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奔逃
“延慶九年十二月,時維寒冬。楓州窯城一帶,暴雨傾盆,連綿半月不止。清水縣順得鎮(zhèn)麗嬈村,地處低洼,地勢險(xiǎn)惡。至山洪暴發(fā),洪流奔涌而下,如猛獸肆虐,不可阻擋。全村男女老幼,共計(jì)四百九十二口,連同家畜家禽無數(shù),皆遭此劫,盡沒于滔滔洪水之中?!?p> ——《延慶九年清水縣縣志·卷三》
暮雨瀟瀟,如珠玉落盤,脆響不絕。連日不絕的降雨早將那塵埃濡濕后的悶濁之氣滌蕩一空,取而代之的,是砭人肌骨的濕寒,寒意絲絲入體,仿若利刃刺身,令人不由打個寒顫。
入目盡是蒼蒼竹林,遮天蔽日,望不到邊際?;野灯茢〉牟菸堇?,明明暗暗的燭火閃爍不定,仿佛隨時都會被這風(fēng)雨卷走。恰在此時,遠(yuǎn)處驚起一群飛鳥,撲棱棱地朝著遠(yuǎn)山疾飛而去,屋內(nèi)原本沉穩(wěn)有力的呼吸聲,竟也隨之漸漸放輕。
恍惚間,夢中似有刀光劍影閃爍,血雨腥風(fēng)撲面而來,教人滿心惶恐,難以安寧。
窗外,月光如水,清冷而澄澈,靜靜地灑在那由干草堆就的簡陋矮床上。床上之人本在沉睡,卻在箭羽擦過窗臺上君影草花苞的剎那,陡然驚醒,如靈貓般迅速翻身,躲到了干草堆后。
年僅十三的少女身形嬌小,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與堅(jiān)韌。此刻,她悄無聲息地握住一旁的劍,側(cè)耳細(xì)聽。從那雜亂的腳步聲判斷,近處來者約莫三人,更遠(yuǎn)處就再聽不到了。
突然,“嘩啦”一聲巨響,三道黑影如鬼魅般由窗外疾沖而入。
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容憔悴平平,唯一雙不大的上吊眼,目露兇光,仿若毒蛇,手中一柄唐刀架在身前;左邊一人,身形瘦高,面色慘白如紙,嘴角掛著一抹似有若無的冷笑,手中一柄細(xì)長軟劍,在燭火映照下閃爍著寒光;右邊卻是一名持傘女子,一襲黑衣勾勒出曼妙身姿,面上覆著黑色輕紗,只露出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透著絲絲寒意,手中的油紙傘看似平常,卻在她踏入屋內(nèi)的瞬間,微微晃動,似在蓄勢待發(fā)。
少女一言不發(fā),眼中閃爍著堅(jiān)定的光芒,宛如夜空中最亮的星。她手持劍鞘,擺好架勢,靜候敵人來襲。
那持唐刀的大漢率先發(fā)難,大喝一聲,帶著呼呼風(fēng)聲,朝著少女的腹部刺去。少女柳腰一扭,身形如燕,輕盈地側(cè)身避開,同時手中劍鞘直劈大漢的咽喉。大漢大驚失色,匆忙橫刀抵擋,“鐺”的一聲,劍鞘與刀刃相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瘦高男子見狀,趁少女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揮動軟劍,如靈蛇般纏向少女的手腕。少女秀眉一皺,腳尖輕點(diǎn)地面,至一旁躍出窗戶,轉(zhuǎn)戰(zhàn)屋外,避開軟劍的攻擊。
與此同時,她手腕一抖,劍鞘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如同一道閃電,直擊瘦高男子的胸口。瘦高男子連忙用軟劍抵擋,卻被少女這凌厲的一擊震得手臂發(fā)麻。
持傘女子此時蓮步輕移,手中油紙傘突然撐開,傘面旋轉(zhuǎn),帶著呼呼勁風(fēng),朝少女罩去。少女眼神一凜,目光如炬,她身形一轉(zhuǎn),手中劍鞘順勢一揮,重重地砸在傘面上?!芭椤钡囊宦晲烅懀莻忝婢刮幢辉移?,反倒借力彈回,傘骨如暗器般刺向少女。少女連忙側(cè)身閃躲,幾縷發(fā)絲被傘骨削落。
少女以一敵三,毫無懼色,她的眼神中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倔強(qiáng)與堅(jiān)韌。只見她身形靈動,劍鞘在她手中上下翻飛,或刺、或挑、或擋,招招凌厲,讓人目不暇接。而那三名殺手,雖兇狠殘暴,卻被少女的劍鞘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
激戰(zhàn)正酣,少女瞅準(zhǔn)一個破綻,眼眸之中閃過一絲寒芒,手中劍鞘猛然發(fā)力,挑起交戰(zhàn)時被擊落的軟劍,直刺為首那人的心臟。大漢躲避不及,被軟劍刺了個正著,“噗”的一聲,鮮血四濺。大漢瞪大了雙眼,滿臉的難以置信,隨后緩緩倒下。
另外兩名殺手見狀,心中一寒,攻勢頓時一滯。少女見此,手中劍鞘揮舞得更加迅猛。在一陣眼花繚亂的攻防之后,少女瞅準(zhǔn)時機(jī),劍鞘擊中瘦高男子的太陽穴,瘦高男子悶哼一聲,軟軟地倒在地上。
最后那持傘女子,見同伴接連倒下,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轉(zhuǎn)身欲逃。少女挑起唐刀向其投擲,女子連忙用傘抵擋,“咔嚓”一聲,傘柄被砸斷,方才的的余力仍讓女子向前撲出數(shù)步。少女如離弦之箭般追了上去,手中劍鞘狠狠砸在女子的后腦勺上。女子“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少女順手提起唐刀捅進(jìn)此人胸口,徹底再也不動了。
少女扯下女子的面紗,記住女子的樣貌,隨后對三人進(jìn)行了搜身,隨后趕緊回到屋內(nèi),她貼著地板,專注的捕捉外面的動靜。原本干凈清爽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濕,柔順的發(fā)絲凌亂地貼在臉上。
雖暫時重獲安寧,但聽著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仿若一陣催命的鼓點(diǎn),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她的心尖上。她深吸一口氣,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恰似洶涌澎湃的潮水。她的眼神中透著一股冷意。起身環(huán)顧四周,看著窗外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體,搜索一番屋內(nèi)后重拾佩劍。
目光所及的百米開外已有黑衣人向著此處狂奔而來,再也容不得半點(diǎn)遲疑,她猛地轉(zhuǎn)身蹲下,雙手用力,一把拉開那地窖的大門,發(fā)出“吱呀”一聲尖銳的哀鳴,在這死寂的氛圍里格外刺耳。
那黑衣人領(lǐng)著一群手下,匆匆趕到這竹林深處,望著眼前的草屋和地上的三具尸體,清亮的月光映得他臉色愈發(fā)陰沉。他手一揮,幾個嘍啰便如惡犬般朝著草屋沖去。
一門之隔的少女貓著腰,動作敏捷得如同一只正在餓到極致,被催著上手捕獵卻不甚熟稔的新生野貓,雖有生澀之感,卻勝在利落干脆,三兩下便下到了樓梯之上。
緊接著,她從懷中掏出火折子,拇指用力一擦,那火折子“噗”的一下燃起了幽藍(lán)的火苗,在這黑暗的地窖中搖曳不定。她沒有絲毫的猶豫,手一揚(yáng),火折子便直直地朝著干草堆飛去。
剎那間,干草堆像是被點(diǎn)燃了的火藥桶,“轟”的一聲,熊熊大火瞬間蔓延開來,橘紅色的火焰舔舐著四周,熱浪撲面而來。
她這才匆匆關(guān)上窖門,雙手顫抖著從內(nèi)側(cè)將其鎖好。而后,她后退兩步,積攢力量,猛地縱身一躍,恰似一只離弦之箭,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地面的石板上。
火燒起來的瞬間,屋子外的人停下來,遲疑地回望。
“都給我進(jìn)去搜,主子可是說了,一個活口都別放過!”黑衣人的聲音沙啞而兇狠,在這雨夜中回蕩。
嘍啰們舉著大刀,小心翼翼地踏入那被火焰吞噬的屋子,滾滾濃煙嗆得他們咳嗽連連,眼睛被熏得通紅,卻仍不敢停下腳步。他們在屋內(nèi)四處翻找,桌椅被推倒在地,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可除了燃燒的干草和逐漸熄滅的燭火,一無所獲。
幾乎就在她落地的同一瞬間,“砰”的一聲沉悶巨響傳來,大刀重重地砍在了窖門上,那聲音震得她耳鼓生疼,也震得她的心猛地一顫。
“老大,屋里沒人!”一個嘍啰跑出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匯報(bào)。
黑衣人眉頭擰成了個疙瘩,目光落在地窖門上,冷哼一聲:“下面肯定藏著人,給我把這門劈開!”
幾個大漢掄起大刀,朝著地窖門一陣猛劈。“砰砰砰”,沉悶的撞擊聲不絕于耳,可那地窖門卻好似鐵鑄一般,只留下一道道白印。大漢們累得氣喘吁吁,手臂酸痛,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與雨水混在一起。
“這門怎么這么結(jié)實(shí)!”一個大漢嘟囔著,滿臉的懊惱與不甘。
黑衣人在一旁看著,臉色愈發(fā)難看,他來回踱步,鞋底濺起地面的泥水。突然,他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陰狠:“既然劈不開,就先撤。在這四周布下眼線,我就不信她能一直躲在里面。等她出來,就是她的死期!”
說罷,他一揮手,手下們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只留下那燃燒的草屋,在風(fēng)雨中搖搖欲墜,好似在訴說著這場驚心動魄的較量。
再說那少女,聽到上面的動靜后,她不敢有絲毫的懈怠,目光急切地在四周搜尋,而后幾步上前,一把取下墻上的火把?;鸢选白套獭钡厝紵?,散發(fā)出刺鼻的氣味,她舉著火把,照亮了前方那黑暗幽深、仿若巨獸之口的道路。腳下的步伐急促而慌亂,每一步都踏得極重,濺起地面上的塵土。她不敢有片刻的停留,像是背后有無數(shù)餓狼在追逐。
一個時辰過去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得無比漫長。終于,在順德鎮(zhèn)邊界處,有一間破敗不堪的土房。那土房的墻壁千瘡百孔,仿若風(fēng)燭殘年老人滿是皺紋的臉。
塵封多年的地窖,在一陣沉悶的“嘎吱”聲中,緩緩被從內(nèi)打開。少女從地窖中爬了出來,她的衣衫滿是塵土與灰燼,頭發(fā)也凌亂地散落在肩頭。
她小心翼翼地環(huán)顧四周,確定無人后,悄無聲息地離開。路過前院的木桌時,她的目光被桌上的諸多半成品銀飾吸引。在這些銀飾之中,有一個面具,扔在角落里,毫不起眼。她稍作猶豫,還是伸手將面具順走。只悄悄留下幾枚銅板,放在面具所在的位置。
而后,她來到路旁,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她用石頭一下又一下地打磨著面具的邊緣,動作機(jī)械而重復(fù)。隨著時間的推移,面具邊緣那尖銳的棱角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她抬起微微顫抖的雙手,戴上面具后,顧不上身體上的疲憊,加快了速度往山里走,雖然看似腳步沉穩(wěn),但握緊拳頭一直不曾松開。
不能停留,多停一秒,就多一分危機(jī)。
暮色像一塊沉重的幕布,緩緩落下,山林被籠罩在一片昏暗中。少女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在蜿蜒的山路上蹣跚前行。她的發(fā)絲凌亂,衣衫被荊棘劃破了無數(shù)道口子,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綿軟無力。
突然,一陣沉悶的哼唧聲從灌木叢后傳來。少女心頭一緊,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一頭體型壯碩的野豬便從灌木叢中竄出。它渾身長滿粗糙的黑毛,兩顆長長的獠牙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寒光,豆大的眼睛里滿是兇狠與暴躁。
野豬將前蹄刨地,激起一片塵土,隨后便如離弦之箭般向少女沖來。少女本能地側(cè)身躲避,壓下拔劍的沖動,她瞥見一旁有一根粗壯的樹枝,來不及多想,伸手便將其握住,當(dāng)作武器。
野豬一次次發(fā)起攻擊,少女一次次奮力抵擋。她的手臂因用力過度而酸痛不已,呼吸也變得急促而沉重。在一次激烈的對抗中,野豬鋒利的獠牙劃破了她的手臂,鮮血瞬間涌出,鉆心的疼痛讓她幾近昏厥。
但求生的欲望讓她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她瞅準(zhǔn)時機(jī),用盡全身力氣,將樹枝狠狠刺向野豬的脖頸。野豬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嘶吼,轟然倒地。
少女癱坐在地,大口喘著粗氣,身上的傷口傳來陣陣劇痛。她望著眼前死去的野豬,眼神中滿是劫后余生的慶幸與疲憊。
她的手虛虛搭在劍柄上,像是被一層無形的網(wǎng)縛住,指尖輕顫,劍刃卻被劍鞘緊緊鎖住,分毫未動。
那柄劍,承載著家族的榮耀與使命,此刻卻成了她心中沉甸甸的負(fù)擔(dān)。
母親臨終前的面容,像一幅褪色的舊畫,在她腦海中緩緩展開,每一道皺紋、每一絲眼神,都飽含著無盡的牽掛與不舍,父親那聲嘶力竭的嘶吼,仿佛還在這潮濕的空氣中回蕩,震得她耳鼓生疼:“你且記?。〔坏盟P,不得浮荑!得成玉顯,得成瀾闊!阿謹(jǐn)!爹來護(hù)你!”
回想起那個混亂的傍晚,她看到了許多她當(dāng)時來不及,也未曾留意的細(xì)微之處。母親禁錮她在佛堂時,那緊緊攥著她胳膊的手,關(guān)節(jié)泛白,手心里全是冷汗,其實(shí)母親也很害怕。
之后長嫂送來物件,放下時的動作極輕,還笑著勸慰她不能倒下,臨走前還回頭深深看她一眼,目光里滿是疼惜與無奈。
到了后來,大哥把她綁起來丟進(jìn)地道,綁繩看似緊實(shí),實(shí)則留有余地,他轉(zhuǎn)身時急促的腳步聲,透著慌亂的情緒。其實(shí)他也才十九歲,他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保全家人,只能暫時分散一批小輩出去罷了。
可是他呢?大哥怎么辦?德叔護(hù)送她到竹林小屋,解開繩索時,她也曾問過,只是德叔雖然嘴上不說,手背上卻青筋暴起,微微顫抖。
德叔被她趕回去救大哥大嫂,她想,爹娘那邊來不及了,至少……至少要把大哥保住啊!
大哥才十九歲,大嫂只比大哥小兩歲。
這樣的年紀(jì),怎么能死在這樣的夜里。
她抬眸望向那無盡的雨幕,冰冷無情的雨水順著臉頰滑落,混著滾燙咸澀的淚水,沾濕了的衣襟,早已分辨不清是雨還是淚,
“不得霜罰,不得浮荑。得成玉顯,得成瀾闊。”她輕聲呢喃,聲音被風(fēng)雨瞬間吞沒。
曾經(jīng),這些話語是前行的指引,如今卻成了困住她的枷鎖。
這天地廣闊,卻似沒有一處能容下她的身影。她的心,就像這雨夜,被濃稠的黑暗填滿,滿心都是悵惘。
那些關(guān)于未來的憧憬,像泡沫般在風(fēng)雨中一一破碎,徒留一片虛無與哀傷,讓她在這茫茫世間,迷失了方向,不知該去往何方。
“不得霜罰,不得浮荑。
得成玉顯,得成瀾闊?!?p> 水塹天,竟以這樣的方式分崩離析。
她立在這凄風(fēng)苦雨之中,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緊貼在身上,寒意絲絲縷縷地滲進(jìn)骨髓,身子忍不住微微顫抖,外有冷雨侵襲,內(nèi)有哀切之痛。
她緩緩抬起頭,望向那片被雨水籠罩的樹林。這場雨,像是大自然無情的清掃者,正一點(diǎn)點(diǎn)沖刷掉所有的痕跡。樹葉草木上,那些觸目驚心的血跡,在雨水的沖刷下漸漸淡去,直至消失不見;泥濘濕潤的地上,她逃亡時留下的腳印,也被雨水撫平,好似她從未在這片土地上掙扎奔逃。
四周靜謐得可怕,只有雨滴打在樹葉、地面上的滴答聲,單調(diào)又沉悶,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和這場不知疲倦的雨。
她的波瀾起伏的情緒在這一片寂靜中,慢慢歸于平靜。她輕輕抬起手,似是想抓住些什么,可指尖觸碰到的,只有冰冷的雨水。
她想觸碰的溫度,不在這里。
調(diào)整心態(tài)后,她想,雨也在助我逃亡不是嗎?天涯海角,總會再遇見他們的。
她拖著野豬的尸體,想著這是她的口糧,身影隱入山林。
雨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