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崩潰

　　方承柯手還停留在門把手上，另一只插在褲子兜里，從她的角度，可以看見他側(cè)身露出羊絨大衣里同色系馬甲和里面暗沉卻出挑的鷃藍(lán)色內(nèi)搭，還特地別了一個花哨的懷表鏈。

　　不倫不類，和夢里的那道干凈利落的身影一點也不像，霍芙芙反倒有點松口氣，心里好像沒有那么酸楚又不甘心了，她在心里無聲啞笑了一下。

　　“哈？你都是靠著我養(yǎng)的，離了我你去喝西北風(fēng)嗎，別忘了你因為那事，在業(yè)內(nèi)口碑有多差，抄襲，抄襲誒小騙子。你現(xiàn)在那些作品要不是署我的名，都沒人要?！?p>　　方承柯的身影消失在臥室門口，門外的孩子哭聲響起。

　　“得了吧，奶你的孩子去吧?！甭曇粢言跇翘菘陧懫穑翱春梅蛉??！?p>　　一陣急促的下樓聲后，汽車發(fā)動機(jī)在樓下車庫響起，帶著急切地嗡鳴漸行漸遠(yuǎn)。

　　也許記憶里那個人，原本就是她磕到后腦勺后的幻覺……

　　育兒嫂抱著孩子從樓下走來，站在門口問：“夫人，小姐現(xiàn)在肚子餓了，現(xiàn)在方便喂養(yǎng)她嗎？”

　　雖然嘴上是問著的，育兒嫂行動上卻不容人拒絕，直接推門走了進(jìn)來，將孩子放在她的懷里，示意她解開衣服喂養(yǎng)。

　　霍芙芙胃痙攣著微微刺痛起來，看見來人，她有些抗拒地往后縮了縮，撥開黏在臉上雜亂的頭發(fā)，揚起蒼白的臉看著育兒嫂：“不能喂奶粉嗎？都快滿周歲了，應(yīng)該……”

　　育兒嫂冷著臉搖了搖頭：“我可是老夫人預(yù)約了很久才請來的金牌育兒師，請不要質(zhì)疑我的專業(yè)性。牛奶哪里比得上親喂的營養(yǎng)。”說著，好似很心疼小孩哭久了一樣，甚至要上來扯霍芙芙的領(lǐng)口。

　　育兒嫂粗勁堅硬的手指摸到她脖子處的扣子上。

　　霍芙芙有些崩潰，沒人關(guān)心她的情緒，甚至也沒有人管她是不是也才起床沒有吃任何東西，只把她當(dāng)作一個毫無尊嚴(yán)的哺乳牲口一樣。

　　“夠了，我自己能行。你出去吧。”

　　育兒嫂伸過去的手被霍芙芙重重?fù)蹰_了，面上卻不顯露情緒，收回手站直腰，既不再做什么舉動，也不曾聽霍芙芙的話就此離去。

　　霍芙芙有些窒息地閉上眼睛，伸長胳膊將旁邊的鏡燈熄滅，側(cè)開身體，盡量避開育兒嫂毫不避諱的眼神，這才開始喂養(yǎng)懷里的女兒。

　　這樣不足說道的兩件事，此時卻成了她在底線上能做到的最大的掙扎了。

　　小孩吃上了奶止住了哭聲，育兒嫂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轉(zhuǎn)身出去。

　　離去時，卻還留著一條縫虛掩著的門，方便來往的保姆路過都往里面看上一眼。

　　真是比關(guān)在動物園里的還要沒有隱私，霍芙芙只覺得喘不過氣來。

　　方家，要將她溺斃在空氣里了。

　　懷里微微一動，溫暖的觸感撩動著她心里的死水泛起一圈圈的漣漪。霍芙芙低下頭，不諳世事的小女兒大口大口吞咽著，用圓圓的黑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媽媽。

　　霍芙芙柔柔一笑，臉上這才有了些活人生氣。用指尖輕輕點點女兒肉嘟嘟的小臉蛋，又用拇指輕輕扒開女兒的嘴唇，下牙床那里有兩顆剛剛萌發(fā)出來的小乳牙，白嫩嫩的牙尖上是波浪形的，很討喜。

　　小女兒的手伸了起來往臉上夠，要去抓媽媽的手，短短的小胳膊被厚厚的外套阻礙著，怎么也夠不到自己的臉?；糗杰巾槃轄科鹋趾鹾醯男∪庹疲旁诒羌庥H昵地蹭著，嬰兒手心里混著奶香甜味的酸酸氣息，像才出爐的柔軟面包一樣，透進(jìn)心底。

　　這樣細(xì)膩溫柔的感覺，承于血脈，直沖她的脊梁。為了女兒，她也必須逃出去。

　　霍芙芙振奮起精神，留心著臥室門口的動靜，保姆剛剛下樓去了，要準(zhǔn)備午飯，一時半會上不來，只用防著神出鬼沒的育兒嫂就好。

　　她將抽屜打開一條縫，看看里面的東西還在不在。

　　“夫人?！?p>　　聲音從門口響起，霍芙芙嚇得一驚，連忙收回了手，動作大了，影響到懷里的小寶。

　　吃得正香，都快被奶睡得迷迷糊糊的小肉團(tuán)嘴里突然沒了東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霍芙芙看著育兒嫂的眼神掃過了床頭柜，穩(wěn)了穩(wěn)跳動的心神，不等她的責(zé)備就先發(fā)制人：“下次進(jìn)來輕聲點，你嚇到寶寶了?！?p>　　育兒嫂沒想到這個一直溫溫吞吞沒有地位也沒有話語權(quán)的夫人還能出言噎人，偏偏她還找不到反駁的話來。

　　育兒嫂打量的目光將眼前的人從頭到腳掃視下來?；糗杰讲唤o她思考的時間，立刻又找一句：“既然這么得我婆婆看中，你就得更在細(xì)節(jié)上注意些，快抱下去哄，哭久了腸脹氣就不好了?！?p>　　育兒嫂被她這一通又捧又打的話弄得有些暈乎，抱著小孩就要轉(zhuǎn)身離開。

　　“夫人抽屜里有什么？”還沒放下的心又提起來。育兒嫂復(fù)又回過身來，帶著深究的眼神?；糗杰叫睦锖藓蘖R了句人形監(jiān)控器，拿出了有生以來最杰出的演技。她齜牙咧嘴，將臉用怨恨憤懣的情緒揉到變形，厲聲反抗起來。

　　“是什么！你自己看看是什么！”

　　她胸口睡衣的扣子還敞著，光著腳從床上跳下來，哐當(dāng)一聲拉開床頭柜抽屜，將里面的東西都倒出來，“是什么你自己看?。〔痪褪悄翘旌湍阋黄鹕⒉綋斓降膶W(xué)生包包嘛！”

　　霍芙芙像撕開包裝袋一樣將包包扯開，里面的東西揚得滿地都是。

　　育兒嫂看著翻開躺地上的一個奧特曼補習(xí)包也不覺得尷尬，眼神將鋪陳一地的文具、紙張和亂七八糟的玩具零食一個個掃視過去，末了訕笑一下：“那夫人剛才慌什么?！?p>　　霍芙芙猛地回過頭盯著育兒嫂，那眼神像下一秒就要撲上來撕咬人一樣，看得育兒嫂心里發(fā)顫：“你當(dāng)時已經(jīng)檢查過一次，還要不要檢查第二次啊，我為什么驚慌，這個方家有正常對待過我嗎，我甚至連手機(jī)都沒有，出去散步還得要人跟著，比坐牢還坐牢，我能不瘋嗎！”

　　“夫人，那是為了保護(hù)你的安全?！?p>　　“是監(jiān)視吧，你這條走狗。”為了維持瘋批人設(shè)，霍芙芙索性撕破臉了，瞪著充滿了紅色血絲，臌脹突出的眼球直直逼近到育兒嫂面前。

　　育兒嫂不懼反威嚴(yán)起來，將懷里的小孩往上攏了攏，抬起臉來直視這個一點地位也沒有的女主人。

　　挾天子啊……霍芙芙很清楚育兒嫂在想什么，那我陪你演好咯。

　　她走上前，眼神滑向育兒嫂懷里的孩子，像是理智被母愛喚醒，要顧及著孩子一般，瞬間身上怒氣沖天的氣焰被一頭澆熄啞了火，硬梗著的身體又頹唐耷拉起來，跌回床邊坐著，虛弱地靠著床頭，沒有大喊大叫，只是壓低嗓音從喉間喘著不滿的粗氣聲，頭發(fā)披散著直視育兒嫂，仿佛被貼住符咒不甘地被定在原地的惡鬼。

　　育兒嫂是這個宅子里最大的幫兇，無比清楚霍芙芙每天處境的她，此刻已經(jīng)完全相信霍芙芙接近了精神崩潰的邊緣。但看看方先生那些作為，她打心底覺得，方家就是要借著瘋病的借口將霍芙芙扔到瘋?cè)嗽喝サ?，自己這樣推波助瀾，沒準(zhǔn)還能在主人家面前討到更大的好處。

　　抱著懷里的小孩往后退了一步，育兒嫂的眼神有些得意和漠然：“夫人，驚到小姐了，我先下去哄睡了?！?p>　　霍芙芙在育兒嫂離去后，估摸著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兒童房，這才將門重重的關(guān)上。這樣的聲音傳到樓下，應(yīng)該不會嚇到女兒，只要大人能聽出其中的憤怒和崩潰就好。

　　門終于關(guān)上了。

　　霍芙芙蹲下身來，將奧特曼包包里的東西一樣一樣收攏，撿回去，手在觸碰到包包拉鏈上掛著的毛絨玩具時，都已經(jīng)開始顫抖。

　　她將毛絨玩具緊緊握入掌心，任由里面的硬物膈疼自己。

　　這樣的痛感，讓她覺得自己是活著的，讓她覺得，自己還有活下去的可能。

　　唯有這樣?xùn)|西，能給她帶來一線生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