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白茵,出生于混沌大陸東南方一座四季炎熱的海島上,那座海島閉塞、落后,島上的民風刁蠻、澆薄,如果一直生活在那里,那我的一輩子就算是一眼望到頭了。
所幸我很早就明白了這一點,所以十幾歲時我離開了那座海島,漂洋過海來到廣袤的混沌大陸尋找新的人生。我在大陸上輾轉多年,終于找到了一個安穩(wěn)的歸宿。
如今,我生活在混沌大陸最北端一座與雪域毗鄰的莊園里,這里常年與冰雪為伴,和我出生的那座海島的氣候相去甚遠。
我很享受這個全新的環(huán)境,房間里的壁爐每天都會換上新的柴火,嗶啵作響的火焰終日將整個房間包裹在溫暖的氣息中,直讓人忘記寒冷的存在。
不過大多時候我總是喜歡將窗戶大敞著,任由寒風從窗口灌進來,我喜歡寒風刺骨的觸感,冰冷的空氣時刻都在提醒我,我已身在離我的過去最遙遠的地方。
閑來無事時,我習慣站在敞開的窗邊眺望遠處的幽蘭河。這條自雪域流淌而來的河流會在陽光下泛起幽藍色的光,它幽藍的色澤和大海的顏色很像,每當看到這抹幽藍色,我總會心生一種恍惚的不真切感,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座海島上,又回到了那個不見天日的石堡中。不過,每次這種不真切感都不會持續(xù)太久,寒風就會及時地將我拉回現(xiàn)實中,提醒我,我如今身處何處。
只要一想到如今擁有的安穩(wěn)生活,我就會寬下心來,然后我的目光就會越過蜿蜒的幽蘭河,落到河灣處先生忙碌的身影上。我喜歡看幽蘭河,并不是因為它那與大海相似的顏色,而是因為我家先生大部分時間都會呆在河邊,照看生長在那里的一大片天香幽蘭。
我們居住的莊園是荼蘼城中最大的一處酒莊,以盛產(chǎn)幽蘭酒而聞名。幽蘭酒是大陸北方的一種特色酒,因為口感清甜而深受大陸各地居民的喜愛,常年供不應求。
幽蘭酒的原材料是一種名為天香幽蘭的花,天香幽蘭的生長條件苛刻,只能生長于大陸北方緊鄰雪域這一帶,往北深入雪域或者往南深入大陸腹地都無法存活。此外,它對水源的要求也很高,只能生長在近水地帶,由雪域流淌而來的河水滋養(yǎng)。
昔日,大陸北方與雪域接壤的地帶都有天香幽蘭的倩影,但是隨著時間推移、環(huán)境變化等原因,天香幽蘭漸漸絕跡,到如今,全大陸能有如此規(guī)模數(shù)量的,就只剩這里了。
天香幽蘭的減少直接影響了幽蘭酒的產(chǎn)量,若不是先生多年來一直堅持潛心培育,恐怕時至今日,幽蘭花與幽蘭酒都已經(jīng)從這片大陸上消失了。
先生平日里的大部分心思都投在培育天香幽蘭與釀酒兩件事上,對家中其他事宜疏于照料,而我自然就要承擔起家里的其他瑣事。
在難得放晴的日子里,最要緊的事便是將先生的被褥拿到日光下曬一曬。
先生的房間很大,但是房間里的布置卻很簡潔。進門正對著的墻上嵌著一個高大的壁爐,壁爐里常年跳動著橘色的火焰,火光映在灰色的地面上,一路從壁爐延伸到門口,像是給灰色的地面蒙上了一層橘色的紗。我喜歡踏著這層橘色的紗步入房間,迎著壁爐里撲面而來的暖意,讓我有種仿若陷入夢中的滿足感。
房里總是很安靜,靜得能聽到我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還有起起伏伏的腳步聲。
床在房間的東側,原木打造的雙人床靠墻而立,床單與被子都是淺淺的灰色,和地面的顏色很相近,這顏色看起來很清冷,但是很符合先生的氣質,我很喜歡。
不過,床頭那兩個異常突兀的紅色靠枕我卻著實不喜歡,那兩抹比火還要明艷的殷紅與這個房間顯得格格不入,說不出的刺眼。有好幾次,我故意在換洗床品時將這兩個紅色靠枕換成了一對與火光相似的橘色,可最后又都被換了回來。先生說紅色挺好,讓這個房間看起來很有活力,我只好作罷。
床的南側離壁爐不遠的墻上有一扇窗戶,白日里總是淺淺地留著一條縫,嗚嗚的風聲不停地從縫里鉆進來,一下下撞在窗邊的梳妝臺上,那聲音每次聽來都格外惱人。唯一能緩解這份惱人的,就是梳妝臺抽屜里那些羅列整齊的首飾了,每當我坐到鏡子前試戴那些精致的首飾時,那風聲似乎也變得動聽了起來。
左側抽屜里的這串珍珠項鏈是我最喜歡的首飾。這些由無妄海中的鮫人之淚化成的珍珠顆顆渾圓飽滿,每一顆都是極其珍貴,如此29顆串成一串的更是世間罕見,即便是從小生活在海島,在海市上見慣了珍寶的我,在此之前也從未見過數(shù)目如此之多的鮫人淚珍珠。我時常在想,這串項鏈到底是用了多久串成的呢?也許是幾十年,也許要上百年吧?每次拿起這串項鏈,我都忍不住反復摩挲,這些光滑細膩帶著些許冰涼觸感的珍珠真是叫人愛不釋手。我總是喜歡穿上那件帝青色的毛衣來搭配這串項鏈,在宛如夜幕的帝青色襯托下,這串珍珠項鏈就像澄明的月光一樣,愈發(fā)得耀眼奪目了,將我襯托得貴氣十足,全然沒有了半點海島的影子。
中間的抽屜里擺著的都是些玉鐲子,白玉、紫玉、黃玉······每一只都成色上好,價值不菲,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只獨一份的血玉鐲子。血玉稀有,一料難求,先生有幸與礦主結交才得了一塊。這個礦主是個南方人,愛酒卻又喝不了北方常見的烈酒,唯有這口感清甜的幽蘭酒對他的胃口,可惜幽蘭酒的產(chǎn)量極低,為了能有源源不斷的美酒喝,礦主便主動送了先生一塊上號的籽料,這只血玉鐲子便是用那塊籽料雕琢而成。這只鐲子通體的血色極稱膚色,將它戴在手上,我這曾被海風吹暗了多年的皮膚也變得清透了起來,鐲子內部絲絲如同血管一般的紋路在陽光下鮮活異常,仿佛能聽到它們汩汩流動的聲音。
風聲中突然摻雜進孩子稚嫩的聲音,我站到窗邊向外望去,樹縫間,一襲紅色由遠及近,是她帶著孩子們回來了。她們似乎是去林中撿松果了,每人手中都拎著一個籃子,每個籃子都被填得滿滿當當?shù)摹K齻冺樦阶晕飨驏|一路往主樓走來,一邊走一邊嬉笑著,不知在說著什么開心的話題。
我收回視線,將我的首飾摘下,重新放回抽屜里,又將帝青色的毛衣?lián)Q下,重新穿上做家務時穿的短襖,然后熟練地將先生的被子抱起來,退出了房間。
下樓的時候,我與孩子們撞了個正著。她們見到我很開心,大叫著,我們回來啦!我也笑著回應她們。我將被子一路抱到庭院中,這里沒有遮擋,陽光可以一直持續(xù)到太陽下山。
曬好被子,我順勢看向幽蘭河的方向,先生還在河邊,而她站在先生的身側,兩個人緊挨著,正指著面前的天香幽蘭在討論著什么。我不懂如何培育天香幽蘭,畢竟我曾經(jīng)生活在海島上,對于北方的植物不甚了解,不過她倒是懂得挺多的,經(jīng)常和先生探討如何能讓天香幽蘭長得更好。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將她身上那件紅色狐裘襯得愈發(fā)鮮艷奪目,也將他們兩人臉上的笑意襯得愈發(fā)明媚,直叫人晃眼。
孩子們來了,邀請我陪她們去畫室畫會兒畫。我看了眼天空,太陽高懸在東邊,離午飯還有好一會兒,這段時間確實很適合用來畫畫。
畫室里面很寬敞,各向分布了好幾扇窗戶,每一扇窗外都能看到不一樣的風景。南向靠東側這扇窗挨著庭院,站在窗邊能看到緩緩流淌的幽蘭河與河岸邊盛開的幽蘭花,靠西側那扇窗外能看到掩映在茂盛的樹木之下的莊園主干道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建筑。東向只有一扇窗,從這扇窗向外望,遠遠地能看到寬闊的幽蘭河對岸那條全大陸唯一的血玉礦脈在云霧里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北向也有兩扇窗戶,靠東側的窗外正對著一望無際的安息森林和森林更北邊雪域深處的皚皚雪山,而靠西側的窗外是一些低矮的灌木林,還有藏在灌木叢中的無數(shù)條總也化不開的積雪小徑。
孩子們最喜歡坐在不同的窗前畫窗外的世界,我也喜歡呆在畫室里,在孩子們畫畫時靠在窗邊聽著幽蘭河的水聲,看先生在花叢中忙碌的身影。這真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光景了,是我夢寐以求的安穩(wěn)生活。
大姑娘在畫安息森林和森林更北邊的雪山,她已經(jīng)7歲了,個子和先生一樣很修長,坐在窗前很輕松地就能將窗外的景色一覽無余。
大姑娘很有繪畫天賦,畫筆在她手中游刃有余,只消稍稍幾筆,便將那連綿不斷的雪山的輪廓勾勒了出來。她很喜歡雪山,曾經(jīng)還揚言長大以后要成為一名雪域使。我真羨慕她的天真,這種在富足的環(huán)境里成長起來的孩子才會有的天真爛漫是我一輩子都體會不到的。
我的童年晦暗無比,算計與紛爭已經(jīng)算是最稀松平常的生活日常,比這更難熬的是鎮(zhèn)海節(jié)與海市。
這些生活富足的孩子永遠不會知道,每天從睜開眼起就被無數(shù)人審視,隨時會面臨被帶離家人身邊的命運,就連睡覺都在做著被人抓捕的噩夢是一種怎樣的感受。血色的鎮(zhèn)海節(jié)祭祀儀式是島上每個孩子的噩夢,雖然它每年只舉行短暫的幾天,但是因它而起的恐懼感卻能覆蓋一年中的每一天,如此歲歲年年,直至長大成人。
這些無憂無慮的孩子也無法想象,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地方,那里販賣著一些他們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的東西,而這些世所罕見的東西,全都是由一群孩子一件件搜尋而來。許多孩子在搜集珍寶的過程中殞命,但隨即會有更多的孩子加入其中。
這些每天都沉浸在幸福中的孩子怎么能理解呢?她們只會天真地問,難道那些父母都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嗎?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孩子被帶走,去做如此危險的事呢?
是啊,的確不心疼,因為父母們也是從孩子過來的,一代代孩子出生,幸運的孩子長成了大人,繼續(xù)生孩子,不幸的孩子死在了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和他們沒能帶回的珍寶同眠。這就是島上的生活,是我極力想要逃離的日子。所以我很羨慕從小就生活安穩(wěn)的孩子,她們每天都活在希望中。
小姑娘趴在窗口努力地點起腳尖,她還太小,個子都沒有窗臺高,我總是讓她搬個椅子墊墊腳,但她很倔強,始終不愿意,偏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窺探一點窗外的景色。她這股倔強的勁頭倒是也和先生很像,認準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她的畫紙上流淌著一條幽藍的長河,河邊滿是盛放的幽蘭花,長河沿著畫紙底部一路向右前方歪歪扭扭地延伸開去,依河盛放的幽蘭花也跟著一路向前蔓延,濃郁的幽藍色鋪滿了大半張畫紙。左邊的空白處淺淺地點綴了幾抹灰白色,不知是畫的天上的云還是畫的皚皚遠山。
我正沉浸在她的畫中,就見大片幽藍之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抹鮮艷的紅色,如此猝不及防,讓我忍不住瞇了瞇眼。我盯著那抹紅色仔細看了看才意識到原來是畫的她,這抹紅色正是她身上那件紅色狐裘。我才認出她來,就發(fā)現(xiàn)緊挨著紅色的地方又出現(xiàn)了一抹淺淺的灰白色,我立刻就認出了這是先生今天穿的灰白色長襖的顏色。我看向窗外,落入眼中的恰是他們并肩走在河邊的背影,那抹紅色再一次晃了我的眼。
我借口要去幫先生打掃書墻,離開了畫室。
書墻也在先生的房間里。
我再一次踏著橘色的紗走進先生的房間,一陣暖意靜悄悄地迎了上來。書墻在壁爐的西側,一張赭色的長桌之后。
我時常會為先生的書墻掃灰,初時,趁著掃灰的間隙,我總是喜歡隨意選一本書來翻看片刻,可惜,這書墻上擺放的都是我看不懂的書,于是時間一久,我就沒了這份興致,只想著把書墻打掃干凈便作罷。
赭色的長桌南側也有一扇窗戶,窗戶常年敞著,寒風從窗口一陣陣吹進來,吹散了壁爐的熱氣,也吹亂了先生桌上的書頁。一片小小的紅色楓葉不知從哪里被吹了進來,飄搖著落到了先生的書上,主樓附近沒有楓樹,這楓葉不知是從何而來。我正要去拾它,又一陣寒風吹來,將它吹離了桌面,一路飄搖著,最后落進了嗶啵作響的火焰中,一瞬間就沒了蹤影。躍動的火焰映紅了我的眼底,讓我想到了鎮(zhèn)海節(jié)上的篝火。
午后孩子們照例是要午睡的,不過想讓她們睡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孩子總是容易興奮的,躺在床上還在嘰嘰喳喳個不停。這種時候,我就會給她們講一些與大海有關的睡前故事,哄她們睡覺。
我給她們講無妄海中的海族,長相怪異可怖的魚人,歌聲優(yōu)美卻致命的鮫人,能夠侵入別的生靈體內寄生的海靈······也講海族的各種奇珍異寶,魚人的鱗片可以治療一種罕見的癬病但是魚人的血卻是一種慢性毒藥,由鮫人淚化成的珍珠價值連城不過想讓鮫人落淚是一件很難的事,海靈體內的玄石既是他們實施寄生的依賴又是能致他們于死地的弱點······還講海島上的孩子們怎么潛入海底獲取珍寶,與兇殘的魚人搏殺時的險象環(huán)生,在鮫人致命的歌聲下命懸一線,在海靈的迷惑下與朝夕相處的同伴自相殘殺······
她們喜歡聽我講大海的故事,那些光怪陸離的情節(jié)對于她們來說與怪奇故事無異,都是永遠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每當她們聽著大海的故事睡著,我總會沉醉于她們安靜的睡顏,久久不舍離去,我時常會想,如果她們親眼見到這些故事里的場景,會是什么樣的反應呢?
門外響起的腳步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guī)秃⒆觽円春帽唤牵顺隽朔块g。
原來是先生正好從門外經(jīng)過,他不知何時換了一件黛色的大氅。我喜歡看先生穿大氅,雖然他的大氅極少有張揚的顏色,但是絲毫掩蓋不住他的貴氣,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是先生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我慌忙收回視線,卻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先生漆黑的眼瞳里,他正看著我,眼底透著一絲意味不明的探究。
我感覺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臉也熱熱的,剛才先生說了些什么,我一點都沒有注意到。我心虛地低下頭,這才發(fā)現(xiàn)先生正將一條灰白色的長襖遞給我,是他上午穿的那件,長襖的下擺處有些泥塵,多半是在花田里侍花時沾上的。我想我大概猜到先生剛才說了什么了,于是趕緊接過長襖往洗衣房跑去。
一路上,我滿腦子都是先生的身影,清冷、高貴,好似不食人間煙火。怎么會有如此完美的人呢?我想到被那座海島孕育出來的男人們,要么是唯唯諾諾的懦夫,要么是錙銖必較的小人,要么是心狠手辣的禽獸,他們活著的目的只為了活著,用自己的方式,拼命活著,即使周圍已是哀嚎遍野也可以選擇視而不見,即使自己曾經(jīng)身陷烈焰也依然要讓別人感受烈焰灼燒之苦,人間亦可是煉獄,螻蟻亦可成惡魔。我在海島的那些日子里,怎么也不會想到,世界上竟然還會有先生這樣的人,像素雅的白雪,又像沉穩(wěn)的山巖,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很安心。
將長襖交給洗衣工時,我注意到一旁的推車上疊放了一些已經(jīng)洗凈的衣物,隔得不遠,能隱約聞到淺淺的雪松香,這是在先生身上總能聞到的味道。我多看了幾眼,發(fā)現(xiàn)這些衣物多是灰白或青黑的色調,正是先生的。我擋下了要去送衣物的洗衣工,順勢帶過推車,將衣物送往先生的房間。
我喜歡幫先生整理衣物,先生追求質感,他的衣物雖然顏色單一,但都是用的上好的料子。里襯多是用暗花的緞面布料裁剪制成,緞面的衣料上覆著一層細密的絨,觸感光滑柔軟,摸在手中有一種在觸摸皮膚細膩肌理的感覺。中衣都是由羊絨制成,保暖性極佳,很適合北方常年寒冷的天氣。外衣多是大氅,不過在難得放晴的日子里,先生也會穿長襖,先生的長襖不多,但是比起厚重的大氅他似乎更喜歡穿長襖,每每天氣稍一轉暖,他一定立刻就換下大氅,穿上長襖,所以我習慣將他的長襖都掛在衣柜的最邊上,方便先生及時找取。
我又一次踏著橘色的紗走進熟悉的房間,車輪滾動的聲音在安靜的空氣里清晰可辨,我將推車一路推到衣柜前,兩個長長的赭色大衣柜在床的北側并排著靠墻而立。先生的衣物都收納在東側的衣柜里,我屏息打開柜門,回身從推車上拿起一件里襯,細膩的觸感讓我忍不住摩挲了幾下。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就在此時由遠及近,不一會兒,她進來了,看到我,她嫣然一笑,對我說孩子們正在找我。我還未來得及說話,手中如皮膚肌理一般的觸感就突然消失了。她熟練地抖落著里襯,用衣架撐起,掛進衣柜中,一邊掛一邊說,你快去吧,這些衣服就交給我。我的余光瞥到了靠在床頭的那對殷紅的靠枕,刺目的顏色讓我有些煩躁,但還是應了一聲,轉身踏著橘色的紗離開了房間。
走廊的寒氣將我從夢中叫醒了,我聽著房里傳來的手指與衣料的摩挲聲,衣架與衣柜的碰撞聲,還有她清幽的歌聲,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掌。
我在孩子們的房間門口站了許久才打開門走進去,她們正并排坐在床上乖乖地等著我。大姑娘問,你怎么來得這么遲?我們已經(jīng)等了好久了。我強擠出一絲笑說,我在給爸爸整理衣服的呀,我一聽說你們醒了就過來啦。兩個孩子聽了,咯咯地笑起來,我?guī)退齻兇┖靡路?,又將她們帶到餐廳去吃點心。兩個孩子一邊吃著點心,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不時還會將自己盤子里的點心遞給我吃。我并沒有吃點心的習慣,不過為了不傷害她們的好意,我還是一一接過來吃掉了。我總是無法拒絕如此天真的孩子,因為她們讓我看到了另一種童年。
空氣里響起的此起彼伏的嗶啵聲漸漸將我的注意力從孩子們的對話中拉走了,壁爐里的橘色火焰不停地跳動著,映紅了窗外的夕陽,也將餐廳籠罩進一片暖色的朦朧中。
柴火燃燒的聲音讓我想起了上午在先生書桌上看到的那片紅色的小小楓葉,它撲進壁爐里灰飛煙滅的樣子在眼前的橘色火焰中再一次清晰可見。我著迷地盯著這火焰,這抹橘色似是有一種魔力,在不停地催促著我。
晚餐時,我們得知了先生要出遠門的消息,孩子們晚餐都顧不上吃了,圍在先生身邊不讓他離開,直到先生承諾回來時會為她們帶新奇的小玩意兒才作罷。
我們一起將先生送出門,臨上馬車時,先生突然停了下來,轉身朝我們看過來。先生看了我們許久,暮色掩住了他臉上的神情,讓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就在我們以為他還有什么事要交代時,他卻回身一個箭步上了馬車。我們目送他的馬車離去,幽藍色的夜空中還殘留著一抹未盡的晚霞,將先生的馬車隱入了逐漸濃重的夜色中。
我收回視線,轉身就見她依然望著先生離開的方向,眼中滿含不舍,她的紅色狐裘在逐漸模糊的天光下終是黯淡了下來,總算沒那么刺眼了。我邀她一起去散個步,她沒有多想就同意了。
我們各自提著一盞小小的風燈,沿著覆滿積雪的小徑漫步在松林中,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寒風不停地在耳邊呼嘯而過,風中摻雜著鞋子踩踏積雪發(fā)出的咯吱聲。
她突然說,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自從你來了以后,我輕松了不少。我專心踩著腳下灰白色的積雪,沒有接話。她沒有在意,繼續(xù)碎碎念道,孩子們很喜歡你,說你給她們講的大海的故事很精彩。
我聽見她輕笑了一下,又接著自顧自地說,我還挺羨慕你的,從小就生活在海邊,你知道嗎?我一直很向往大海,也很向往南方,我雖然是一個地道的北方人,卻很怕冷,所以我從小就幻想,如果我能生活在南方,生活在海邊該有多好,那里沒有冬天,每天都很溫暖,每天都能去海邊踏浪、看日出日落,而不是像這樣,只能每天與寒風為伴,到處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她的聲音軟軟的,不疾不徐地落進風里,又隨著風飛快地擦過我的耳尖。
我依然沒有接話,心中輕嘆了一聲,原來這就是從小富足的孩子長大以后的模樣嗎?對一切都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好像這世間的一切都是圍繞她們而轉動。可是太遺憾了,我無法對她的心境感同身受,正如她無法理解,大海并不永遠代表美好,它也是恐怖的代名詞。
我們近乎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茂密的松林,穿過莊園里大大小小的建筑,直到將天走黑,直到月亮高懸。也許是情之所至吧?一路上,她一直在講個不停,講她和先生在學宮上學時如何相識,講他們在相處過程中如何相知,講他們從學宮畢業(yè)后的結合,一起經(jīng)營酒莊,一起迎來孩子······
月光下的積雪變得愈發(fā)白皙,泛著一抹幽藍色的光澤,我們順著覆滿積雪的小徑愈走愈遠,直至看到酒莊最西邊的圍欄。她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著關于他們一家四口的幸福生活,可我的注意力卻被圍欄前的一棵樹吸引了過去,那是一棵楓樹,孤獨地立在山坡上,緊挨著圍欄。
我一下子就頓住了,幾近癡迷地望著那棵楓樹,它的葉片小小的,在寒風中瑟縮著,本應鮮艷的紅色在夜幕中失去了光澤,變成了暗沉的橘色。這橘色讓我想起了海邊的橘色落日,被關在石堡的那些日子里,我總是喜歡站在僅有的小窗口前看它,看它絢麗的余暉,想象它觸摸不到卻讓人無限遐想的溫度,我曾在石堡里對著落日發(fā)誓,一定要活著離開,一定要找到它。而如今,我想我大抵是找到了的。
我再也無心聽她的廢話,我生來不幸,實在無法坦然聽她暢談她的幸福生活,我只知道,我要改變我的命運,我要抓住重獲新生的機會,既然她這么想向我傳遞幸福的感覺,那干脆就讓我代替她,親自感受一下吧!
天空毫無預兆地下起了雪,細密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在我的眼前織成了一張星星點點的網(wǎng)。我抬手擋開這雪做的簾子,最后一次看向眼前的楓樹。我終于如愿以償了,我感到心底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
我將一盞小小的風燈掛到樹杈上,昏黃的風燈宛若落日一般為楓樹籠上了一層柔光,我借著柔光輕輕地采下一片楓葉,將它舉到眼前,小小的紅色楓葉褪去了往日的鮮艷,在我的手里無助地瑟縮著,我的耳邊響起了嗶啵作響的聲音,那是壁爐里的火焰燃燒楓葉時發(fā)出的聲音。
是時候回去了,回到溫暖的房間里,回到溫暖的爐火前。我是如此深深地眷戀著火焰的溫度,那終日燃燒著的橘色火焰是我尋覓多年來見過的最像落日的顏色,而它的溫度,也是我遇到的最接近我想象中的落日余暉的溫度,為了能一直感受這溫度,我愿意終日忍受寒風的洗禮。
半個月后的傍晚,先生回來了,我穿著鮮艷的紅色狐裘,帶著孩子們在庭院中迎接他。
馬車踏著絢麗的晚霞疾馳而來,險險地停在庭院前,先生還未等車停穩(wěn)就急匆匆地跳了下來,馬蹄濺起的積雪染白了他的衣擺,他的神色有些疲憊,顧不得拍打雪花就快步穿過庭院向我們走來。
他如約為孩子們帶回了新奇的小玩意兒,是兩個很可愛的小人偶,孩子們很是歡喜,一人拿了一個小人偶,蹦蹦跳跳地進了屋。
先生見孩子們走遠了,突然對我說給我也帶了禮物,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我,漆黑的眼瞳仿若一池深不見底的潭水,我的心跳又漏了一拍,臉上也熱了起來,這是先生第二次用這種眼神看我,只是這一次,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迎接這份炙熱的眼神了。
我滿懷期待地伸手去接禮物,卻發(fā)現(xiàn)先生的掌心靜靜地躺著一顆玄色的石頭。我一眼就認出了這塊石頭,心臟猛地緊縮了一下,我不知道先生是怎么會有這石頭的,但眼下已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了。這塊石頭我是決計不能接的,我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也順勢落了下去,借口去為先生準備晚餐,轉身想要離開。
先生突然叫住了我,他問我,白茵去哪了?我強裝鎮(zhèn)定地說,她半個月前就離開了。先生突然向前跨了一大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臉上寫滿了隱忍的怒氣。他又開口了,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冰冷,他說,或許我應該問你,夫人去哪了?我極力想掙脫他的束縛,但我沒有料到,先生向來溫文爾雅,平日里蒔花弄草的手竟然會有這么大的力量,此刻這只手像是鉗子一般牢牢地固定著我的手腕,讓我無法脫身。
我突然意識到他可能已經(jīng)察覺到了什么,可是我不敢相信我的猜測,他怎么可能會知道呢?他已經(jīng)離家半個月了,才剛回來,怎么會察覺呢?我顫抖著說,我就是薄炎啊!
是的,半個月了,家里的傭人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孩子們也沒有發(fā)現(xiàn),先生才剛回來,怎么可能會發(fā)現(xiàn)呢?只要我不承認,沒有人會知道我不是先生的妻子薄炎!這是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生活,我絕不能承認!可是先生冷笑了一聲,旋即又將手中的玄石托到我面前,他說,你應該認得這個吧?我感覺我的呼吸不可遏制的急促起來,我當然認得這個東西,碰了它,我必死無疑。
我徹底明白先生是真的知道了!這顆玄石出現(xiàn)在這里根本不是巧合,是他故意用來對付我的!他在提醒我,再狡辯也無濟于事,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了!
我感覺我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我想不通,我究竟是怎么暴露的?我始終隱藏得很好,從未露出過鋒芒,半個月前我也是親眼看著他離開,等他走了以后我才行動的,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先生冷冷的聲音再一次在我耳邊響起,他說,當初夫人看你年紀小覺得你可憐,從牙人手里將你買回來,讓你做兩個孩子的玩伴,我原本是不同意的,不過夫人善良,覺得你可教,執(zhí)意要留下你,我本想著只要我多留意一點,只要你安守本分,我可以遂了夫人的意,可是我沒想到你的野心竟然這么大,竟然敢動取而代之的念頭!
手腕上突然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痛,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帶著聽到的先生的聲音都變得恍惚起來。先生似乎完全沒有在意我的反應,他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狀如惡鬼?;秀敝形衣牭较壬趩栁?,你是不是以為只要趁我不在家的時候做這一切,就能神不知鬼不覺了?你是不是還打算在成功代替夫人以后,就找機會將兩個孩子送去那座海島,過你以前的生活?他的聲音越來越憤怒,攥住我手臂的力度也越來越大,我的身體抖成了篩子,在他說完最后一個字后徹底癱軟了下去。
一種被人看穿的恐懼席卷了我,我第一次發(fā)覺,這么長時間以來,我從未真正了解過先生。我以為的溫文爾雅、不問世事、可以輕易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先生,此刻正如惡鬼一般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的眼神恨不能將我凌遲處死。
惡鬼發(fā)出了最后的警告,那是在預告我的死訊,他說,你應該馬上就要成年了吧?海島上的小孩尚且能借著搜尋珍寶四處走動,但海島上的成年女性會面臨怎樣的生活,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如果你不把薄炎還給我,那你今晚就會被送回那個永無天日的海島上去,這輩子都別想再出來了!
我說!我說!我近乎凄厲地吼著,生怕他聽不到,生怕我回應晚了,他會立刻不由分說地將我送回去,送回那個噩夢般的出生地。
我將先生帶到莊園最西邊柵欄前的那棵楓樹下,小小的風燈還在寒風中輕輕地晃蕩著,那燈光忽明忽暗,幾近湮滅。我說,薄炎的魂魄就在這棵楓樹中。
我離開了薄炎的身體,然后取回了她的魂魄,她蘇醒在先生的懷里,天真地以為自己還在一場夢中。
先生終究還是個良善之人,我將薄炎還給了他,他也沒有再為難我,只是要我許諾,永遠不再踏足莊園??丛谛姆萆?,我當然會遵守諾言,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先生究竟是何時察覺了我的身份,又是怎么得到的玄石?
先生見我遲遲不離開,已經(jīng)猜到了我的意圖,不過他似乎并不打算告訴我,只是說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他說,收起你的野心吧,否則你永遠都逃不脫那座島。
天空又下起雪來,細密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隨風飄落,在我眼前織成了一張星星點點的網(wǎng)。我隔著這雪做的簾子,最后看了一眼先生清冷的臉龐,轉身走入黑夜中。
這次是我栽了,但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說什么逃不脫?我既然已經(jīng)出來了,就絕不可能再回去!
下一次,我一定會更謹慎一點,我一定會找到一個最完美的歸宿。
一橫起閱
僅以此篇警示所有善良的人——若善良不帶鋒芒,便與慢性自殺無異。世界上的人各式各樣,誰也無法看清另一副皮囊之下究竟是人是鬼。環(huán)境究竟能對人性產(chǎn)生多大的影響呢?若非親身體驗,誰也無法想象。所以,善良的人,記得保護好自己。 這個短篇故事有一部分取材自真實的事件,之所以將它放入一個虛構的背景中,是因為我想盡量弱化它與現(xiàn)實世界的聯(lián)系,盡量避免它在現(xiàn)實世界里的那份傷害延續(xù)到故事中來,只單純地將它當成一個故事去講述,并借此為大家起到一定的警示作用。 我不知道我的敘述是否已經(jīng)準確地傳達出我想要傳達的信息,畢竟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解讀。就淺淺地許個愿,希望我的敘述方式能被更多的人get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