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纖纖出院了。
她的身體恢復(fù)得很快，但精神還是懨懨的，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致。所以，爸爸媽媽沒有急著讓她上學，而是給她請了一周的假，讓她好好休息幾天。為了讓她徹底放松，他們把她的書包和一切與學習有關(guān)的書籍材料都鎖了起來，告訴她除了學習，做什么都可以。纖纖不由得泛起一抹苦澀的笑。她覺得爸爸媽媽始終不懂她真正需要什么。其實，她已經(jīng)失去了學習的興趣，甚至不想再踏進校門一步。一提起上學，過去的一周那不堪回首的一幕一幕，就會像電影中的特寫鏡頭，交疊著向她撲了過來，每一個鏡頭都帶來錐心的痛苦。不過，她已經(jīng)不會像以前那樣刻意去逃避這些回憶，因為她已經(jīng)深深地體會到，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能讓問題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最終將自己掩埋在絕望的深淵。有時，她甚至會逼迫自己冷靜地審視某一段經(jīng)歷。而在這種摒棄了任何主觀因素的審視中，她會清晰地看到自己錯得有多么離譜，多么不可理喻。倘若那時，她能多一份理智和冷靜，少一份任性和沖動；多一份豁達和思考，少一份自私和盲目；多一份面對和反省，少一份逃避和自欺，這場風波也許就不會發(fā)生，后果更不會如此慘烈，讓她追悔莫及。她甚至無法理解那時的自己怎么能產(chǎn)生那么多荒謬的想法，做出那么多荒唐的舉動。因此，她怕踏進校門，因為學校里處處都有過去的影子，每一個影子里都藏著那個驕縱任性、自私蠻橫的自己。她怕面對那個曾經(jīng)如此不堪的自己，已經(jīng)甚于害怕老師們的冷落和同學們的敵意。
于是，在百無聊賴之際，她翻開了那本《海天寄語》。纖纖發(fā)現(xiàn)，這是一本散文集，其中大多數(shù)是小品文，也有少量抒情敘事的文章。部分曾刊載于其他報刊雜志的文章，于文末皆注明了發(fā)表的期刊及時間。而那篇《百年梧桐》，在這部文集里竟是原創(chuàng)首發(fā)。纖纖不禁找到那本七年前的《青年文摘》，果然，文末不僅明確標注著“本文轉(zhuǎn)載自《海天寄語》”，還仔仔細細地標注了出版社和出版時間。纖纖不禁苦笑著搖搖頭。大概章老師心里也明白，像她這樣年齡的孩子，哪能有耐心讀完一本不怎么火爆的散文集，所以在課堂上才單單說出了文章在《青年文摘》的發(fā)表時間。能被《青年文摘》這樣超級熱銷的雜志選中，想來這本書就算談不上大紅大紫地暢銷，銷量也應(yīng)該是穩(wěn)定而可觀的。而章老師，算起來那時還只是個大二的學生，卻已經(jīng)洋洋灑灑發(fā)表了數(shù)百篇文章，也難怪會被贊為“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梢粓鲂苄苋紵拇蠡?，無情地毀了他的錦繡前程；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波，又殘酷地奪走了他的寶貴生命。而這所有的紛紛擾擾，竟然都與纖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也許自己真就是章老師命中的“災(zāi)星”吧。
讀著書里的一段段文字，纖纖發(fā)現(xiàn)，在那些小品文中，她很快感受到了章老師作文批語中那種“一針見血”的犀利文風。對于種種文學現(xiàn)象和社會現(xiàn)象，甚至人性和人生的種種問題，他都能一眼看透其本質(zhì)，并剖析其根源。他從不使用華麗卻空洞的辭藻，而是用最簡潔、最直接的語言，把復(fù)雜的問題闡述得清晰明了。在他的文字里，沒有模棱兩可的表述，沒有含糊其辭的敷衍，有的只是直擊核心的果敢與堅決，每一個字都像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重重落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會為了迎合大眾而粉飾太平，更不會因畏懼權(quán)勢而噤若寒蟬。他的筆觸猶如鋒利的手術(shù)刀，精準地切中要害，讓那些被刻意隱藏或忽視的問題無所遁形。這種一針見血的風格，讓人在閱讀時仿佛被當頭棒喝，瞬間清醒。雖然有時會帶來不舒服的感覺，但是卻能如重錘一般敲醒那些在混沌中迷失的心靈，打破了人們的安逸與麻木，激發(fā)了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思考和覺醒。在他的文字面前，沒有人能夠繼續(xù)自欺欺人，沒有人能夠?qū)栴}視而不見。人們在短暫的不適之后，收獲的是對世界更清晰的認知，對自我更深刻的洞察。也正因如此，他的文字才能夠在眾多作品中脫穎而出，給讀者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盡管不是所有人都能欣然接受，但那些真正渴望成長、追求真理的人，會在其中找到寶貴的啟示和前行的動力。如今，纖纖終于明白，那些接受章老師批語的同學，他們的寫作水平為什么能迅速提高了。只可惜，習慣眾星捧月的她，因無法“忍受”鑄成大錯，毀了這支犀利深刻的筆。
而在那些敘事抒情類的文章中，纖纖又感受到另一種風格，一種她既陌生卻又隱約似曾相識的風格。就如《山巔之上》一文，章老師敘述了數(shù)次登山的經(jīng)歷，并在文末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在人生之旅中，我們所遭遇的困境，或許如險峻高山般難以逾越。然而，只要勇于摒棄自私與短視，跳出‘小我’的狹隘天地，以更大氣的格局、更豁達的胸懷、更宏觀的視角去審視、探索與合作，那些曾經(jīng)看似無解的難題、無法跨越的障礙，終將在我們腳下化為坦途。我們也會迎來更為廣闊的風景與更多的可能，在山巔之上，找到屬于自己的答案?！?p> 纖纖驀地想起，在某次語文課上，章老師也曾說過與之相近的話語，原話纖纖想不起來了，但大概意思就是：人生中很多看似無解的難題，如果把“小我”放下，它就“有解”了。難怪在學校里，眾人皆言章老師冷漠、古怪、不近人情，卻從未有人指責他狹隘自私。相反，許多人在不經(jīng)意間，都能感受到他那宏觀大氣的格局與寬廣坦蕩的胸懷，只因他從未在“小我”的圈子里虛耗自己的人生。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雖然雙目失明，但是他人生的視野，卻遠比絕大多數(shù)眼能視物之人高遠宏大得多。
隨后，在另一篇題為《經(jīng)典的魅力》的文章里，章老師講述了一段他在法國的親身經(jīng)歷。那時，他經(jīng)常去法國國家圖書館讀書，無意間結(jié)識了一位在此工作了一輩子的年邁清潔工。相處久了方才驚覺，他竟是那種金庸在《天龍八部》中所描寫的少林寺藏經(jīng)閣掃地僧一般的人物。文章記敘了兩人相處的一樁樁趣事，讀來令人忍俊不禁，又讓人深深思索。在此期間，他抒發(fā)了這樣一段感慨：“在歲月的長河中，經(jīng)典從來都不只是停留在紙面上的文本，它是一種能夠穿透時光壁壘，直抵靈魂深處，響徹身心內(nèi)外的強大能量。它蘊含著先人的智慧、歷史的沉淀和無盡的啟示，當我們與經(jīng)典邂逅，那字里行間流淌的深邃思想，便如洪鐘大呂般，強烈地激蕩著我們的心扉，喚醒沉睡已久的靈魂?！?p> 讀罷此文，纖纖的第一個感受便是：“怪不得章老師的法語如此流利，就連專業(yè)的翻譯都自嘆弗如?！钡诙€感受則是：“難怪章老師能將那么多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名著牢牢地記在腦海之中?！彼浀镁驮诓痪们暗囊还?jié)語文課上，一位同學曾向章老師請教記憶經(jīng)典名著的訣竅。章老師就這個問題，極為鄭重地對全班同學說了這樣一番話：“倘若僅僅依靠死記硬背，絕不可能將經(jīng)典長久地銘記于心底，更不可能在關(guān)鍵之時隨心地提取與運用。真正的銘記，源自讓經(jīng)典浸透靈魂的每一處角落。如果你在閱讀的過程中有了這樣的感覺，覺得自己正在與經(jīng)典中的作者和人物開啟一場超越時空的心靈交融之旅，在靈魂的最深處與之激烈碰撞、深情相擁，洞悉他們的思想紋理，體悟其情感的洶涌澎湃與跌宕起伏，并與他們攜手并肩漫步在歷史的悠悠長河，一同領(lǐng)略歲月的風云詭譎與滄桑變遷。那么，恭喜你，這部經(jīng)典已然融入了你的血脈，扎根于你的心靈。從此之后，你對它的每一次回味與深思，都將成為心靈的洗禮與智慧的相擁。”纖纖簡直難以想象，經(jīng)過成千上萬本經(jīng)典浸潤后的那個靈魂，該是多么的豐沛、美好而強大。
在另一篇名為《點亮一盞燈火》的文章中，纖纖又讀到章老師在法國馬賽參觀伊夫堡監(jiān)獄的另一段獨特經(jīng)歷與深刻感受。
“我緩緩走進那座充滿神秘與滄桑氣息的伊夫堡監(jiān)獄。
“當沉重的鐵門在身后徐徐關(guān)閉，我瞬間踏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被黑暗與絕望緊緊籠罩的世界……尤其是那間黑牢，更是讓我感受到了極致的壓抑。四壁冰冷如霜，黑暗濃稠似墨，仿佛一張無邊無際的黑色巨網(wǎng)，隨時都能將人吞噬。我佇立其中，心也被這無盡的黑暗緊緊揪住，恐懼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不知是誰點亮了一盞煤油燈。那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歡快地跳躍著，宛如一顆充滿希望的種子，頑強地破土而出。起初，它的光芒是那般渺小，似乎隨時都會被黑暗這頭兇猛的巨獸吞沒。但漸漸地，那溫暖的光暈開始緩緩擴散，一寸一寸地驅(qū)趕著黑暗，仿佛一位無畏的勇士在奮力拼殺。
“昏黃的燈光下，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周圍的一切。那些粗糙的墻壁，仿佛在低聲訴說著過去的悲慘故事，猶如一道道尚未愈合的傷疤，觸目驚心；那潮濕的地面，似乎還殘留著囚犯們痛苦的淚水，好似一汪汪悲傷的泉眼，令人動容……
“我的視線，再度轉(zhuǎn)移到那盞不知被誰點亮的、劃破黑暗的小小煤油燈上。不知怎的，我突然聯(lián)想到精神與身體的關(guān)系。它們，不正如同這盞被點亮的燈火嗎？身體，是精神與實踐知行合一的獨特之地。精神如同熾熱的火焰，而身體就像承載火焰的容器。精神通過身體這座橋梁，將內(nèi)心的想法轉(zhuǎn)化為實際的行動……
“高尚的精神，猶如明亮熾熱的火焰，給身體帶來無盡的光彩與尊嚴。當心里充滿正義、善良與慈悲，身體就會展現(xiàn)出高貴的姿態(tài)，每一個動作都充滿力量與溫暖，每一次付出都飽含深情與關(guān)懷；當靈魂堅守正直、良知與道德，身體就會散發(fā)出令人尊敬的魅力，每一次行動都充滿勇氣與擔當，每一份奉獻都包含真誠與友愛。
“相反，低賤的精神仿若陰森的鬼火，會讓身體陷入墮落的深淵。倘若被自私、貪婪與邪惡掌控，身體就會做出丑陋的行為，散發(fā)出令人厭惡的氣息；要是被虛偽、狡詐與陰險占據(jù)，身體就會呈現(xiàn)出令人唾棄的丑態(tài)，彌漫著讓人鄙夷的濁氣。
“……就像這黑牢，黑暗象征著低賤與邪惡，它妄圖吞噬一切美好。然而，只要我們心中有那盞明燈，有高貴的精神追求，便能驅(qū)散黑暗，找到希望。不是嗎？在這昏黃的燈光中，我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勇敢的靈魂，他們在困境中堅守正義與善良，用高貴的精神點亮了自己的生命。他們的光芒穿越時空，照亮了我們前行的方向……
“我走出那間黑牢，陽光灑在身上，溫暖而明亮……可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會不會再次陷入黑暗，甚至于永久地陷入黑暗之中。但，無論未來的道路多么崎嶇，我們都要努力點亮心中那盞高貴的精神明燈，讓身體成為高貴精神的完美體現(xiàn)，在實際行動中展現(xiàn)出人性的美好。那樣，即使深陷重重黑暗，我們的生命也會閃耀出高貴的人性光輝……”
當然，原文篇幅很長，遠不止這一千多字，然而，這些文字卻如黑暗蒼穹中最為閃亮的星子，在纖纖混沌的頭腦中不停地閃爍著光芒。纖纖想起了自己在章老師身上曾經(jīng)感受到的“神秘的吸引力”，還有讓表哥為之震撼的“罕見的精神”，讓蘇沐陽深受感染的“融入到血液和骨髓里的高貴”，甚至連爸爸都刮目相看的“是條漢子，有種”……同時，她也想起了高校長在章老師葬禮上的那段致辭：“生活的磨難毀掉了他的眼睛，卻無法壓垮他錚錚的鐵骨，無法動搖他不向命運屈服的勇氣，無法玷污他純潔高尚的靈魂，更無法磨滅他始終閃耀的高貴的人性光輝。”也許章老師在撰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并未預(yù)料到自己有一天會真的“永久地陷入黑暗之中”?？赡菨M盈的精神之光早已照亮了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軀，并成為身體的主宰者。所以，即便命運將他無情地拋至苦難的深淵，他的身體也會呈現(xiàn)出“無盡的光彩和尊嚴”。他甚至無需刻意去堅守什么，因為那些磨難無法壓垮、摧毀、動搖、磨滅的一切精神元素，已然成為了他的一種“本能”，讓他不經(jīng)意間的舉手投足都會盡顯高貴與格調(diào)，散發(fā)出“令人尊敬的魅力”，在無形之中便感染了他人。纖纖相信，現(xiàn)在即使讓章老師帶著所有的記憶，重生在那場漫天的大火中，他依然會毫不猶豫地去救纖纖，哪怕失去光明，哪怕學業(yè)前途盡毀，哪怕要面臨著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想到這里，纖纖的心仿佛被一群瘋狂的野獸肆意啃噬，每一口都帶來無盡的痛苦與悔恨。她已經(jīng)品味出，這些文章中那既陌生又似曾相識的風格，其實就源自章老師本人的風骨。這樣一個坦蕩無私、被經(jīng)典浸潤且被高貴充盈的生命，僅用一個字便能描述——美。那是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的純粹之美，歷經(jīng)歲月洗禮的永恒之美，無法被黑暗遮擋的璀璨之美，不能被污濁侵蝕的圣潔之美。即便他主動將自己隔絕起來，呈現(xiàn)出不被世人理解的種種古怪，那種美依舊在課堂上、在平日的一言一行中如花香般悄然彌漫，浸潤著每一個人的肺腑。而纖纖，卻因偏見、短視、自私和任性，明明感受到了它的強大吸引力，卻對其漠視、逃避、否認、嘲笑、侮辱乃至傷害，最終親手殘忍地將它撕毀。雖說被撕毀的每一個碎片依舊散發(fā)著高貴動人的光彩，可卻再也無法還原成一個完整而美好的生命了。
后來，纖纖又看到了那篇《迷霧中的燈塔》。在這篇文章中，章老師講述了一個夜晚，他跟隨一艘漁船出海捕魚，忽遇大霧無法返航之際，看到迷霧中一盞燈塔時的獨特感受：
“……在燈塔的光輝照耀下，我清晰地看到了漁船的破舊與脆弱，它在風浪中顯得那般不堪一擊；也看到了前方道路的艱險與未知，暗礁和漩渦潛藏在看似平靜的海面之下；更看到了自身的不足——我的急躁與魯莽，短視與怯懦。然而，與此同時，我也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那是燈塔指引的方向，是可能通向彼岸的生路……”
“‘Know thyself’，這是刻在希臘德爾斐阿波羅神廟門前的第一條箴言。的確，生命正如這茫茫的大海，充滿了未知與變數(shù)。人生則是在這茫茫大海中不斷自我探索的航程，而認識自己，便是那照亮航程的燈塔?？晌覀兏也桓尹c亮它？敢不敢面對心靈深處那些不堪的角落？那些魯莽、短視與怯懦，是我們一直逃避、不愿正視的陰影。但只有勇敢地面對，我們才能真正認識自己……”
“傾聽內(nèi)心的聲音，哪怕它充滿了恐懼與不安；審視自己的行為，哪怕它暴露了無數(shù)的錯誤；接納自己的不完美，哪怕這過程痛苦而艱難。當我們鼓起勇氣，直面這一切，燈塔的光芒便會愈發(fā)強烈，照亮我們前行的道路。我們順著那光芒，調(diào)整人生的航向，破浪前行，終會沖出迷霧，勇敢地駛向遠方，追尋生命的真諦，擁抱那個更加真實、更加美好的自己……”
文章的結(jié)尾處，章老師講述自己在歸航后，用海邊的巖石雕琢出一盞燈塔形狀的小臺燈，并在基座上刻上了那句古老的古希臘箴言。此后，每當迷惘之際，他便在夜深人靜時點亮這盞燈。溫暖明亮的燈光灑下，仿佛又帶著他回到那片濃霧彌漫的海面，而那座在茫茫大海中孤獨矗立的燈塔，依然頑強而堅定地綻放著穿透迷霧的光芒……
纖纖讀著，讀著，只覺一字一句都如重錘般敲打著她的心靈。“Know thyself！”此刻，纖纖不禁懷疑，自己可曾真正直面過自己的內(nèi)心？曾幾何時，她篤定地以為，別人口中那個聰慧、優(yōu)秀且?guī)е酃猸h(huán)的女孩就是自己。那個“自己”光彩照人，給她那顆虛榮的心帶來無盡的滿足與驕傲。于是，但凡有人否定那個“自己”，哪怕只是一點點，她便急于否定對方，以此來肯定心中那個完美的形象。而父親的權(quán)勢與父母的溺愛，又讓她能輕而易舉地對他人的每一次“否定”予以回擊。久而久之，再也沒有人敢否定她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夸獎與贊美。每個人寵愛的天平都向她傾斜，使她在眾人的偏袒中獲得了更多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在這樣的氛圍中，她愈發(fā)堅信自己出類拔萃的優(yōu)秀。直到遇見一視同仁的章老師，僅僅是用公正的態(tài)度剝?nèi)チ怂皩懽魈觳拧钡孽r亮外衣，便讓她惱羞成怒，進而喪心病狂地進行種種殘忍的侮辱、打擊和報復(fù)。如今想來，她對章老師種種古怪之處的夸大反感，對關(guān)于他的謠言的無條件相信與肆意傳播，甚至一聽到對章老師的諷刺、誹謗和中傷就莫名興奮，一談起關(guān)于他的負面言論就眉飛色舞，皆源于對他下意識的否定。似乎否定了他，就否定了他對自己那些客觀公正的評價，從而肯定并抬高了自己。而如今，在自己挑起的這場巨大風波中，所有耀眼的光環(huán)都在種種激烈的碰撞中被擊得粉碎。她終于看清了自己的真面目——自負驕縱、自私狹隘、沖動魯莽、短視盲目、逃避怯懦……哪一點都與“優(yōu)秀”毫無關(guān)聯(lián)。而自認為完美的她，卻用種種狠毒與殘忍、丑陋與不堪，無情地踐踏、傷害并摧毀了另一個真正完美的生命，也讓自己的心靈陷入悔恨的折磨中。然而，這種悔恨又有什么用呢？它既無法彌補犯下的大錯，又不能挽回逝去的靈魂，只會讓她更加厭棄那個丑陋的自己。她甚至覺得，如果沒有她，就不會有這場悲劇，這個世界一定會變得更加美好，那個美好的生命，也會繼續(xù)在陽光下盡情歡笑、盡情去愛、盡情綻放他奪目的光彩……
終于，那種痛悔的折磨，在看到那篇《名譽與死亡》時達到了高潮。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如一把鋒利的匕首，穿透了她脆弱不堪的靈魂：
“名譽是什么？說白了，名譽就是別人對你的看法。你有沒有好的名譽，不是你自身是否清白的問題，而是別人承認與不承認的問題。因此，從古至今，多少人以死證明自己的清白，捍衛(wèi)自己的名譽。這樣做實在是一個最無奈而又最有效的選擇，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不容易體諒活人，卻很容易體諒死人。對于活著的人，人們很容易想起他的壞處，而對于死去的人，因為沒有了利害關(guān)系，人們就很容易想起他的好處。所以用死亡證明自己的清白，雖然會搭上一條性命，卻多數(shù)都能達到目的。只是，每一條求證名譽的鮮活生命，都能更深一步印證了這個社會的殘酷！”
纖纖只覺得自己拿著書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那顫抖仿佛具有傳染性一般，瞬間蔓延至她搖搖欲墜的身體，直抵那千瘡百孔的靈魂深處。她的眼前又閃過了章老師緊貼在墻上的那張痛苦而辛酸的臉，耳邊又回蕩起那撕裂般的凄厲而絕望的叫聲。驀地，她如同被狂風驟然襲擊的落葉，無力地拋開書本，一頭撲到在床上，失聲痛哭。淚水浸濕了枕頭，模糊了她的視線，卻怎么也洗刷不掉她心中的悔恨與傷痛?！罢吕蠋煟 彼闷扑榈貌怀烧{(diào)的聲音嘶喊著，“是我逼著你走上了這條絕路！是我！”上帝?。∈兆呶疫@不值錢的性命吧！用我去換回章老師那美好的生命，即便讓我墮入十八層地獄，我也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上帝無語，蒼天無語?；卮鹚?，只有回蕩在屋子里的悔恨而絕望的哭泣。
周六上午，文俊意外地來到家里看望她?！拔襾砜纯茨愫眯]有，”他站在門口，盯著自己的腳尖，“你出院后，我就不知道消息了，也沒有人告訴我。”
纖纖的眼圈瞬間紅了。打從她記事起，但凡生病，前來探望的人便絡(luò)繹不絕。那些人中有爸爸的下屬，有她所在學校的領(lǐng)導(dǎo)、老師和同學，有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叔叔阿姨，還有她圈子里的男孩女孩們。他們帶來了色彩斑斕的鮮花，高級的糕點和水果，以及各種名貴的禮物，甚至價值不菲的紅包。每個人都面帶笑容，對她噓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以至于她覺得生病也是一件幸福的事。然而，這次從她蘇醒至今，除了高校長和陳芝老師禮節(jié)性地到醫(yī)院探望過一次外，竟再無一人來家里看望她。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這個靦腆的大男孩，只拎著一兜不知從哪里買來的蘋果，幾句平實得甚至有些傻氣的話，卻比任何夸張的問候都更讓她感動至深。
爸爸媽媽對文俊的到來也表現(xiàn)出超乎尋常的熱情。爸爸甚至拿出了這個小城里罕見的南方水果招待他?？晌目∵B看都沒看，禮貌而冷淡地應(yīng)付兩句后，就跟著纖纖鉆進了她的房間。
纖纖關(guān)上門，拿出自己的飲料和零食：“這是我用自己的零花錢買的，總該可以了吧?！?p> 文俊猶豫了片刻，還是從自己拎的兜子里拿出一個蘋果，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我還是吃這個吧?！?p> 纖纖無聲地嘆了口氣。
“纖纖，你什么時候能上學？”文俊試探著問，“旁邊空個座位，總覺得不太得勁兒。”
“我……盡快上學。”纖纖含糊了一句，“對了，咱班的語文課，到底誰來教了？”
“陸鯤，陸老師?！蔽目≥p聲說道，“學校也是盡力了。目前這種情況，確實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老師了。本來陸老師教高二的兩個班，這次又加上了咱們班，等于要承擔兩個年級三個班的教學任務(wù)，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為了減輕他的負擔，原來只教一個班的李文琛老師主動承擔了陸老師高二一個班的語文教學，這樣才勉強安排妥當。也真是難為這些語文組的老師們了?！?p> 纖纖咬了咬嘴唇：“他，講得怎么樣？”
文俊沉默片刻后，深深地嘆了口氣：“周一的第一節(jié)課，高校長和陳老師都前來為他助陣。陸老師也確實將自己所能發(fā)揮的都展現(xiàn)了出來?？梢钥闯觯@堂課他做了精心的準備，同學們也算是盡力配合，然而，上出來的感覺，卻還不是那個味兒?！蔽目〔蛔杂X地搖搖頭，臉上流露出一種無奈的苦澀，“本來，陸老師一開始也尊重咱們班的習慣，讓大家不舉手就發(fā)言。可大家突然之間就沒了想表達的欲望，最終，幾個不想讓他冷場的同學還是猶豫著舉起了手。陸老師怔了一下，忍不住問道：‘你們不是習慣不舉手就發(fā)言嗎？’教室里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好一會兒，才有一個極小的聲音說：‘我們，只是習慣了在章老師的課堂上不舉手?！?p> 纖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這是在這節(jié)語文課上，有人第一次提起了章老師。”文俊接著說道，“大家在凄然之余，也有些擔心陸老師的反應(yīng)。誰知陸老師卻很坦率。他誠懇地對大家說：‘我承認，我不如章老師，遠遠不如。我沒有章老師的水平和能力，所以也不能給大家呈現(xiàn)出以往那般熱烈活躍、精彩紛呈的課堂，真是對不住大家了。不過語文，咱們終究還是要學的，章老師也不希望大家停止學習的腳步。所以以后，我還得勉為其難給大家上課，也希望大家盡最大努力保持學習語文的熱情。我會盡力吸收章老師講課的精華，但他的大家風范，卻是無法復(fù)制和超越的，若勉強模仿，最終也不過是東施效顰。所以，我必須量力而行，按照自己的風格授課，也希望大家盡快適應(yīng)這種風格，而把過去的語文課堂，作為最珍貴的回憶永存于心?！f完這番話，陸老師的眼里閃動著淚光，同學們也都潸然淚下，就連坐在后排的高校長和陳老師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淚。大家都知道，以往的那個生動的，精彩的，充滿著思維的交鋒、靈感的碰撞和情感的共鳴的語文課堂，再也沒有了，永遠也不會有了?！?p> 纖纖驀地咬住嘴唇，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中。文俊憐憫地看了她一眼，繼續(xù)說下去：“陸老師還利用上一個雙休日的時間來到學校，把章老師布置的最后一篇作文批完了。周一早自習，我把作文本發(fā)下去。大家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次作文的分數(shù)不僅普遍提高了，而且評語也中規(guī)中矩，有缺點也有優(yōu)點，優(yōu)點的比例還要大于缺點。不知怎的，大家突然對這樣的批閱方式感到極不適應(yīng)，似乎一個走路的人突然找不到路標，不知該往哪里走了。陸老師大概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慚愧地對大家說：‘我研讀了之前章老師對大家習作的批改，他的批閱方式，是以極精準的問題剖析和極出色的文筆表達為根基的，對不起，我沒有這樣的能力，所以也做不到這樣的批閱。況且，這樣的批閱方式也給章老師帶來了災(zāi)禍，我實在不愿重蹈覆轍?！蔽目〉恼Z氣突然變得尖銳而略帶嘲諷，“纖纖，你放心吧，以后你就是抄魯迅的文章，也沒人給你判零分了，沒準還能得全班最高分——篇篇都是最高分?！?p> 說完，他以一種豁出去的姿態(tài)直直地看著纖纖。出乎意料的是，纖纖卻并無惱怒之色，她只是用那雙大眼睛哀傷地看著文俊，目光中滿是悔恨與痛楚：“文俊，你用不著這樣冷嘲熱諷。我知道，你和同學們都恨我，陸老師這樣說，其實也是在替章老師出氣。如果我真的回去上學，不管是哪位老師來評判，我今后的作文恐怕只會有一個分數(shù)——一百分。語文組的那些老師們，一定會用這個分數(shù)，讓我羞死、愧死、悔死。”
文俊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往日驕縱任性的纖纖，現(xiàn)在竟然如此懊悔而真誠。一時間，他心中涌起一陣慚愧和自責：“對不起，纖纖，我不應(yīng)該這樣對你說話。唉！我本來是來探望你的，怎么還能刺激你呢？”他突然用拳頭狠狠地砸了一下腦袋，然后匆忙地轉(zhuǎn)移了話題：“不過纖纖，有一句話你說對了，語文組的老師們?nèi)缃翊_實與以往不太一樣了。以前我一踏入語文組辦公室就頭疼，那時他們不僅拼命詆毀章老師，彼此之間也相互勾心斗角。而這一周，我?guī)状吻巴Z文組，竟發(fā)現(xiàn)他們不僅全力維護章老師，組內(nèi)老師也變得團結(jié)起來。就拿咱們班的作文來說，直至如今我才明白，學校只要求學生每兩周寫一篇習作，全校只有咱們班每周都有習作訓練，也只有咱們班有兩個作文本。陸老師承擔兩個年級的語文教學，兩周批閱三個不同題目的作文實在力不從心。他原本計劃停掉章老師自己出題的那個作文本，可李文琛老師卻堅決不同意。他表示咱們班失去章老師已經(jīng)損失夠大的了，絕不能再更改章老師習作訓練的傳統(tǒng)。這既是對章老師的敬重，也是對咱們班學生的負責。后來，經(jīng)過語文組老師共同商議，決定章老師自己出題的那個作文本由陸鯤老師親自批閱，學校布置的那個作文本則由李文琛、陸鯤、尹鴻和劉芳四位老師共同承擔批改任務(wù)。對于這樣的安排，大家都欣然接受，沒有一位老師抱怨。你說，這是不是奇跡？陸老師還向蘇沐陽，也就是柳笛那個班的班長借來了他三年來所有的習作，我的天，一共一百四十七篇！他對每一篇都仔細研讀，還把章老師自己出的題目一一抄錄下來。看到最后，他不禁感嘆道：‘經(jīng)過這樣的訓練，作文水平不想大幅度提高都難！’”
纖纖微微垂下眼眸，心中說不上是什么滋味。語文組老師的變化在她的意料之中，畢竟她這一段的所見所聞，要遠遠比文俊豐富得多。較之這份翻天覆地的變化，她更心疼的是章老師對學生那份深沉的付出。她知道，批改作文是最讓語文老師頭疼的工作，有的語文老師甚至用“哭”來形容批作文的感受，把“又批完了一本”稱作“又‘哭’完了一本”。然而章老師，卻主動增加一倍工作量，只為扎扎實實地提高學生寫作水平。可曾經(jīng)的他們，卻并不懂得珍惜，甚至怨聲載道，直至失去這一切，才幡然醒悟，卻為時已晚。
“另外，我發(fā)現(xiàn)語文組老師的精神面貌也有了不小的變化，尤其是尹鴻老師變化最為明顯?！蔽目±^續(xù)說道，“周二咱們學校進行了月考，你信不信，咱班雖然耽誤了一周的語文課，月考語文成績依然取得了第一名。周四語文成績下來后，我去語文組抄分數(shù)，發(fā)現(xiàn)尹鴻老師正在那里一張一張地分析他教的兩個班的試卷，還拿咱班的試卷做對比。這次他們班的成績依然不理想，可奇怪的是，他的臉上已沒有了先前那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樣子，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平和，只是單純地、冷靜地剖析教學中的得與失。更絕的是，陸鯤老師居然也在一旁幫他分析，既分析尹老師班的試卷，也分析咱們班自己的試卷，李文琛老師有時也來參與討論。其他的語文老師也在專注地進行試卷分析，他們或是一個人冷靜思考，或是兩三個人熱烈討論，所探討的只有語文知識和教學方法上的問題，沒有摻雜任何其他因素。看到這種情形，我簡直呆住了，甚至忘了和老師們打招呼。就在這時，高校長進來了，環(huán)視了一圈辦公室，笑著說了一句：‘語文組的面貌真是煥然一新??！’不得不說還是高校長會說話，這要是我，非得傻傻地問一句：‘這太陽怎么從西邊出來了？’語文組的老師們也會聽音兒，尹鴻老師當時就站起來說：‘高校長，不瞞您說，以前是我的眼界太狹隘了，天天就只盯著自己那點子蠅頭小利，整天心浮氣躁的，總想怎么壓別人一頭，根本靜不下心來教書。如今拋開了那些功名利祿，把目光聚焦到學生身上，一門心思就想著怎么上好課，教好書，我竟發(fā)現(xiàn)，我的語文，居然教出些滋味來了?！钗蔫±蠋熞哺锌溃骸蠋煹脑捳俏蚁胝f的。當我們放下自身的私利，將目光真正投注到學生身上——不僅關(guān)注自己班的學生，也關(guān)注全校每一個學生；不僅著眼于學生現(xiàn)在的成績，更著眼于學生未來的成長——我們的視野就拓寬了，格局就變大了，所有糾結(jié)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咝ｉL沉默良久，長嘆一聲：‘章老師若在天有靈，也該欣慰了！’”
纖纖的嘴角微微抖了抖：“文俊，你還記得章老師說過的這句話嗎？看似無解的題，把‘小我’去掉就有解了。其實章老師在文章里也寫過類似的話?！彼龔臅郎夏闷鹉潜尽逗Ｌ旒恼Z》，翻到那篇《山巔之上》，遞給文俊。
文俊雙手鄭重地接過來，像捧著一件孤本似的，小心翼翼地翻閱著。看完這篇文章后，他又忍不住看了其他幾篇文章，然后合上書，無比珍重地放在桌面上?！袄w纖，”他抬起頭，眼眶微微泛紅，“我怎么覺得章老師此刻就在這個房間里，就在我們身邊呢？”
纖纖輕輕點了點頭：“我讀的時候也有這種感覺。以前章老師說過，真正的作家會把靈魂傾注到文字中，他說的就是自己吧?！?p> “這本書，你沒還給柳笛？”文俊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謹慎。
“柳笛送給我了，連同這張照片。”纖纖指著書桌左上角那張章老師的照片，此時這張照片已經(jīng)被她鑲嵌在一張精美的小相框里了，“她托蘇沐陽帶了話，說我不必還回去了，她那里還有備份。”
文俊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好半天才說一句：“柳笛，真夠?qū)捜莸?。?p> 纖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什么都沒吐出來。文俊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對了，柳笛周五那天去了語文組，蘇沐陽陪她來的。她是來取磁帶的。你知道嗎？其他語文老師在聽章老師的課時，有好幾個老師居然把他的課用錄音機偷偷錄下來，加起來有十多盤磁帶呢。高校長周四去語文組，也是告訴他們柳笛要來的消息，提醒各位老師別忘了把磁帶帶來。我之前和柳笛打過交道，聽說她周日就要回BJ，所以特地跑到語文組，想再見她一面。我沒想到那些老師居然把翻錄的磁帶自己留下，而堅持把原聲磁帶送給柳笛。雖然他們也挺舍不得的，卻認為柳笛比任何人都更有資格珍藏章老師的聲音。讓大家沒想到的是，在臨走的時候，柳笛突然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真誠地說：‘謝謝各位老師對我這份心意的成全，也謝謝大家在上周的教職工大會上，冒著巨大的風險為章老師勇敢發(fā)聲，仗義執(zhí)言。’就在那一刻，辦公室突然死一般的寂靜，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其實從柳笛進入語文組辦公室那一刻開始，有些老師就已經(jīng)低下頭不敢看她。而如今她這一鞠躬，更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老師的心上。尹鴻老師根本不敢直視柳笛的眼睛，他滿臉通紅，頭幾乎埋到了領(lǐng)子里，一雙微微顫抖的手緊緊地揪著自己的衣角，仿佛要把衣角撕破了；陸鯤老師不自覺地嘆了口氣，緩緩抬起頭，眼神中滿是懊悔，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沉重地搖了搖頭，臉上寫滿了自責；劉芳老師眼圈已經(jīng)紅了，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嘴，仿佛在努力克制著即將涌出的淚水。其他老師，無論站著的還是坐著的，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深深的悔意。有幾個老師相互對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仿佛在無聲地交流著內(nèi)心的愧疚。最終，李文琛老師在一片靜默中站了起來，用無比沉痛的語氣說：‘柳笛，你的感謝，實在讓我們所有人無地自容。說實話，我們配不上你的這份沉甸甸的感謝。章老師身為語文組的一員，我們不僅沒有好好保護他，反而加入了制造和傳播謠言的隊伍，肆意地污蔑、誹謗、詆毀他，甚至成了這支隊伍的排頭兵和骨干力量，最終釀成了這場無法挽回的悲劇?？梢哉f，我們每個人都是殺害章老師的兇手和罪人。那些所謂的仗義執(zhí)言，不管冒著多大的風險，也無法彌補我們的罪過。我們對不起章老師，也對不起你。所以今天，作為組長，我懇請你給我們一個機會，允許我們語文組全體老師表達對章老師和你的深深歉意。雖然這句道歉來得太遲了，無法挽回大局，但我們依然要說出來，不是為了乞求你們的原諒，而是為了我們心底那份被章老師喚醒的底線和良知?！f完，他掃視了一眼周圍的老師，所有的語文老師都默默地站了起來，向柳笛深深地鞠了一躬，說了一聲：‘對不起！’這聲‘對不起’有先有后，有輕有重，但每一個聲音都充滿了懊悔與內(nèi)疚。而當他們抬起頭來時，我發(fā)現(xiàn)，每一位老師的眼中都閃動著淚光，有的甚至已經(jīng)淚流滿面?！?p> 纖纖的心不知所以地顫抖起來，如同被人輕輕觸碰后晃動的鐘擺。語文組老師的那份愧疚和懺悔，與她這一周的心境產(chǎn)生了奇妙的呼應(yīng)。“柳笛有什么反應(yīng)？”她輕聲問道。
文俊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柳笛的身子突然晃了晃，一旁的蘇沐陽趕緊扶住了她。她用了好一會兒的時間穩(wěn)住了自己。然后，她平靜地對大家說：‘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也怨不了哪個人。章老師也沒埋怨過任何人，更沒有埋怨過對他過于苛刻的命運，所以大家也不要過于自責了。不管怎么說，章老師用生命，換來了大家的覺醒，換來了大家向惡勢力宣戰(zhàn)，維護良知和正義的勇氣，也換來了一中如今的風清氣正、朗朗乾坤，他若看到這些，想必也會欣然接受大家的道歉。只是，洪水泛濫之際，每一滴水滴都不是無辜的。我只希望章老師的悲劇不會在第二個、第三個人身上重演。聽蘇文教授講，章老師生前曾說過一句話：‘當真相被層層迷霧所籠罩的時候，我們最底線的善舉就是閉嘴?！缃裎野堰@句話送給各位，望大家三思?！f完，她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轉(zhuǎn)身離開了辦公室?！?p> 文俊說完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纖纖。纖纖沒有注意他，只是怔怔地望著桌角那張章老師的照片，好久，才低低地說了句：“柳笛，的確配得上章老師對她的愛。”
文俊的眼里突然燃起一抹贊賞和感動的光芒。“纖纖，你長大了?！彼芍缘卣f，“你終于肯叫一聲‘章老師’，而不再對他直呼其名了，甚至開始正確地看待他和柳笛了?？磥恚咝ｉL說得對，你真的開始懺悔和改變了?！?p> “高校長？”纖纖身子一顫，“他，什么時候說的？”
“就在周一第一節(jié)語文課之后?！蔽目〗忉屨f，“下課后，高校長和咱班同學聊了很多，其中就提到了你。他告訴我們你改變了不少，甚至敢于和傷害章老師的人抗爭。他還讓我們不要把怨恨都歸咎于你一人，其實很多人都曾無意中傷害過章老師。他對我們說：‘請大家想一想，你們自己，難道沒有在背后議論過章老師嗎？難道沒有曾經(jīng)相信和傳播過那些謠言嗎？’這句話讓大家都羞愧地低下了頭。所以這幾天，在背后埋怨你的人也少了很多?！?p> “是嗎？”纖纖難以置信地追問了一句，“你們，真的不恨我了嗎？”
“要說一點不恨，好像現(xiàn)在還做不到。”文俊抓抓腦袋，還是說了實話，“但肯定不像以前那樣恨得咬牙切齒了。其實這一周，同學們更多的是在反思自己。不說別人，就說我自己。其實，作為課代表，我是咱班所有同學中從章老師身上受益最多的一個。就拿幫章老師批作文這件事來說，每一次習作訓練，別人只能從自己被章老師批閱的那一篇作文中獲得啟發(fā)，得到提升，而我卻從全班五十篇作文的批改中都能汲取豐富的營養(yǎng)。章老師一共對我們進行了十次習作訓練，我們倆共同批改了五百篇作文。別的不說，單說在章老師逐字逐句修改的過程中，我的語感就有了極大的提高。陸鯤老師就曾對我說，上次習作，我的文章是全班語言最自然最流暢的。可是每次幫章老師批作文的時候，我不僅不感恩，還帶著一肚子的詛咒與怨氣，甚至為此在背后說了章老師不少壞話，對關(guān)于他的那些謠言也深信不疑并津津樂道，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那時真他媽的是個混球！”文俊突然用拳頭狠狠地砸著自己的腦袋，一連砸了好幾下，直到纖纖拼命拽住他的手才停下來。“纖纖，你知道嗎？”他繼續(xù)用哀傷的語氣對纖纖說道，“章老師離開的那一天，在分別的時候還對我表示了感謝，甚至還沖我笑了一下。我當時就后悔萬分，現(xiàn)在更是連腸子都悔青了。如今，沒有人需要我?guī)退凶魑牧?，我永遠失去了這珍貴的鍛煉機會。直到現(xiàn)在，我送作業(yè)還經(jīng)常走錯了地方。那間小辦公室已經(jīng)不上鎖了。高校長征求了老師們的意見，決定讓辦公室保持原樣，除了那盆茉莉花被柳笛搬走了，那些作文本搬到了陸老師的辦公桌上，其余一點沒變。高校長甚至還把打掃辦公室衛(wèi)生的任務(wù)交給了我。每天中午我都要去那里把辦公室打掃干凈，然后就坐在章老師對面的那把椅子上發(fā)一會呆。有時我會突然覺得章老師就坐在我對面，正靜靜地等著我給他讀作文……”他突然說不下去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眶里涌出，順著臉頰流下來。他突然撲在椅子背上，把頭埋在臂彎里。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眼睛紅腫，臉上還帶著淚痕?！袄w纖，”他用沙啞的聲音說，“人，為什么總是在失去的時候才知道后悔？我們曾經(jīng)那么無知，又那么自以為是，我們一起把章老師推下了深淵，如今我們知道自己錯了，卻什么也挽救不回來了。”
纖纖的大眼睛里也迅速地蒙上一層淚?！笆前?，你說過，我們誰都回不去了，”她凄然地說，“而我，更是如此。我不是組成洪水的水滴，我是掀起巨浪的風暴。每一滴水滴都不是無辜的，那風暴更是罪魁禍首了。即使你們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自己。我會在道德的審判臺上，被自己的良心時刻拷問，一生一世都不得翻身。”
文俊看著眼前這個曾經(jīng)那么驕傲自負，如今卻在巨大的痛悔中備受折磨的女孩，不知怎么就滋生出一種憐憫的柔情?！袄w纖，別把那么多的枷鎖都往自己身上套，”他不禁勸慰起纖纖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所以也用不著你一個人來承擔后果。雖然你的某些舉動是挺過分的，但好在沒有做出忘恩負義、恩將仇報之類喪盡天良之事，只是太任性太沖動了。如今你已經(jīng)真誠悔過，相信大家也會逐漸接受和原諒。畢竟，我們誰都有錯。高校長說，反思過去是為了更好地面對未來。我們既然無法改變過去，那么就一起面對未來好了?！?p> 纖纖仿佛被狠狠地劈了一刀，身體猛地一顫，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擊中。文俊嚇了一跳，他沒想到自己好心的安慰竟然取得了這樣“驚人”的效果?！袄w纖，你怎么了？我哪句話說錯了嗎？”他扶住了纖纖的肩膀，一張臉已經(jīng)急得通紅。
過了好一會兒，纖纖才緩緩回過神來，眼神中漸漸浮現(xiàn)出一抹痛苦與哀傷：“文俊，如果我真是那忘恩負義、恩將仇報之人，你還會接受和原諒我嗎？”
“你怎么能是這樣的人呢？”文俊脫口而出，“是，同學們背后議論過你，說你驕縱任性、自以為是、總以自我為中心，恨不得天下人都圍著你轉(zhuǎn)……但從來沒有人說你有壞心眼兒。再說了，章老師又沒對你有什么特殊的恩惠，又怎么談得上恩將仇報呢？”
纖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在淚水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苦澀：“也許，我比你們想象得更壞呢！所以以前的我，從來不愿意面對過去，而現(xiàn)在的我，更沒有勇氣面對未來。”
文俊張了張嘴，剛想要說什么，客廳里那個巨大的落地鐘突然敲響了，整整十二下。文俊猛地一拍腦袋：“哎呀！這么快就到中午了！我得趕緊回家，還有一大堆作業(yè)沒做呢！”他突然握住纖纖的手：“纖纖，周一就來上學吧。高中功課緊，耽誤時間長了可就跟不上了。”
纖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送你。”
文俊輕輕地嘆了口氣，拉開了房間的門。客廳里站著爸爸和媽媽，他們似乎剛剛買菜回來。媽媽熱情地挽留文俊：“中午留下來吃飯吧！纖纖她爸特地買了一條魚，他做魚可好吃了?！?p> 文俊的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一抹厭惡，他甚至都沒有試圖去遮掩：“不了，我媽媽還等著我回家吃飯呢！叔叔阿姨再見！”說完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那，以后?！眿寢屇莻€“來”字該沒說出口，就被“砰”的關(guān)門聲打斷了。
兩口子看了看緊閉的房門，又互相對視了一眼。爸爸尷尬地咳了兩聲，語氣中竟沒有多少不滿的情緒：“這小子，倔得可以啊！真不愧是章玉教出來的學生！”
纖纖沒有搭理爸爸。她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從文俊拎來的兜子里拿出一個蘋果，擦干凈，放在嘴里咬了一口，一時間竟辨不出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