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出征
夜幕降臨，季風林踏進將軍府的大門，正好碰上府里下人院中點燈。
黑漆漆的道路一點一點亮起來，一直延伸到院子盡頭。
這般尋常的場景，他今日看來卻覺得格外溫馨。
踏著暖黃的燈盞走到內(nèi)院，推門進去，屋內(nèi)的燭火比外面還要亮一些。
“你回來了？”
鐘芳懿從內(nèi)室走出來，周身氤氳著濃濃水霧。
她只穿了一層里衣，身體的輪廓在燭火的映照下若隱若現(xiàn)。
季風林的目光停留在她滴著水的發(fā)梢上，一時間竟有些晃了神。
“喂，你怎么了？發(fā)生什麼事了嗎？”
鐘芳懿見他心緒不寧，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季風林這才回神，他收回視線，一股食物的香氣卻冷不防竄入鼻中。
“哦，”
鐘芳懿將食盒從內(nèi)室端出來，
“你回來的晚，錯過晚膳的時間了，我就留了些菜給你。這些可都是肉菜，若不是我專門留著，這麼晚哪里還會有？”
說著，她打開食盒，精致的琉璃碗層層疊疊，里面擺放的食物看著更是讓人胃口大開。
季風林夾了一筷子放入口中，一瞬間，竟覺得眼眶有些酸澀。
“好吃嗎？”
一旁的少女一臉希冀地看著他，眼里閃著點點星光。
“這是按我們洵州的口味做的豬肝，是本姑娘親自指導的，怎麼樣，是不是很不錯？”
“嗯，很不錯?！?p> 季風林略微偏過頭，生怕被她看出自己的異常。
不知為何，一想到明日要奔赴戰(zhàn)場，他的心中就十分不是滋味。
明明是自己曾經(jīng)習以為常的事情，如今卻萬般不愿。
看著眼前一面給他夾菜一面滔滔不絕地介紹的少女，一股沒由來的苦澀瞬間涌上心頭。
從前他孑然一身，事事都無所畏懼。如今有了在乎的人，反而變得畏手畏腳，膽小怕事。
大約，這就是家?guī)Ыo人的眷戀吧。
它讓人心中有了牽掛，有了依戀，有了讓人想要就這麼一輩子相互依賴的熱切盼望。
夜晚，繁星點點。
冬春交接的時節(jié)，甚至可以在萬籟俱寂的夜晚聽見春草抽芽的聲音。
吹了燈，二人仰面躺在床上，空氣一時凝滯。
季風林思量許久，最終還是開口。
“芳懿，”
少女看向他，只是身形隱沒在無邊的黑夜里，叫人看不分明。
“邊關(guān)有軍情，我明日可能要出去一段時間。但以季家軍的兵力，最多一月便能得勝歸來。你···”
鐘芳懿聽到這消息，倒是沒有過于驚訝。
她方才便察覺他的情緒有些不對，不過是沒有戳穿罷了。
只不過···這也太突然了些，真真是打得人措手不及。
“明日就要走嗎？不能后日？”
鐘芳懿開口打斷他的話，心中帶著幾分期盼。
“不行?！?p> 季風林答得斬釘截鐵，
“戰(zhàn)況緊急，我不敢拿百姓的生命開玩笑?！?p> 鐘芳懿心里有些失落，但轉(zhuǎn)念一想，他可是百戰(zhàn)百勝的威武將軍??！
既然他那么說了，那就一定沒有問題。
“好，”
她低聲應(yīng)著，
“我等你回來?！?p> 是夜，鐘芳懿始終沒有睡著。
她豎起耳朵，卻聽不見旁邊人的呼吸聲。
想來，他也是沒有睡著的。
長夜漫漫，甚是煎熬。
她剛想開口聊聊天，話到嘴邊卻又止住。
算了，還是不了。
若是再聽見他的聲音，怕是真的要舍不得了。
翌日，夾雜著玉蘭香氣的微風從窗口吹拂進來，鐘芳懿迷迷糊糊睜開眼，不知不覺天已經(jīng)大亮了。
她伸手摸了摸旁邊的位置，卻只摸到一床松軟的棉被。
“起這么早啊···”
她翻了個身，帶著點未消的困意又繼續(xù)沉沉睡去。
還沒過一會兒，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夫人，夫人，將軍已經(jīng)要出發(fā)了，您不去送送嗎？”
杏花敲了半天沒人應(yīng)，只好直接推門進來。
“夫人，您怎么還沒起啊，快起來了，將軍在門口等著您呢！”
鐘芳懿被杏花拉扯著坐起來，腦中還是一片混沌。
“你說什么，等我？為何要等我？”
“將軍今日出征，府里都忙了一個上午了，夫人您不知道？”
鐘芳懿腦中頓時一陣轟鳴。
對啊，她記得自己昨日明明想著今早起來送送他的，可是后來不知怎的竟又睡著了，甚至連他更衣洗漱的聲音都沒聽見。
將軍府門外，季風林坐于馬上，側(cè)頭望向府內(nèi)。
府里眾人仍在忙碌著，卻始終沒看到那個人的影子。
二月的風仍是蕭瑟，呼嘯的晨風如刀刃般刮過人的臉龐。
日頭已經(jīng)升起，再不走，今夜就沒法到達北疆了。
季風林拉起韁繩，馬兒啼鳴一聲，揚起蹄子在京城的街道上狂奔起來。
身后突然傳來極其微弱的呼喊，在呼嘯而過的風聲中聽不清晰。
可季風林卻是聽見了，那是在喊他的名字。
咚咚的馬蹄聲驟然停住，身后的呼喊也變得愈發(fā)清晰。
“季風林，你保重啊！我在家里等你回來！”
他勒馬回身，只見街道盡頭，少女氣喘吁吁地站在那里朝他揮著手。
她頭發(fā)凌亂，系的松松垮垮的發(fā)帶隨風飛揚。
鮮亮的紅色被風卷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用劍柄一勾，那根紅色的發(fā)帶就這么落在手心。
“若是有什麼事，記得寫信！”
鐘芳懿扯著嗓子喊，可對面的人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她還在疑惑他到底聽沒聽見，卻見那人的嘴唇上下張合，似乎在說什么話。
鐘芳懿沒有聽清，卻從他的口型分辨出來。
那是兩個字，
“等我?！?p> 季風林到了軍營，季斌已經(jīng)帶領(lǐng)著全營將士集合完畢，整裝待發(fā)。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演武場上，數(shù)千名將士手執(zhí)長槍，巍然挺立。
每個人都是斗志昂揚，熱血沸騰。
季風林舉起旗幟，布面的季字軍旗在風中簌簌作響。
“將士們，此戰(zhàn)雖勝算極大，但我們?nèi)圆荒芊潘删瑁@一次，必定要讓北蠻人再也不敢踏足我大虞疆土！”
話畢，底下一片呼聲，直沖云霄。
“此戰(zhàn)必勝！此戰(zhàn)必勝！此戰(zhàn)必勝！”
西院內(nèi)，瓦罐口噴出白色的霧氣，藥味瞬時在整個院子里氤氳開來。
杏花給小蓮喂了藥，端著盛滿藥渣的碗就走了出去。
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床上躺著的人緩緩睜開眼，目光帶著全然不屬于孩童的算計與怨毒。
聽著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她起身下床，在屋內(nèi)的銅鏡前坐下。
鏡中女子面目猙獰，形容可怖。
一道深深地刀痕貫穿全臉，在刀痕周圍，整張臉的皮肉都凹陷下去，仿佛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
她看著自己的面孔，呼吸越發(fā)的急促起來。垂在身側(cè)的手緊緊握成拳，指甲陷進皮肉中留下一道道血痕。
那些揮之不去的陰霾，此刻隨著鏡中的幻影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xiàn)。
半年前的那日，她趁著府里一片混亂，換上下人的衣裳偷偷逃出了刺史府。
洵州城郊外，是個秀才鎮(zhèn)，在這個鎮(zhèn)子上，聚集了不少要進京趕考的讀書人。
敲響破舊不堪的木門，入目便是一張極其清秀俊逸的面容。
“潘郎，我來找你了！”
她大步奔向他，猛地撲進他溫暖的懷抱中。
“潘郎，我們私奔吧！從此我不再是洵州刺史之女，只是你一個人的妻子，好不好？”
她滿目含笑看向他，卻絲毫沒注意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陰鷙。
“好?！?p> 他摸摸她的頭，將她迎進屋內(nèi)。
此后，他們一同在竹屋里生活，過了一段平靜愜意的時光。
直到到了進京趕考的日子，一切美夢都結(jié)束了。
那天清晨，她一覺醒來，床邊卻不見他的身影。不僅如此，就連他的書箱和行囊也不見了。
她驚恐萬分，想要去刺史府求助卻又怕事情敗露，只能只身到京城找他。
剛到京城，她饑腸轆轆，只能暫且先找家客棧落腳。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客棧竟是家黑店，
再次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在一間昏暗的房中，周圍充斥著女子的呻吟。
那個地方，簡直猶如煉獄。
每天晚上，精壯的北蠻大漢都會來這里挑選當晚用來助興的女子。
她不知多少次不幸成為那些男人的玩物，只能在絕望中等待著第二天的太陽升起。
北蠻人折磨人的手段也是層出不窮。不到半月，她身上就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
燒傷，鞭傷，棍傷，刀傷讓她原先光潔白皙的肌膚變得猙獰可怖。
最終，那些人再也忍受不了她的丑陋，將她關(guān)進了地牢里。
地牢雖沒有那些痛苦的折磨，可那里陰森寒冷，看不見一絲光亮。
終于，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中，她變得神志不清，瘋瘋癲癲。
砰的一聲，銅鏡被寬大的袖口掃落在地，四分五裂。
“鐘芳懿，都是你！”
她歇斯底里地吼叫著，
“嫁入將軍府的人本該是我，這些痛苦，都是你這個低賤的庶女應(yīng)該承受的！憑什么！憑什么！”
屋里的瓷器茶碗都被砸碎，她痛苦地坐在地上，整個胸腔劇烈地起伏著。
“鐘芳懿，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毀了我的一生，我絕對不會放過你！我所受的痛苦，我都要你一一償還！”
西院的動靜，外頭的人卻是一點也聽不到的。
鐘芳懿此刻呆呆坐在房中，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的天空發(fā)呆。
今日風大，天空中的云不知被刮到何處，是以此時雖沒有太陽，整片天卻顯得格外湛藍。
幾只鳥雀不時掠過，在樹枝上停留片刻就匆匆離開，像是在為了什么事情奔忙似的。
鐘芳懿看著看著，竟看得有些發(fā)困。
明明從前也是這樣過的，為何今天卻覺得格外無聊？
大抵不是無聊，只是做什麼都興致缺缺。
她總覺得，像是有什麼變得不一樣了。這種感覺就仿佛是有人在池子里挖了一個洞，明明溪流還在源源不斷地匯入，可那一池的水卻怎么也填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