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冷風(fēng)呼嘯,窗柩相闔作響,今朝卻冬陽纏新枕,一片晴好。
只是她臥在榻上,只覺體寒,仿佛赤裸地睡在冰窟里,忍不住輕顫。
透過紙窗的明媚光線,撫上蒼白的臉,亦是徒勞。
陳泠月蜷縮在厚實的棉被下,牙關(guān)緊閉,睡得不安穩(wěn)。
窗外吵吵嚷嚷,讓人不得安寧,她眉頭緊皺,翻過身去,蒙頭而睡。
昨日氣若游絲的人只喝了碗藥倒頭好眠一夜便龍精虎猛,問了府中侍從,自己尋著找來。
這處小院安靜偏遠(yuǎn),他初見便驚奇,偌大廣安王府金碧輝煌,不知藏了多少國庫珍寶又耗白了戶部各位大人多少青絲,卻還有如此……說好聽點雅致清幽,實則就是簡陋殘破的一隅。
院中晾曬草藥的架子盛滿了粗糲冰塊摻雜的殘雪,只有兩個廂房、一間茶室和一間柴房。
方才若不是給他指路的小廝將他領(lǐng)到院門前,他是真不知道,還能穿過那片東倒西歪的竹林。
大雪蓋住鵝卵石小徑,徒留空白,像是哪位造園匠師少見的敗筆。
唯一詭異之處,這破落院子似乎也是新造,院門至少看上去結(jié)實牢固。
他向來不愛文人推敲習(xí)慣,徑直推門進(jìn)去,竟看到陸闕已站在院中,神色不耐,身旁扔著一把沾了雪的掃帚。
“誒,紀(jì)崇說你今日有軍務(wù),這都要巳時了,你怎么還不走?”
“要你管,滾回你南安王府去!”
南安王謝珉是當(dāng)今皇上的十三子,任由前面幾位哥哥爭權(quán)奪勢,他早早看清生來天潢貴胄懂得及時行樂才不枉此生,于是同他母妃一樣不爭不搶,反倒落得自在,同哪位兄長都能驕縱兩句,在陸闕這個表兄面前也少有害怕。
“嘿嘿,你以為我想待在這兒!我府上金絲軟枕可比你這硬板床舒服多了。我來謝了小陳大夫就走?!?p> 眼見他要走過去推門,陸闕長腿一伸,謝珉避之不及,腳底打滑,掙扎兩下?lián)溥M(jìn)雪堆里。
“陸景由!發(fā)哪門子瘋!你干嘛攔著我,我只是來向小陳大夫道謝都不行?!”
陸闕冷漠道:“不行?!?p> 奈何謝珉向來無拘無束,推門力道沒輕沒重,北風(fēng)強(qiáng)勁,竟推開了縫隙。陸闕倏地?fù)踹^去,嚴(yán)聲道:“還沒吃夠苦頭?”
謝珉見他真要生氣,撇撇嘴,無奈道:“我改日再來?!?p> 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嘖,你這個樣子哈,真的讓人懷疑。我聽紀(jì)…別人說小陳大夫大半夜單獨被你留在帳中,你不會真有斷袖之癖吧。”
陸闕理都不理直接抬腳,謝珉靈活扭腰躲過,笑嘻嘻地溜了。
“誒,”謝珉故作神秘地湊過來,低聲說:“聽說這陳大夫跟七年前被下獄的陳氏有關(guān),你收留他,是有什么打算?”
陸闕不答,他又笑意盈盈地威脅:
“你甫一回京就有人這么好奇,動我倒是無所謂,動永和宮那就得掂量掂量了?!?p> 陸闕語氣平淡,似乎料到陳泠月的身世瞞不住,面無波瀾,“你那一畝三分地還不夠稱,跟你無關(guān)?!?p> 謝珉長舒一口氣,玩笑道:“哎呦,你要是護(hù)不住他,我可就義不容辭了昂?!?p> 陸闕嫌棄地踢開他,謝珉轉(zhuǎn)身避過,討?zhàn)埶频驼Z:“來打聽的那幾家探子都給我擋回去了,算是還個人情了?!?p> 陸闕白了眼這沒站相的紈绔子弟,“算你識趣?!?p> “還有……和親的事兒你上點兒心,”謝珉頤指氣使,“六妹鬧得我耳朵出繭子了……不然我犯得上去宮外找樂子嘛?!?p> “你自己也當(dāng)心,宮里那個瘋子誰知道能干出什么來!”
他啰哩啰嗦,陸闕心煩,怎么就沒把他嘴縫上……
……
陳泠月聽清了動靜,等謝珉離開了,才磨蹭著換上白靴。
推門。
陸闕俊逸的背影立在青石階下,金絲云紋的華服收進(jìn)鎏金腰帶里,襯出挺拔的腰線。
“王爺?!?p> 陸闕轉(zhuǎn)身,臉色說不出好看。
“六公主病了多日不見好轉(zhuǎn),勞你去看看?!?p> 陳泠月垂目,直言:“宮中太醫(yī),天資過人,能力出眾,豈是行腳大夫可比的?!?p> 陸闕“嘖”了聲,面露譏諷:“昨日有人聽到‘舒太醫(yī)’便那般心狠手辣,本王還以為是個心氣兒高的,倒是本王多心了?”
陳泠月抿唇:“是,王爺若無事,在下就去休息了,旬假之中,王爺可去軍中另尋他人?!?p> 陸闕聞言,頗有深意道:
“歲末陛下入福安寺祈福,聞凈玄大師歲后將遠(yuǎn)渡東瀛,座下弟子將代其為陛下布薩。本王恰得機(jī)遇,能與之交談一二?!?p> 陳泠月頓住腳步,病懨懨的神色終于浮起一絲活絡(luò)氣血,直言:“王爺可愿意帶我去?”
陸闕露出幾分得意:“這要看你懂不懂事了。”
她點頭,干脆道:“在下這便去取藥箱?!?p> “去換身侍從的衣服,免得宮中哪個不長眼的去通風(fēng)報信。”
陳泠月一一應(yīng)下,翻出初到盛京時府中分發(fā)的藍(lán)灰色衣袍束在身上,深色的衣物襯得人蒼白瘦弱。她本就高挑,圍上束腰更顯身材挺拔,腰肢細(xì)長。
陸闕眸光一壓,轉(zhuǎn)過身負(fù)手立于院中,百無聊賴地踢著腳下雪堆。
府門外,宮車華麗,四角掛著玲瓏剔透的小球,清風(fēng)拂過傳來清脆悅耳的叮當(dāng)聲。
車中鋪著孔雀羽的軟墊,她坐在右側(cè),靠在暖爐邊。
幼時,父親初入皇城供職,某年母親自冬月便抱著雙生子坐上馬車。遠(yuǎn)渡青山碧水,來到飄雪的北方。
那日父親夜間當(dāng)值歸來,便是乘著杳杳宮車伴著清脆鈴聲而來。他們等在那處小小宅院里,剪出紅色窗花,飲著母親從云和帶來的花茶,煮茶聽雪直到正月過去,枯木生芽,方歸云和。
鎏金瓦、白玉階映著泠泠日光,卻是天下最陰森詭譎之地,只是靠近便忍不住瑟縮。母親蕙質(zhì)蘭心,總是懂得些智慧。
兩情不在朝暮好過千里遙望孤墳。
只是,人算不過天命。
陸闕斜躺在寬敞的軟榻上,唇角微勾,問道:“愣神做什么,古人總說過慧易折,思慮過重只會徒增煩擾?!?p> 聞言,她垂目,溫順地端坐,照舊是寡言,只是提及那句“過慧易折”,她又忍不住。
“在想案發(fā)那日相關(guān)的人,殿下已尋了三年之久?!?p> 陸闕雙眸微抬,冷意翻飛,聽她綿里藏針的話,銀靴擦著她的長袍下擺重重地踢到一旁的小案幾,悶響讓趕車的小宦官揚(yáng)鞭的動作都頓了下。
她徹底噤聲,只是古井無波的眼底終于泛出一絲笑意。車行緩慢,兩日疲累竟令她挨著竄動的火苗睡了過去。
宮車行至永和宮便停住,陳泠月肩頭被一股力量晃了晃,迷朦著睜開眼睛。疲憊如云霧漸漸散去,烏亮的眸子又無辜地眨著。
“本王讓你來睡覺的?還不下去!”
她心虛地眨眨眼,將垂到耳邊的發(fā)絲攏到耳后,動作利落地跳下車。陸闕卻在車橫邊坐著,小宦官去扶,他只當(dāng)沒看到。
陳泠月只好返身伸出自己的小臂托著廣安王殿下的手扶將貴人扶下杌凳。
跟著他們的小宦官對她露出幾分好奇,不知這清俊少年郎怎么得罪了廣安王殿下。
陸闕俯身時抓住她的手臂,氣息撲在耳邊:“做下人要有下人的樣子,在宮里守點規(guī)矩。”
她低聲應(yīng)道:“是?!?p> 永和宮外積雪深厚,陳泠月有些好奇。聽聞六公主承沐皇恩,母妃居高位,有皇兄護(hù)佑,何至于連灑掃庭除之人都沒有呢?
小宦官在永和宮當(dāng)值,顧自解釋:“公主喜愛雪景,每每大雪,總愛看白茫茫一片的樣子。只辛苦王爺和這位小郎君了?!?p> “無妨。”
陸闕向來倨傲,她卻是要還禮的。只是小宦官見她如此神情略顯慌張,余光偷瞄廣安王殿下,見這人神態(tài)依舊才緩了口氣。
永和宮的娘娘素來喜愛禮佛,常往來寶華殿誦經(jīng),平日只有過了午時才回宮。想來陸闕也是不愿永和宮娘娘知道的……
陳泠月跟著陸闕一路暢通無阻,直到玉屏珠簾前。
她得了允許,撥開簾子,透過薄紗帳。六公主臥在床榻上,面色紅潤,肌膚光澤。
她湊近細(xì)聞,呼吸勻稱規(guī)律,并無不暢。只是面若桃花的公主雙眼緊閉,她只好將公主的胳膊從蜀錦繡芍藥的被子里拿出來,搭脈。
半晌,她看向陸闕,搖搖頭。
“并無大礙,公主脈象平穩(wěn)?!?p> 陳泠月收拾好藥箱,陸闕忽然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溫?zé)岬臍庀系囟l(fā)癢。
“這么做我怕公主怪罪?!?p> 陸闕不屑:“本王在你怕什么?!?p> 陳泠月只好硬著頭皮,從小藥箱中取出繡了白鶴的布囊,細(xì)細(xì)一針扎在六公主的指尖。面無表情的六公主忽而眉頭緊蹙,猛抽回手。
“哪個奴才敢扎本公主!”
陳泠月慌忙收了針,向后膝行兩步,跪在一側(cè)。
六公主未曾在宮中見過這般年輕俊朗的太醫(yī),一時語塞:“呃……你……我怎么沒見過你?”
陸闕撩開簾子,六公主看他站在那邊,嘟著嘴低下了頭。
“醒了就好,那幫無用的老骨頭不敢冒犯你,本王可不會縱容你?!?p> 六公主被他嚇得蜷縮起身子,低聲啜泣:“可我不想嫁去突厥!”
史書記載,泰和九年,大梁與突厥戰(zhàn)于平谷。時年冬月,王師凱旋,四夷咸附,百姓獲安。
陳泠月眉心微皺,大梁如今國力如日中天,根本不必遠(yuǎn)嫁公主和親!何況西北有陸闕的長策軍駐守,教其不敢進(jìn)犯。
陸闕仿佛聽到笑話,嗤笑兩聲:“裝病也不敢對自己下狠手,本王看你也就這點兒出息了?!?p> 六公主放肆地哼喊起來,根本不在怕陸闕的:“宮中太醫(yī)只會’不可不可‘,本公主讓人去皇城外尋藥方還未出宮門就被扣下。事到如今,你還來笑我!但凡前朝文臣武將有用,何以憑借女子之軀換茍且偷生!”
陳泠月聞言,臉色微變,余光偷瞄陸闕,見他并未動怒,只是走近兩步,忽然伸手輕拍她后背:“起來,走了?!?p> 六公主的哭喊霎時靜止,陳泠月也疑惑不解地看他。
陸闕冷言:“若能以一人之軀換得萬家團(tuán)圓,天下武將無仗可打,文臣無本可參。本王倒希望有這美事?!?p> ……
六公主抽噎:“表兄,你真不管我了哇!”
陸闕攤手:“本王也想嘗嘗閑賦在家的滋味?!?p> 六公主毫無征兆地“哇”得一聲,淚止不住了,惹得侯在外面的小宦官心急如焚。
陳泠月見他站定未動,便知他另有打算,忽覺今日她必然要被卷入他的陰謀。
半晌,公主殿下哭累了,嘶啞著嗓子讓小宦官倒水,耳邊才安靜下來。
她淚眼婆娑道:“你怎么還不走?”
陸闕抱臂看她像看只嗷嗷待哺的小狗崽:“看你可憐,還是打算幫幫你吧?!?p> 六公主聞言立刻換了副嘴臉:“怎么幫?!?p> 陳泠月見陸闕朝她指了指,心中有股不詳?shù)念A(yù)感。“本王帳中最出色的大夫,特意帶來給你下毒的?!?p> 這話聽起來有幾分奇怪,但從陸闕嘴中說出來倒也合理。
陳泠月皺眉,六公主卻已經(jīng)攥住她的手,也不在乎男女大防,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憐。
她勉強(qiáng)掙脫開,溫順地站到陸闕身旁。
陸闕一副真誠無害的樣子:“有勞小陳大夫找些能長斑變丑的、臥床不起的、四肢無力的毒給公主殿下試試?!?p> 她躊躇:“王爺……這有違在下行醫(yī)之本了?!?p> 陸闕無所謂道:“你在救她啊,難不成看公主殿下遠(yuǎn)嫁突厥?”
陳泠月拗不過,只得依照公主體質(zhì)留了張藥方,囑咐不可過量,否則無力回天。陸闕似是想到什么,輕聲問:“太醫(yī)院那群家伙能看出來嗎?”
陳泠月默默收起布囊,“是江湖方子并非簡單藥物相克,太醫(yī)們出身正統(tǒng)應(yīng)是不懂這些害人的歪門邪道?!?p> 陸闕琢磨出幾分言下之意,正色道:“自古講求不問出處,何故用冠冕堂皇的東西拘束了自己?!?p> 六公主瞧出這小醫(yī)官神情木然,連陸闕都收斂幾分,以為其性子古怪,但還是壯著膽子怯怯道了聲謝。
陳泠月身形一怔,恭敬還禮,陸闕卻已經(jīng)在催她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