是我,兩人就注意到了我手腕上帶著的紅色手環(huán),這是學校給特殊情況同學準備的救援標識。
一陣涼風過境,我和他們大眼瞪小眼,尬住了。
跟來的還有一個校醫(yī)和兩個老師,我的情況還不至于要上擔架的程度,補水服藥后,他們留下一個志愿者對我就地觀察。
那人緊皺著眉頭,對我左看右看,突然開口:“要不要找江望來?”
嗯?嗯??
“江望?”我差點背過氣去,“找他來干嘛?”
見周圍沒有其他人,他一屁墩兒坐在我跟前,像一只精力旺盛的哈士奇,兩道濃黑的眉毛雀躍的上下跳動,好奇的表情格外夸張。
“快跟我說說,我們江望,是怎么被你拿下的?”
“你亂說什么?”
“都被我撞見了,還不承認呀!”
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想象力對自己洗腦,才讓話題同山體滑坡一樣迅速塌向無法理解的方向。
我深吸了一口氣,幾乎顫抖著吐出去,“我和他沒關系!好嗎?”
“哎呀哎呀,哥都知道,秘密戀愛,不想節(jié)外生枝嘛!”
現在甚至在莫名其妙的喜悅中屏蔽了我的話。
“誒,你干嘛?”
“干嘛?我不想聽你造謠,我要下山!”
“誒誒誒,有話好好說嘛,你...你慢點!”
他收回想扶又不敢扶的雙手,小聲嘟囔,“哎呀我都不敢碰你,要不,我還是找江望來?”
我:“……”
下到第一道石門時,一路念叨著江望的跟屁蟲已經被老師叫走了,他臨走時再三囑咐讓我在這里等著,說是志愿隊會有其他人來接。
祈山依據山勢建造了許多石墩,寬厚敦實,供游客小憩。遠看像是向上延伸的鋸齒。我在一個獅子造型的石墩上坐下。也許是涼風舒爽,讓我不由得放空心情,連旁邊什么時候多了個人都不知道。
“時初樂?!?p> 我猛然回過神,在這個高度上,我只能仰視他,那雙琥珀般的眼睛像一把利箭直中我心。
他內穿黑色T恤,外穿著紅色志愿者標配小馬甲,“莫嘉杭說要接的人,是你么?”
巨大的心跳聲沖撞著我的耳膜,我?guī)缀跻荒樕系淖茻崛诨?p> “怎...怎么是你?”
謝致景將目光移向一邊,他總是這樣,避免與我對視,令人憂傷。
“不能是我嗎?”
“不...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幾不可聞地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嘆息,蟄伏著冷紫色青筋的雙手撐著膝蓋,他彎腰觀察我的臉色:“你身體怎么樣,還能不能走?”
仿佛生怕自己說出什么后悔的話似的,我連忙答:“可以走?!?p> “嗯...那走吧?!?p> 顯然,我低估了自己對戰(zhàn)勝恐高的決心。從山腳到第一道石門的階梯是最陡峭的一段,上山沒覺得有什么,下山卻像是歷劫。從上往下看,一股失重的眩暈感不由分說占據了我可憐的神經系統(tǒng)。
我由心底升起莫大的恐慌,就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奮力將我拽下去。那一刻,我才明白,克服恐懼對我來說是多么困難的事情,以至于在此之后的多年時間里,我將退縮和逃避視為保護自己的最有力武器。
謝致景走在前面,他終于舍得回頭時才發(fā)現我蹲在原地,雙手死死的抱住石墩,嚇得直冒冷汗。
“怎么了?”他皺起眉問。
我哆哆嗦嗦吞了口唾沫,“我...我怕。”
“你恐高?”
“嗯...嗯?!?p> 他又折返回來,頗有些無奈,“怎么不早說?”
我抬頭看他,委屈的置氣,“你又沒問!”
謝致景:“……”
他靜靜地盯著我看,有十秒那么漫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像是在審視我是否在說謊。正當我試圖從他的深邃的眼眸里尋求真相時,他的手向我斜過來,“我牽著你?”
猶如命運拋來的橄欖枝,在這個令我顏面盡失的場合,不合時宜地讓我對愛情多了一絲隱秘的貪婪。他手心的細紋誘惑著我感受它的溫度,我滿懷感激之情拉住他的手,盡管他只是出于最為純真的好意,但我依舊無法控制地為自己青澀的暗戀烙下永不褪色的鋼印。
途中,我?guī)状蜗胍崞鹪u論的事情,話到口邊我卻遲疑了。我害怕這個不討喜的話題,會讓他誤以為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那些話像被文火煎熬般慢慢枯萎了。
山下有幾位老師在拍攝活動照片,為后續(xù)的校報增添素材。他們風風火火地穿梭在各位校領導和活動景觀之間。
一個月后,我無意間在瀏覽學校論壇時發(fā)現隱藏在校報里的,我和他的第二張照片,他扶著我的肩,而我正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