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教室的窗簾永遠拉著，陽光被濾成渾濁的米黃色。江予盯著畫板上的海盜石膏像，2B鉛筆在指間轉第三圈時，程野沾著炭粉的手突然按在他腕上。
“顴骨陰影要卡結構線?！俺桃暗男l(wèi)衣袖子蹭到畫紙，在石膏像額角拖出一道灰痕。他整個人籠在逆光里，脖頸紅繩隨著俯身動作垂到江予鎖骨，“你睫毛沾到炭粉了?！?p> 美術老師踩著高跟鞋從后排踱過來，程野迅速撤回自己座位。江予看著畫紙上突然多出來的輔助線，聽見隔壁傳來鉛筆折斷的脆響。
“江予同學，“老師捏起他的畫紙，“動態(tài)捕捉不錯，但...“她突然用橡皮擦去程野畫的輔助線，“不要依賴別人的眼睛。“
畫室角落的靜物臺堆著腐爛的蘋果，甜膩的腐敗味混著松節(jié)油在空氣里發(fā)酵。程野踹了腳畫架，石膏像的投影在褶皺的襯布上碎成猙獰的形狀。江予看見他速寫本上畫滿扭曲的樓梯，每一級臺階都長著人眼。
下課鈴響時，程野把速寫本塞進畫板夾層。江予收拾炭筆時發(fā)現(xiàn)半塊用錫紙包著的松香，背面用鋼筆畫了只打盹的北極熊。
“北樓天臺，午休見?！俺桃暗穆曇艋煸谙垂P筒的水聲里，“帶物理筆記來換秘密。“
天臺的鐵絲網纏著枯死的牽?；ㄌ伲桃岸自谛钏潢幱袄锲囱b什么零件。江予推開銹蝕的鐵門時，驚飛一群在水泥地上啄食的麻雀。
“航模社的遙控器。“程野舉起纏著膠布的發(fā)射器，“上周墜毀在防空洞頂?shù)娘w機殘骸?！八蝗话呀枥絿鷻谶叄翱春昧?。“
模型飛機掠過籃球場時，正在練三步上籃的體育委員嚇得摔了球。程野笑得差點碰翻腳邊的顏料箱，江予看見箱蓋上貼著泛黃的住院繳費單，日期是五年前的立冬。
“你爸昨天又來學校了？“江予指著繳費單上模糊的指印。
程野操作遙控器的手頓了頓，飛機突然俯沖向教學樓。江予看見語文老師抱著教案從走廊閃過，紫砂茶杯在驚叫聲中碎成瓷片。
“這次是青花瓷紋樣。“程野收回飛機，機翼上粘著片茶葉，“值周表該扣他十分?！?p> 江予翻開物理筆記，發(fā)現(xiàn)扉頁被畫了只戴眼鏡的考拉。程野的筆跡擠在歐姆定律旁邊：「張老頭午休在會議室打盹，偷鑰匙計劃三點實施」
蟬鳴突然尖銳起來，程野的鑰匙扣不知何時掛上了美術教室的銅匙。他拆開模型飛機腹部的卡扣，取出卷泛黃的畫紙。江予展開時呼吸一滯——是張未完成的肖像，畫中女人眉目溫婉，發(fā)間別著木棉花簪。
“我媽最后的畫像?！俺桃坝妹拦さ断髦U筆，木屑落在住院單上，“化療掉光頭發(fā)那天，她非要簪朵木棉花。“
風掀起畫紙邊緣，江予看見右下角用鉛筆寫著「1997.3.8」，筆跡被水漬暈染得模糊不清。程野突然奪過畫紙塞回飛機，機身在劇烈動作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下午的雷雨來得猝不及防。江予在實驗樓拐角撞見程野父親時，男人正對著值班室破口大罵。公文包砸在防火栓上的悶響驚動聲控燈，程野從樓梯間陰影里走出來，白襯衫濺滿靛藍顏料。
“又去畫室鬼混？“男人扯過程野衣領，紐扣崩落在地，“聯(lián)考集訓班的錢是讓你...“他突然噤聲，瞪著江予手里的物理筆記。
雨點砸在玻璃天棚上，程野甩開父親的手。江予看見他后頸有塊新鮮的紅腫，像未調勻的朱砂顏料。男人撿起公文包離開時，程野突然笑出聲：“他忘拿降壓藥了。“
美術教室的鎖孔里插著半截斷鑰匙，程野踹門的瞬間，江予聽見畫架倒塌的轟鳴。暴雨沖刷著天窗，那幅罩著白布的畫被風掀起一角——是他們在防空洞畫的星空白樺林，此刻被潑上大團猩紅顏料。
“昨天半夜來的。“程野摸著畫布邊緣的腳印，“丙烯還沒干透?！八麖念伭瞎竦讓臃鏊晒?jié)油，突然轉身扯開江予的校服下擺。
“你干什么？“
“紗布。“程野用牙撕開急救包包裝，“你手背在流血?！?p> 消毒水刺痛感讓江予縮手，程野卻握得更緊。染血的棉簽落進洗筆筒，在水面綻開細小的珊瑚。窗外閃電照亮程野眉骨的舊傷，江予發(fā)現(xiàn)那里有道與腕疤相似的月牙形痕跡。
“小時候打翻調色盤，“程野給紗布打結，“被碎玻璃劃的?！八蝗话颜囱拿藓灠丛谧约好脊牵艾F(xiàn)在對稱了。“
雷聲碾過屋頂時，江予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為什么要藏在這里畫畫？“
程野正在調色盤上擠鈷藍色，聞言筆尖頓在空氣中。雨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他蘸取顏料在猩紅污漬上畫了只振翅的知更鳥：“因為只有在廢墟里，顏料才不會弄臟別人的世界?！?p> 晚自習的預備鈴在雨幕中飄忽不定，程野突然將畫筆塞進江予手里。交握的掌心滲出細汗，他們在殘破的星空上畫出一道虹橋。松節(jié)油融化了多余的猩紅，雨滴從漏水的天窗墜入洗筆筒。
鎖門時程野往江予書包里塞了罐溫熱的杏仁露，易拉罐上貼著便利貼：「校醫(yī)說流血的要補鐵」。走廊聲控燈隨著他們的腳步聲次第亮起，在積水的瓷磚上投出兩道細長的影子。
經過垃圾房時，江予看見程野父親的公文包躺在污水里。降壓藥散落在泡爛的會議記錄上，泛黃的照片里，穿碎花裙的女人正在給石膏像系紅領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