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聲音有些發(fā)顫:“賜死?那就是說……”
仇靈雨點點頭,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罪名是謀反?!?p> 兩人身體同時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zhàn)。她們都太知道這個罪名的可怕。
“難怪李參軍雖是親王之子,卻只能當(dāng)個參軍?!睏夹闹杏腿欢还赏?。
“當(dāng)參軍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仇靈雨撇撇嘴,“他爹死后,他娘安王妃因為傷心過度,沒撐多久就也去世了。”
棲霞的心猛地一抖,不由想到:那花孔雀豈不是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就如同自己一般?
瞬間就感到不是滋味。
仇靈雨仍在繼續(xù)講古:“他爹為什么被賜死我不知,長輩們誰都不敢談?wù)撘粋€字。我只知道宗室里幾個老人家一同出面求情,圣人心慈,不僅留了他性命,還將他娘的嫁妝都交給他。安王妃是京兆韋氏嫡女,嫁妝豐厚,他雖孤身一人,但錢財是不缺的。”
棲霞明了,難怪他走到哪里都撒金葉子,實在是錢多得用不掉。想到這里,對照自己棲霞又有些莫名悲憤。
“唉,”仇靈雨嘆了口氣,“他就是活脫脫的,稚兒懷抱金元寶招搖過市,哪里會有好日子過。小時候在宮學(xué),那些宗室子弟使勁欺負他,勒索他,太傅是肯定不會為他撐腰的。久而久之,他就養(yǎng)成了到哪里都拿錢開道的習(xí)慣。”
棲霞沉默了,原來不是他傻,背后還有這一出。
“但終歸,壞人的胃口越養(yǎng)越大,大到他也供不起,只好退學(xué)回家。家中就幾個老下人,沒人教他,他也就一直不通文墨,早早傳出個李家第一草包的名聲。”仇靈雨邊說邊搖頭。
棲霞腦海里浮現(xiàn)出李重瀾小時候被欺負的慘樣。
“既然不通文墨,怎么當(dāng)上京兆府司功參軍的?這可是文職?!睏己闷?。
“許是老宗親們看他實在可憐,就給他找個小官職安身立命吧,才從七品下,小得不能再小了。京兆府那些人也不把他當(dāng)回事,盡把他打發(fā)去干些吃力不討好的事?!背痨`雨繼續(xù)爆料。
“既如此,他被貶到西市做市令豈不正常?”
仇靈雨臉色一肅:“才不正常,西市是什么地方,全大唐最繁華的地方!每天進出這么多商家,這么多貨物,都得靠官署批文,油水足著呢!尋常人根本撈不著這種好事,能輪得上他李草包?”
棲霞默默在心里為李重瀾哀悼,敢情七品變八品,對李重瀾來說都是輪不上的好事,世上哪有這么慘的親王之子?
“別瞎擔(dān)心,等我擺完茶宴就知道了?!睏寂呐某痨`雨的肩膀。
其實,就算仇靈雨不下令,這個宴她也會好好準備。甭管李重瀾現(xiàn)在是什么品級,既然管著西市,就是商戶們頭上的天,她豈能不巴結(jié)這片天?再說,李重瀾喜歡隨手撒金葉子,棲霞勢必要抱緊這根金光閃閃的大粗腿,畢竟她窮啊。最后,才是盡到下屬的本分,為上峰仇靈雨辦事。
想到這里,棲霞心中一閃念,仇靈雨對這等宮廷秘事竟然門兒清,而且她明顯是認得李重瀾的,莫非她也曾在宮學(xué)讀過書?看來仇靈雨的身份背景比她想象的還要厲害。
但她不打算刨根問底,江湖兒女,秘密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更何況,她自己就沒有秘密嗎?
過了兩日。
隱香閣天字號房里,鎏金香爐吐著鵝梨帳中香。棲霞跪坐在蒲團上,小凡則輕舀青瓷罐里的茶末,細碎的沙沙聲里混著李重瀾腰間玉佩的叮當(dāng)響。
“李市令請用。”棲霞將鹺簋中的鹽粒撒入初沸的茶湯,“這是顧渚紫筍配昆侖雪鹽。”
李重瀾端著越窯盞左右端詳:“這茶湯怎地綠中透紫?莫不是……摻了波斯葡萄酒?”
仇靈雨在屏風(fēng)后捏碎了半塊茶餅。
棲霞面不改色:“李市令說笑了,這是紫筍茶本色。不知大人在西市當(dāng)市令可還順心?”
“順心!”李重瀾輕啜一口茶,姿勢落拓中透著一絲優(yōu)雅,“我每日把文書都扔給市丞處理,我只需帶著雜役在街上做做稽查、管管治安,閑來無事就帶著他們操練拳腳,甚好!”
棲霞不解:“怎么李市令覺得這種生活比當(dāng)參軍更好嗎?”
李重瀾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你知道的,我不通文墨,干文職實在是勉為其難。以前上官和同僚都容忍我,但我上月犯了一宗大錯:我在賑災(zāi)文書中,把雲(yún)州寫作了運州,導(dǎo)致賑災(zāi)糧差點錯運到三千里之外。好在有同僚及時發(fā)現(xiàn),但也讓上官驚出一身冷汗。那之后,他就把我給貶了。”
棲霞想起仇靈雨的擔(dān)憂,故意試探道:“既是貶官,為何把李市令發(fā)配到西市來了?據(jù)我所知,這可是肥缺?!?p> 李重瀾爽朗地笑笑:“許是因為我有錢吧!”
“嗯?”棲霞萬沒想到,竟是這個答案。但她何等聰明,瞬間就想通了:“本來西市的肥缺輪不到您,但因為西市油水太足,每一任市令都會吃拿卡要,頻頻被商戶告發(fā)。上官認為,您足夠有錢,絕不會被這些小錢所迷惑,讓您守在這里最是放心。可是這樣?”
“盧小兄弟,你和我們府尹一樣聰明!”李重瀾向她豎起了大拇指。
棲霞松了一口氣,看來仇靈雨是安全的,而她那十貫錢,暫時也沒有飛。
仇靈雨在屏風(fēng)后同樣松了一口氣,看來她暫時也不必想辦法逃亡。
棲霞不希望自己的試探太明顯,忙岔開話頭:“大人嘗嘗這茶餅,用茉莉花露蒸過三遍?!彼_茶餅,露出里層金絲紋路,“這叫'金鑲玉'?!?p> “好名字!多謝小兄弟款待!”李重瀾掏出把金葉子放在茶餅旁邊,“我給它升級成'金玉滿堂'!”
棲霞驚訝,一為李重瀾竟然一言不合又撒錢,二是這次李重瀾竟然沒有用錯成語!
窗外暮鼓恰在此時響起。李重瀾霍然起身:“該帶人夜巡了!”他走到門口又回頭,“盧兄弟,你如此聰明,日后可否教我讀書?”
待綠色官袍消失在街角,晚風(fēng)送來臨街賣藝人的呼喝,隱約能聽見一片哄笑叫嚷——想來李重瀾做這個西市令當(dāng)真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