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曇聲
民國十七年霜降前夜,嶺南空氣里浮著鐵銹味。芳時植物所哥特式拱窗外,日本商會的霓虹燈牌將紫紅色光影潑在銅錢草上,像一灘淤積的血。
祝白曇數(shù)到第九塊地磚裂縫時,銅制顯微鏡的涼意攀上指尖。這是父親祝仲寧參加萬國博覽會那年打造的器物,黃銅鏡筒鏨著二十四節(jié)氣紋,目鏡處卻嵌了塊瑞士懷表機芯——三年前他在沙基慘案中失蹤時,留給女兒的最后一件生辰禮。
“鐺——“
腕表震動沿著骨骼傳來,子時三刻。白曇摸索著解開纏在鏡筒的綢帶,結(jié)痂的鞭痕在腕間隱隱作痛。上月稽查隊搜查違禁出版物時,藤條曾三次抽在這具軀體上,只為逼問那批失蹤的植物圖譜下落。
盲文筆記簿簌簌翻動,腐殖土氣息從第三溫室門縫溢出。七十六號植株今夜格外躁動,絨布質(zhì)感的曇花苞在她掌心突突震顫,如同被按進皮肉的脈搏。三個月前,她在父親遺留的種質(zhì)庫里發(fā)現(xiàn)這包標(biāo)著“聲波誘導(dǎo)變種“的種子時,絕未料到它們真能記錄聲音。
“咔嚓!“
身后猝然響起的碎瓷聲驚得導(dǎo)盲杖脫手。玻璃碴飛濺的銳響中,陌生腳步碾過滿地營養(yǎng)液,廣藿香須后水的氣味裹著年輕男子的體溫逼近——不是稽查隊?wèi)T用的三椏苦皂角。
“退后!“杖尖劈開潮濕的空氣,金屬與骨骼相撞的悶響里爆開痛呼。對方左腕撞上鐵藝花架的聲音異常清脆,某種溫?zé)岬囊后w濺上她手背,帶著鐵腥與松脂香的血液正滲入七十六號的根系。
黑暗突然被銀青色光斑撕裂。
白曇從未“見“過這般詭麗的景象。那些螢火蟲似的光點順著男人滴落的血珠游入花脈,在葉片經(jīng)絡(luò)里淌成發(fā)光的溪流。當(dāng)她下意識觸摸變異的花苞時,指尖傳來烙鐵灼膚的劇痛,不屬于她的記憶碎片在腦際炸開:
六歲男孩蹲在蘇州碼頭的晨霧里,黃銅懷表鏈子垂進漂著油花的河水。表殼內(nèi)壁“青崖“二字被水汽洇得發(fā)脹,秒針跳動聲與此刻腕表震動漸漸重合……
“松手!您的手在流血!“
帶吳地口音的官話摻著痛楚的吸氣聲。白曇驚覺自己仍攥著對方受傷的手腕,那些嵌在掌紋里的玻璃碴正割破她指尖。血珠沿著交疊的指縫滾落,七十六號曇花突然發(fā)出編磬般的清鳴。
男人猛地抽回手,懷表鏈勾住她月白旗袍的翡翠盤扣。崩落的紐扣墜地瞬間,整株曇花迸發(fā)出彗星似的強光,銀色光斑在空中聚成模糊的影像——竟是兩人雙手交握的畫面,背景浮著蘇州碼頭的烏篷船。
“植物電波成像……這不可能……“男人顫抖的嗓音貼著耳畔響起,白曇聽見他摸索外套內(nèi)袋的窸窣聲,“在下梁青崖,國立中山大學(xué)植物電波研究所助教,這是工作證……“
她撫過證件凹凸的鋼印,國民政府農(nóng)礦部的鷹徽旁,助教姓名處果然鏨著“梁青崖“。某種宿命般的直覺促使她探向?qū)Ψ蕉梗瑓s在左耳際觸到塊凸起的葉形胎記——與她夢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銀杏葉疤痕完全重合。
花房遽然陷入死寂。
七十六號曇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銀光盡數(shù)斂入焦黑的花萼。白曇尚未從震驚中回神,青崖已用染血的亞麻手帕裹住她傷口:“今夜之事,可否暫不稟報陳所長?“
他離去時的腳步有些踉蹌,懷表鏈在門外石階拖曳出細(xì)響。白曇摸索著回到實驗臺,卻發(fā)現(xiàn)血漬斑斑的盲文記錄簿上,無端多出一行凸點:
**·?··???-???-???(寅時三刻,雙生曇現(xiàn))**
腕表齒輪忽地卡住,黃銅鏡面映出她蒼白的臉。西翼樓頂?shù)膱髸r鐘恰在此刻嘶鳴,聲波震得滿室枯花簌簌作響,像是無數(shù)幽魂在月光里齊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