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回到西汴復(fù)命后,向皇帝遞上了辭呈。
他的內(nèi)心備受煎熬。
家族三代皆為朝中顯貴,自小,他便立下宏愿,要發(fā)奮苦讀圣賢之書,成為能盡心竭力輔佐西汴皇帝的股肱之臣,為朝廷鞠躬盡瘁,為百姓謀福祉。
兩年前,他拒絕了世襲蔭封的優(yōu)渥待遇,選擇與眾多文人士子一同踏入那競爭激烈的科考。
憑借著過人的才學(xué),他力壓群雄,以西汴科舉榜首的傲然成績踏入仕途,一時間風(fēng)光無限。
意氣風(fēng)發(fā)士,鮮衣少年郎。
眾多世家大族紛紛登門拜訪,門檻都快被踏破了,皆欲與他結(jié)下姻親之好,以壯家族聲勢。
一次盛大的宴會上,他邂逅了那個令他一眼萬年、傾心不已的女子——西汴的嫡長公主,當(dāng)今小皇帝的同胞親姐。
她能看透他藏于心底的孤傲,理解他的抱負(fù)與堅持;
而他,也深深愛上了她的善良純善,她的一顰一笑,都似春風(fēng)化雨,潤澤著他的心田。
那段時光,他覺得自己是這世間最幸福的人。
他滿心期許,要將自己畢生所學(xué)傾盡全力施展于治世安民之上,為這江山社稷添磚加瓦。
他暗自憧憬,待來年春日,繁花似錦之時,便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將他心愛的姑娘迎娶進(jìn)門,與她攜手走過往后的歲歲年年。
“哥哥賞個泥餅吧!”一個女孩的祈求聲將他思緒拉回。
“很快,你就不用挨餓了?!彼紫律?,將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了她。
月前,西汴朝廷正值用人的緊要關(guān)頭,局勢艱難,竟無一位合適的文臣甘愿挺身而出前去澧朝,有人怕死,有人怕折彎了腰碎了風(fēng)骨。
長久以來的饑餓,也如蝕骨之毒,一點點瓦解了兵將們的斗志。
曾經(jīng)那些英勇無畏的將士們,如今連前往澧朝西州,以強(qiáng)攻之勢掠奪物資的勇氣都喪失殆盡。
那日朝堂,他望著這江河日下的景象,心中滿是悲戚與憤懣。呵,所謂的文臣武將,所謂的西汴皇庭,竟已衰敗至此。
最終,他決然地穿上了那套象征著使命的使者官服,即便明知前方是敵國的羞辱與刁難,也毫不退縮。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彼I笑著,步履浮動著,回想著。
出使前夕,小皇帝的旨意傳來。言辭懇切又帶著幾分急切,命他務(wù)必設(shè)法換來兩年的糧資,以解國內(nèi)燃眉之急;還要求他全力打破兩國之間商貿(mào)的封鎖壁壘。
甚至讓他,不論澧朝提出何種條件,只要是在十二座城池的范圍之內(nèi),他皆可應(yīng)允。
這一次外交之行,他拼盡了全力。
他多么想用自己畢生所學(xué),在談判桌上舌戰(zhàn)群儒,力挽狂瀾。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卻如同一堵冰冷的高墻,橫亙在他面前——他手中沒有任何足以支撐談判的資本,他只能低聲下氣地祈求大澧的憐憫。
只是,
只是他不曾想過,這次的出使,竟然使他拱手將公主送給他人。
愧疚與痛苦翻涌著,既無顏面對他的公主,更無法直視曾經(jīng)那個心懷壯志、高傲自負(fù)的自己。
推開了府門,他望著皇帝送來的玉器、佩劍、古籍等賞賜,還有那隨行的美女,他滿心皆是苦澀。
他輕輕擺了擺手,示意賞賜的美女和府中的小廝退下。隨后,他伸手在那堆賞賜之物中翻找。
最終摸起一把匕首,沒有絲毫遲疑,抹向了自己的脖頸。
飛向太陽的幾點紅,落在了西汴的田地上,長出了一片麥苗。
————
澧朝的糧食以及農(nóng)耕所用的麥苗,已經(jīng)隨著使者,越過浩浩大江,來到了西汴這片飽經(jīng)苦難的土地上。
小皇帝不敢有絲毫耽擱,趕忙下令,讓百姓們即刻耕種,切莫錯過了春雨滋潤的大好時機(jī)。
救濟(jì)糧也踏著尸骨進(jìn)了官府的糧倉。百姓們望著,端著碗踮起腳盼著。
有人歡呼雀躍,為終于能擺脫饑餓的威脅而慶幸;
有人滿心憤懣,忍不住咒罵著這命運(yùn)的波折與無奈。
也有的人,在長久的饑餓與意志被消磨之后,這一頓頓飽餐,竟像是一種無形的腐蝕劑,讓他們心中滋生出了徹底的奴性。
于是,竟有人不顧尊嚴(yán)地拍手叫好,甚至向著大澧的方向,高呼祝愿大澧皇帝萬萬歲。
那聲音在空氣中回蕩,滿是悲涼與荒誕,像是給使者奏響的奠歌。
一名書生背離著人群,走向了官府的外墻角。
他用石子,刻下了一篇視死如歸的篇章。
【夫民族之氣節(jié),國之根本也。
若無骨氣,似大廈無基,雖有華表,亦難久立。
當(dāng)此之時,諂媚之風(fēng)盛行,屈膝之態(tài)常見,眾人皆失其剛正之氣,唯知趨炎附勢、茍且偷生。
如此縱國之疆域尚存,
然民無奮進(jìn)之心,士無慷慨之志,軍無勇毅之概。
朝堂之上,盡是阿諛奉承之徒;
市井之間,多為蠅營狗茍之輩。
譬如折翼之鳥,困于樊籠,雖欲高飛,卻無力振翅。
國之未來,不過黃粱一夢,終成泡影耳?!?p> 西汴皇宮之內(nèi),一片忙碌,眾人緊鑼密鼓地籌備著公主的和親大禮。
那金碧輝煌的宮殿之中,珍奇異寶堆積如山,皆是小皇帝為其姐姐遠(yuǎn)嫁澧朝所備的豐厚嫁妝。
小皇帝臉上堆著討好的笑容,眼神中卻難掩一絲無奈與算計,他一口一個“皇姊”親昵地喚著,聲音在宮殿中回蕩。
“皇姊,此番遠(yuǎn)嫁澧朝,切不可使小性兒。到了那澧朝,定要想盡辦法博那澧朝皇帝的歡心,凡事能忍則忍,切不可因一時意氣,壞了大事?!?p> “皇姊,如今西汴內(nèi)憂外患,國力衰微,實是經(jīng)不起一絲一毫的動搖了。還望皇姊以大局為重,為西汴謀取幾年的安穩(wěn)。”
小皇帝的話語中,雖滿是關(guān)切之辭,可那隱藏在背后的功利之心,卻昭然若揭。
公主靜靜地佇立在一旁,一襲華美的嫁衣穿在她的身上,卻難掩她眼中的落寞。
她微微頷首,神色平靜,輕輕地福了福身:
“陛下放心,臣定當(dāng)不辱使命,為西汴鞠躬盡瘁。”
自今日起,她只知君臣之禮,再無姐弟之情。
說罷,她轉(zhuǎn)身望向那宮墻之外,那高高的宮墻,不僅隔絕了她的自由,也斬斷了她心中的溫情。
曾經(jīng),她也憧憬著能與心愛之人攜手相伴,共度一生,可如今,命運(yùn)卻將她推向了這遙遠(yuǎn)的異國他鄉(xiāng),成為了西汴與澧朝之間政治博弈的籌碼。
國命在身,她連求死都不能。

北山有夏
《送使者》 累世簪纓宏志昂,青燈苦讀圣賢章。 才超眾士魁名顯,情系嬌娥綺夢長。 愿佐君王興社稷,豈知國勢已衰亡。 使行澧境身如絮,辱降和親恨滿腸。 舌戰(zhàn)無憑求賑濟(jì),心傷有愧負(fù)紅妝。 歸來府第恩榮至,赴死殘軀意慘涼。 血濺階前田麥秀,魂歸故土夢魂傷。 空留浩嘆千秋里,難訴當(dāng)年痛與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