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好熱
左言她……
她……再一次被拋棄了。
再一次被她的親生父母給拋棄了。
真TMD狗血!
……
十七年前,青泥石板路砌成的小鎮(zhèn),稀稀松松,撒落了一地?zé)o人認領(lǐng)的嘆息。
五年后,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密密麻麻,牽引著藕斷絲連的人生。
道路兩旁,樹蔭成排,一對年輕男女牽著杜一墨,朝著前方的小學(xué)緩緩走去。
一路呢喃細語,好不幸福。
一路未曾停頓半分,好不期待。
小學(xué)門口,紛紛雜雜。
拐角,烤面筋的小攤老板,齜著大牙,樂呵呵地招呼著路過的小孩兒:
“面筋誒,來一串啊,剛烤好的,香軟可口的唷?!?p> 自來熟的語氣,跟他們認識一樣。
路過的小孩兒兩眼放光,他的的眼神在示意老板。
能在這種地方擺攤的人,個個都鬼精鬼精的,小攤販抓住小男孩兒的心理,恰逢其時地再吆喝一聲:“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喲~”
誘惑極了,比穿著黑絲的金剛芭比都誘人。
緊接著,炙烤的“滋啦”聲突然張狂起來,一股腦地將這香味送入小孩兒的鼻息中,小孩兒突然走不動道了,似是噬了魂,死活不走。
往往這種時候,這單生意基本就做成了。
小孩兒纏著媽媽的胳膊,又是撒嬌又是耍賴,只為了得到小攤老板手中剛烤好的那一串面筋。
最后,小孩兒得逞了,得意的笑聲,“咯咯咯”地響個不停,小孩兒滿意的“啊”、“好吃”、“真好吃”取代了小攤老板的叫賣聲。
多好吃呢?沒有一點實感,還不如老板的叫賣聲誘人呢。
至少這串面筋在老板的手中時,竄出的香氣勾的人心里癢癢的。
杜一墨路過的時候心里癢癢的。
也只癢癢的。
學(xué)校門口,三四個高年級的學(xué)生,遠遠地看見了自己一暑假沒見面的好朋友,一邊“啊啊啊”地尖叫,一邊一陣風(fēng)一樣瘋跑過去。
幾個人沖到一起,圍成一團兒,彼此抱一下,腿撲騰幾下,跟這塊地燙腳似的。
再抱一下,再撲騰幾下腿,好不容易“掙脫”開彼此,轉(zhuǎn)頭又手拉起彼此的手開始轉(zhuǎn)圈圈,跟演戲似的,滑稽可笑。
最后她們一蹦一跳地落幕,隱匿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朝學(xué)校里面涌入,嘴里還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聽不清在說些什么,跟鳥在爭芳斗艷似的。
大概是在給對方分享暑假的所見所聞吧。
有什么好抱的?有什么好說的?有什么好高興的?
杜一墨覺得她們無聊死了。
剛被送來入學(xué)的新生就像是在排隊打疫苗,個個都在鬼哭狼嚎。
有些孩子甚至不知道在哭些什么、嚎個什么,只見別人都在哭,他便也跟著一起哭,別人都在嚎,他也跟著嚎。
趕潮流似的。
哭嚎聲此起彼伏,小家伙們聲淚俱下,給家長和老師們忙壞了。
老師拉扯著學(xué)生,學(xué)生拉扯著父母或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像生離死別一樣誰都不肯放手,要不是校門口牌匾上明晃晃的“希望小學(xué)”四個金色大字,他們這樣,很容易讓人誤會這是什么不正當(dāng)?shù)臋C構(gòu)。
杜一墨瞥一眼,只覺得好吵,吵死了,都要聽不清媽媽說的話了。
“小墨,到新學(xué)校啦,也要乖乖聽老師的話哦。”
聲音溫婉又沉靜,像是某個清晨,起床給孩子打開紗窗,光照進來,灑在她身上,而她變成從天上飄下來的仙女,降落在孩子的窗前,然后對孩子回眸一笑說“早安”一樣,光彩動人。
如果,如果旁邊沒有嘈雜的哭聲、叫喊聲、嘰嘰喳喳的聊天聲就好了,那杜一墨就能好好聽一聽這動人心弦的聲音了。
盡管這個聲音每天都在聽,但她覺得媽媽今天的嗓音格外動聽,像傾注了一萬縷的柔情。
“?。繈寢?,你說……說什么?我沒聽清?!倍乓荒浥吹穆曇?,黏黏膩膩的,像是放在蜜餞里面泡過一樣,她用乖巧又無辜的眼神望著媽媽,嘴角掛著甜甜一笑,漏出潔白的小虎牙,像是嗷嗷待哺的小獅子在等待媽媽耐心地解答。
杜雪翎的雙眼水汪汪的,似是灌滿了愛意,馬上就要溢出來了。
她揉了揉杜一墨細軟的頭發(fā),一揉,有幾根不合時宜的白頭發(fā)跳出來,手在發(fā)尾頓了頓,又揉回去,那幾根白發(fā)便隱入千絲萬縷褐絲中,像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從來沒有看見過一樣。
杜一墨的頭發(fā)不黑、不亮,發(fā)黃,是深棕色的,還夾雜著幾根少年白;干燥,像雜草一樣,風(fēng)一吹,就是一只炸毛的小獅子。
杜雪翎屈了屈一只腿,緩緩蹲下去,手捧著杜一墨胖嘟嘟的小臉輕啄了一下,水嫩嫩的,Q彈Q彈的,讓人不自覺得想要去咬一口,心神蕩漾:“呵,小墨,想什么呢?怎么還跑神呢。”
“沒、沒有,媽媽,小墨沒有想什么?!倍乓荒荒槦o辜,還時不時用手堵一堵耳朵,再撓一撓后腦勺,表示她真的沒跑神,只是旁人太吵,太吵了,她沒聽清。
她在想什么呢?
可能在想小攤老板的烤面筋賣完了沒有……
可能在想那些同學(xué)會不會坐在一起,邊聊天邊抄暑假作業(yè)……
可能在想小孩的哭鬧是舍不得爸媽還是懼怕老師……
可能在想這次她會在這個學(xué)校待多久……
她什么也沒想,杜一墨如是說。
杜雪翎笑臉盈盈地繼續(xù)囑咐道:“我說,我們小墨長大啦,以后也要乖乖的,以后要聽老師的話哦?!?p> 輕柔細膩,杜一墨要倒在媽媽的溫柔里了。
杜一墨最吃這一套了。
“當(dāng)然啦!媽媽!我一直都很乖的!”
“我會一直聽話的,聽媽媽的話,聽爸爸的話,聽姐姐的話,聽老師的話,我都會聽的。媽媽你放心吧?!?p> 見杜雪翎欲言又止,杜一墨再次保證道:“媽媽,你真的放心吧,小墨已經(jīng)長大啦,小墨會聽老師的話的,小墨會成為爸爸媽媽的小驕傲的……”
“小墨長大了哦?!?p> “小墨已經(jīng)會自己洗衣服了哦?!?p> “小墨會按時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哦。”
“……”
說著說著,杜一墨就倒在了杜雪翎的“溫柔鄉(xiāng)”里,但是她的懷里,熱情似火。
杜一墨擁著媽媽,許是天氣的緣故,溫柔的她,她的懷里,卻一點也不柔和。
好熱。
好燥。
好像抱了一團火。
就快要燒起來了。
但最后這團火沒燒起來,因為杜一墨起開了。
她才不要燒起來。
燒起來就會變成灰燼吧,冷冰冰的。
她才不要。
杜一墨細數(shù)著自己所會的事情,件件樁樁告訴媽媽,像是信徒在祭拜神佛一樣,虔誠。
杜一墨不要媽媽燒起來,只要媽媽一直柔和、一直平靜、一直這樣注視著她,就夠了。
她很乖吧,她賣力地表現(xiàn)自己很乖,她也從一而終地表演自己的乖,一不留神,她不著痕跡地表演了很多年。
杜一墨不需要有人稱贊她的表演,她只要媽媽滿意,只要媽媽帶著微笑,對她點點頭,這便是她最想要也最中肯的評價。
可是,可是啊,她始終沒有得到。
這么多年了,她還是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獎勵——那顆獨屬于她的“糖”。
會哭的小孩兒才有糖吃嗎?
可是她不喜歡吃糖。
小孩兒才喜歡吃糖!
杜一墨已經(jīng)長大了,她才不要施舍的糖。
不要!死都不要!
人來人往,紛紛擾擾的人群一下子就消失了,校門口零零散散,沒幾個人了。
杜一墨,是其中之一。
接收學(xué)生的老師走上前來,提醒道:“快要上課了,快讓孩子進去吧,家長就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好孩子的?!?p> 沒有說話。
大家都把這個老師的話忽略掉了,但誰都不覺得尷尬。
又一個老師走上前來,她聲音低沉、淡淡地、啞啞的、有氣無力,有一種要死不活的感覺:“要上課了?!?p> 好普通的一句話。
可是她拍了拍杜雪翎的肩膀,像是別有意味的安慰。
好簡單的四個字。
可是她的眼神好復(fù)雜地看了一眼杜雪翎,又望了一眼杜一墨。
她的打量,生冷,在金秋九月的微風(fēng)里生出一陣寒意。
杜一墨在心底打了一個寒顫。
真奇怪,明明剛剛熱地快要燒起來了,現(xiàn)在卻又冷地生出一身寒栗。
杜雪翎再次親了親杜一墨的額頭,依依不舍地、滿含熱淚地。
像生離死別。
杜一墨的額頭又暖起來了,可她抬頭對上媽媽的雙眼時,她的眼眶涼起來了。
她又冷又熱。
這種感覺,真焦灼。
突然,杜雪翎像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站起來,她的身上不熱了,眼睛不紅了,聲音不柔了。
但是她笑了,標準的微笑,恬靜幽雅,落落大方。
隨后,對拍了拍她肩膀的老師深深地鞠了一躬,淺淺地說了一聲:“麻煩您了?!?p> 然后便把杜一墨推向老師,不留一點余地。
杜一墨一個踉蹌,眼疾手快地拉住老師的衣角,一下子扯皺了襯衫,散發(fā)出淡淡地清香,跟路邊小攤老板的烤面筋香氣完全不同,后者濃郁,讓她的心燥起來,前者淡雅,讓她靜下來。
老師也扶住她的肩膀,只是比拍杜雪翎的肩膀時,生硬一些,杜一墨感受到了。
但是杜一墨沒有怪老師,她也沒有怪媽媽。
因為她要去上課了,她要做一個乖乖聽話的學(xué)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