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蟬

　　那聲音粗聽蒼老，仔細聽起來卻有種奇怪的氣聲，并不像人說出來的。

　　“徒兒不知?！彪m然心中不安，但李青軒還是風(fēng)輕云淡地回答：“若是因為九華山之事怪罪徒兒，徒兒卻也，無話可說。”

　　“哼?！蹦锹曇舴浅２豢蜌猓骸耙蚓壞鎭y，望汝自知。”

　　聽到這話，讓李青軒沉默了，卻依舊擺出輕松的態(tài)度：“師父最近說話越來越令人費解了，這樣大家都會覺得我們靈虛一脈都是瘋子的。”

　　那邊沉默了許久，半晌才開口，卻是另一種音色。

　　“我又做了什么，這山成日也沒兩個人上來！要說敗壞師門名聲，那也是你！”

　　這聲音雖老，聽起來卻歡快許多。

　　“徒兒在外恪守門規(guī)，從未做出什么越矩之事。”李青軒松了口氣，這老怪物總算回來了。

　　上清觀馮知微，理論上來說其實并不能全然算上清觀的人。

　　他從前是上清觀內(nèi)古樹上一只蟬，聽上清觀老祖方渺講經(jīng)多年，又得他點化，有緣化人。

　　可化了人也只是他們這些精怪修行的開始，他與常人的修行方式并不相同，在某一時刻，他還是會露出，常人并不熟識的，屬于非人的狀態(tài)。

　　很多時候這些非人的東西比人類更接近天地自然，所以李青軒才會有些擔(dān)心。

　　天地道法，是撒不了謊的。

　　“徒兒今日回山，將她帶了回來。”見對方并沒有糾結(jié)先前那似是而非的話語，李青軒直接說道。

　　“這事便和從前一樣，讓她去城中善堂吧。”

　　“不，弟子想您收她為徒?！?p>　　“想為師收她為徒？你這是想么，還是已經(jīng)決定了?！蹦锹曇粲行┎粣偟?。

　　“她天資聰穎，又勤學(xué)刻苦，師父不若結(jié)個善緣。”說話間李青軒已經(jīng)走到紫薇院正堂前。

　　院中草木齊膝，郁郁蔥蔥完全沒有人干擾的痕跡。

　　屋子門窗皆閉，即使只有月色也能看出門扉和窗欞都相當(dāng)老舊，窗紙還破了些，不過倒是沒什么蛛網(wǎng)老鼠的，若不是還有聲音傳出，簡直就像一間廢屋一樣。

　　確實是很久沒人過來的樣子。

　　“我結(jié)善緣，還是你結(jié)善緣?！瘪T知微哼了一聲。

　　他隨意靠在院門的墻上：“她是個好孩子，明日過來，你態(tài)度好些?！?p>　　他沒有反對，這件事就這樣說定了。

　　“這次大比我也贏了，禁制應(yīng)該解除了。”李青軒又提起另一件要事。

　　“你贏了，其實才更該限制著?！?p>　　“這是什么歪理?！?p>　　馮知微嘆氣：“你是我徒弟沒錯，不過我也教不了你太多。你才十八歲，就修得如此實力，年少輕狂又豈是胡言，再是實力強勁，心亦是人之本源，若心性不明，修得通天神力，亦只會用于錯處……”

　　李青軒聽著他的念叨，全然沒有從前的不耐煩抑或不以為意。

　　他原來說過這話么？

　　有時候人的一生從開頭知道的事里，仿佛就能看到未來的一切。

　　“別嘮叨了，人不可言而無信?！彼聊艘粫?，還是打斷馮知微。

　　“哼，我這是為你好?，F(xiàn)在為師需得閉關(guān)靜養(yǎng)，你若在外面惹了什么事，我可幫不了你?！?p>　　“你還要多久。”

　　“呦，難得你關(guān)心我。”他樂了起來，兩人師徒這么些年，李青軒長大后就很難有從前的師徒之樂了。

　　“你收袖袖為徒，若總在這閉關(guān)，能教到她什么。”李青軒無情打破他的幻想。

　　“反正是你收的，那你教也行?！?p>　　“你這……”

　　“快了快了，還有三十來年吧?！?p>　　“三十多年？就不能快些嗎？”這回答李青軒明顯不滿，

　　“急什么，我都沒急?！边@下輪到馮知微好整以暇逗人了：“這是天地大道為我一族定下的命數(shù)，就像世間萬物，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是誰也改不得的。若逆天而行，便要付出千萬倍的代價?！?p>　　說了半天，他話風(fēng)一轉(zhuǎn)：“怎么，就那么想為師出關(guān)么?！?p>　　“……三十年，已經(jīng)是尋常人的半生了，一直閉關(guān)不出，就不怕錯過許多重要的事么?！?p>　　“怕啊?！瘪T知微輕笑道：“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不違天時，不奪物性，不傷人和。天地大道便在其間?！?p>　　“你這樣的人，會后悔么?！?p>　　這次他沉默了更久。

　　作為一只蟬，能得悟天性，化為人生，已是他多少同類想都不敢想的一生。

　　馮知微一直以來也表現(xiàn)得非?；磉_，畢竟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意外之喜。他漫長的一生，也經(jīng)歷過太多失去，應(yīng)該看開了吧。

　　“會，但這就是人生?！?p>　　“跟你談人生，我也是魔怔了?！崩钋嘬幨媪丝跉?，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趕緊把我的禁制解開?！?p>　　“喂，別走啊，你這次出去的歷練給我說說啊！”他趕忙叫道。

　　同時一束金光籠罩住李青軒，夜風(fēng)拂林，悄然間，似乎有什么改變了。

　　兩個人閑聊了一個晚上，等李青軒想起應(yīng)該會去看看時，天邊已經(jīng)是一種透光的青灰色。

　　“晚些我?guī)齺?，你裝像點。”他強行打斷對話，兩三下跳下山了。

　　“呿，你是師父我是師父，臭小鬼?！?p>　　翠微院依山傍湖，白日看著風(fēng)景秀麗，實則遠離上清觀主要建筑，和紫薇院一樣有時候過于‘雅靜’。

　　不過李青軒在這住了不少年，還挺喜歡這種清幽的。

　　這里現(xiàn)在只住了他一個人，從前馮知微還沒閉關(guān)的時候就是師徒兩人，冬看覆雪夏聽雨，如同此時，夜露未散，蟲鳴嘶嘶，頗有種……故國意境。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樣，不過和幾個時辰以前不一樣的是，有些擋道的雜草已經(jīng)被修整得不礙事，灰撲撲的家具也被清理干凈。

　　水缸洗干凈，打滿了水，而灶臺也備好菜，隨時可以烹飪佳肴。

　　他輕手輕腳就怕吵醒蘇袖，沒想到剛進入院中，便看到廊下的身影。

　　她坐在臺階上，靠著廊柱，閉著眼睡得不是很安穩(wěn)，再大些動靜就能將她吵醒。

　　他給的符咒被蘇袖揣在懷里，那其實只是一個普通的平安符咒，之前去萬宗盟的時候，集市上看著好玩隨手求的。

　　騙小孩子的玩意，他隨手一給，她竟然也當(dāng)做珍寶。

　　他這人，真的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