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做完整的人
云霧霏霏,鴉雀喈喈。
山口站著一道健碩的身影,腳邊放著一具棺材。
桑落一眼就認出那是林旺家的,迎上去想要行禮致謝,被林旺家的攔住。她眼睛紅著,也沒了平日的潑辣勁頭,只擺手:“那日他來跟我交代后事時,就說了你與元寶之事,想不到你們也是如此?!?p> 原來林旺家的并不姓廖,而是姓齊。大荔亡國,百姓遭殃。齊氏遇到幼年的廖內(nèi)官時,見他奄奄一息,順手救下,兩人結(jié)作姐弟。
后來兵荒馬亂,二人走散了,再見面時,廖內(nèi)官已凈身進宮,齊氏也嫁給了林家家仆林旺,姐弟倆隔著宮墻,再難見面。
“這地方倒是極好?!饼R氏擦擦眼淚,站在山口,看層巒疊嶂的青山,“他從小就愛看山……”
“沒錯,廖內(nèi)官自己挑的,你看這是他做的標記?!焙鷥?nèi)官從板車上取出一把鐵鍬,用鍬沿點著草地上疊在一起的幾塊碎石,認真挖坑。
“廖內(nèi)官,他怎么走的?”桑落有些吃驚,廖內(nèi)官竟然連自己的墳地都想好,怎么就不逃呢?非要等著人來殺他嗎?
“誰知道呢?辦差回來拉著我喝酒,喝多了就說要睡覺。早上起來就涼了?!?p> 胡內(nèi)官想起早上看到廖內(nèi)官的樣子。穿戴整齊,又在身邊擺了幾十兩銀子和一封信,托自己為他斂尸。
走得很從容,從容就好。
宮里的事,沒人說得清。知道少一些,才能保命,但是知道得太少,也容易丟命。
他一邊挖,一邊念叨:
“廖內(nèi)官,你走啦,以后在宮里陪我說話的人又少一個了。”
“平日你沒少照顧我,我也算對得住你,答應(yīng)你替你下葬,就一定做到?!?p> “等以后我死了,還不知道誰葬我呢?!?p> 元寶抱著喜盒,想說他可以,可又怕這樣說觸了人家霉頭,只說道:“胡內(nèi)官,你長命百歲。”
胡內(nèi)官擦擦汗,看他一眼,只是笑笑,又埋頭挖坑。
挖好深坑,幾人合力將廖內(nèi)官抬進棺材里。
“小子,放喜盒吧?!焙鷥?nèi)官努努嘴。
元寶點點頭,雙手捧著盒子走了過去。
忽地,山路上狂奔來一隊人馬,個個都穿著黑色的錦衣,腰間掛著佩劍,到了廖存遠的墳邊。領(lǐng)頭之人一亮牌子,胡內(nèi)官立刻就跪了下去,又回頭讓其余諸人都乖乖跪下來。
領(lǐng)頭人一個手勢,身后的人就上前去棺材翻查。
“大人,查過了,沒有夾帶?!?p> 領(lǐng)頭人的目光又落在元寶手中的喜盒上:“這是什么?”
胡內(nèi)官說道:“大人,這是喜盒?!?p> “喜盒?”
胡內(nèi)官答得卑微:“就是切了的那一塊肉,人死總要歸位?!?p> 領(lǐng)頭人道:“拿過來?!?p> 元寶連忙將盒子抱在懷里:“不行!你們不能碰!”他答應(yīng)過廖大人,不讓別人碰。
話音一落,寒光立現(xiàn),劍直直對著元寶的咽喉。
桑落將元寶護在身后:“大人,他只是個孩子。何必動劍?”
齊氏壯碩的身姿上前一步,從腰間取了些銀子:“大人們拿去喝茶——”
話還未說完,其中一人一抬腳,將齊氏踹翻在地,劍立刻逼上去,叫她動彈不得。
“交出盒子!”領(lǐng)頭人的劍尖再次指向元寶。
“不行!”元寶死死抱著盒子,不肯交。
桑子楠也被劍指著,不敢動彈分毫,只得說:“大人,這是他們內(nèi)官的規(guī)矩。喜盒從喜房拿出來,就不能打開,那肉跟尸首一樣,是見不得天日的?!?p> 胡內(nèi)官連聲稱是??深I(lǐng)頭人哪里聽這個,劍尖再送向前,就要刺向元寶。
桑落一抬手,手臂擦著劍刃擋在云寶咽喉前,鮮血頓時就冒了出來。她眉頭也不曾皺一下,只沉聲說道:“元寶,打開盒子?!?p> 元寶不愿。
“打開!”
元寶摳掉封蠟,將盒子打開,里面赫然躺著那碩物。
領(lǐng)頭人一看,驚了:“這是何物?”
只聽見桑落答道:“廖內(nèi)官的分身?!?p> 一看就不是人肉的,領(lǐng)頭人有幾分羞惱,劍指向桑落:“你耍我?這明明是雕的!”
桑落答道:“內(nèi)官凈身時都是孩童,切下來后要先去血,再用油烹炸,最后裹石灰風干。最后只有半寸左右,故而在入棺時,要陪葬個成人的。這才刻意做大了些?!?p> 眾男子聽了這話,只覺得某處不自覺地抽疼起來。領(lǐng)頭人一抬劍尖,厲聲喝問:“你是何人?”
“回大人,我是刀兒匠桑陸生家的?!?p> “這東西你做的?”
“是?!鄙B湔f道,“宮里內(nèi)官的喜盒,都保存在我家。今日也是因此才帶著喜盒入殮?!?p> 宮里內(nèi)官的喜盒都在他家?領(lǐng)頭人狐疑地打量了桑落一陣子,劍又指向喜盒:“帶走。”
元寶聞言就抱著盒子往回縮。桑落將他護在身后。
齊氏砰砰磕起頭來:“大人,您查也查過了,他人都死了,就這么個念想,還請您容許他落葉歸根吧?!?p> 胡內(nèi)官跪著爬向前,抓著那幾人的鞋靴懇求道:“大人,求您給廖內(nèi)官留個全尸吧......”
桑落微微一皺眉,不動聲色地看著。
領(lǐng)頭人想了想,生出幾分戲耍的念頭來,腳尖一抬,將胡內(nèi)官的腦袋抬起來:“留下也可以。你拿起那陪葬的玩意兒來,到你身上比一比?!?p> 元寶再要反抗,被桑子楠攔?。骸霸獙?,不可沖動?!?p> 胡內(nèi)官只得硬著頭皮,從盒子里取出東西來,放在身前,像是長了犄角的怪物。
那幾名錦衣人笑得劍尖都在晃:“來來來,轉(zhuǎn)一圈看看?!?p> 胡內(nèi)官緩緩轉(zhuǎn)了一大圈,只覺得自己被剝光了游街一般,恥辱席卷而來:
“不怕大人們笑話,我們是挨了一刀的人,沒有什么別的執(zhí)念。無兒無女,父母也早不在了,積攢的銀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我們殘缺之人,在這世上活了一輩子,唯一的念想,就是死了之后,還能把身子補成囫圇的。下輩子好做個完完整整的人?!?p> 這幾句話說得真摯,是發(fā)自肺腑的。
桑落聽得動容。
只是那幾人哪里有心?他們?nèi)耘f笑著:
“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雕這東西的人別有用心啊,想讓你們來世繼續(xù)當驢做馬吧?”
“我知道了,”有人一拍大腿:“這是想要下輩子當玉公子???哈哈哈哈!”
胡內(nèi)官訕訕地道:“祝愿,只是祝愿,做大一些,只是想求個好意頭......”
領(lǐng)頭人冷哼道:“哼,別想了,你們來世,還是閹人——”
說時遲那時快,銀光一閃,領(lǐng)頭之人的劍飛快地斬下來,蠟像就在胡內(nèi)官身前被再次斬斷成兩截。
塵封的記憶,一下子涌上心頭。
胡內(nèi)官抱住腦袋尖叫著蜷縮在地上,手不住哆嗦,涕泗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