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獻經(jīng)

　　風波平靜之后的幾天中，初雪沾濕汴河兩岸時，“齊家獻經(jīng)“的故事已生出十七種說書版本。最得百姓唏噓的當屬潘樓東巷老瞎子唱的鼓兒詞：“那齊娘子捧著茶經(jīng)跪在朱雀門，青石板磕出三寸血痕，求告聲驚動文殊院菩薩，這才引得趙尚書掀了林家茶船......“

　　趙廣哲在刑部后巷接過茶經(jīng)時，齊柚的膝蓋不曾沾過半點塵埃。此刻她端坐樊樓雅間，看窗外漕船載著流言順水漂遠。茶案上鎏金茶羅子壓著三張文書——齊家與案件無關的公告書，齊家人釋放文書，一張汴京東角樓街巷尾二層小樓的地契。

　　鎏金茶羅子篩落的日光里，齊柚執(zhí)壺的手腕懸若鶴頸。沸水沖入明前青茶的剎那，趙廣哲嗅到雪混著的異香——這是用寒潭水沏的茶。

　　“大人請用三疊泉?！八卮刹璞K推至案前時，水面浮沫正巧聚成三朵蓮苞。趙廣哲的指尖在盞沿輕旋半圈，看著蓮苞隨水紋綻成雀舌狀。

　　茶湯入喉的瞬間，他后頸舊傷突然刺痛。十年前茶山暴動那夜灌入傷口的毒血，竟與此刻回甘產(chǎn)生微妙共鳴?！氨三垐F勝雪多了分鐵骨?！八巯虏璞K。

　　齊柚的茶針挑起炭火里將熄的香餅：“若用九泉環(huán)佩法養(yǎng)的茶青，該是鐵骨裹著梅魂?！盎鹦菫R落，在桌邊垂著的絲綢桌布上燒出個細小黑焦的孔洞。

　　趙廣哲忽然傾身越過茶案，蟒紋袖口掃落幾粒炭灰。他屈指叩響青瓷盞，盞中殘茶蕩出細小漣漪：“前些鬼市查私貨——“話音陡頓，指尖蘸著茶水在案上畫了道血槽似的印子，“線人咽氣前，咬破手指寫了這個?！?p>　　齊柚垂眸凝視那道蜿蜒水痕，手中茶針不緊不慢撥弄紅泥爐里的香灰。炭火“噼啪“爆出火星，映得她眼睫在瞼下投出顫動的影：“大人這案上水跡走勢，倒像南唐徐熙的'一筆云'?！?p>　　“是字?！摆w廣哲突然擒住她欲添碳的手腕，拇指重重碾過她虎口薄繭，“齊娘子不妨猜猜，什么字能讓刑部的鷹犬都斷了爪子？“他掌心溫度透過絹紗傳來，燙得她腕間茶丸手串叮當輕響。

　　齊柚笑意浸著窗欞漏進的殘陽：“鬼市規(guī)矩，見不得光的買賣都愛往高處攀——“針尖緩緩下壓，“若是'商'字，未免小瞧了能讓刑部吃癟的主兒?！?p>　　她忽然抽回手，茶針在空中劃出銀弧：“民女倒想起個民間的歌謠，金烏墜玉階，白駒踏宮闕，昨兒個卯時升，今兒個酉時歇，西山埋日頭，北斗掌更迭，鐵犁耕壞九茬苗，老樹還發(fā)新枝葉?！鞍咨牟枘诒K中暈開，漸漸顯出一個歪斜的“天“字，“還得是目光所及之上的九重天。”

　　趙廣哲瞳孔驟縮，茶盞“鏘“地扣在案上，震得香爐青煙亂顫：“你很聰明。你又可知，你仇怨的林家祠堂的飛檐獸首，比宮墻鴟吻還高三分......“

　　“大人說笑，大人都敢看九重天光，我為何不敢看宮墻？“齊柚低頭擺弄著手里的茶具，“大人可知這沏茶手法叫什么？“齊柚突然將第二泡茶湯淋在茶寵赑屃背上，青銅神獸口中吐出帶著血絲的泉水，“叫'請君入甕'，宋朝的茶，總要配些前朝的器。“

　　趙廣哲低笑出聲，解下腰間新綴的錯金算珠扔進茶盤。珠子沉底的軌跡恰與無罪公告上的朱批重合：“本官倒覺得，該叫'甕中捉鱉'?！八鹕頃r蟒紋袍角掃過案上密信。

　　行至珠簾處忽又駐足：“齊娘子的茶樓，不妨取名'三疊泉'?！罢f這話時，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漕船桅桿上，那里飄著林家徽記的船帆正在被船員抽繩放下靠岸。

　　刑部大牢的石階長滿青苔，齊柚提著羊角燈的手微微發(fā)抖。鐵門開啟的瞬間，八歲的小女孩像乳燕般撲進她懷里，這是她在前年，開封城外春天，撿到的孤兒，父母死于饑荒，而自己也是一路流浪險些餓死。

　　“阿姐，趙大人給的飴糖。“小女孩攤開掌心，糖紙折成的茶花還沾著刑部特有的安息香。齊柚鼻尖一酸，抬頭望見父兄襤褸衣衫下卻無受傷，母親發(fā)間竟已摻了銀絲。

　　“不要擔心，趙尚書明察秋毫，已經(jīng)發(fā)了公文，我們回家！“齊柚握著母親的手道。

　　回到城南破宅的齊家人，推開吱呀的破木門，正廳懸著蟲蛀的《陸羽烹茶圖》在穿堂風中簌簌作響，缺腿的供桌上供著景德鎮(zhèn)碎瓷片，后院的野枹櫟樹虬枝刺破窗紙，枝頭掛著半截褪色綢帶——正是齊家鼎盛時系過的“御賜貢茶“幡旗。

　　青瓷盆中浮著七片蜷曲的柚子葉，齊柚的指尖掠過溫水，水珠順著葉脈滾落。暮色透過新糊的窗紙，在父親布滿裂痕的指甲上投下細碎光斑。“阿爹，該用柚子葉了。“她將銅盆置于蟲蛀的榆木方凳，水紋漾開時驚起供桌下的灰鼠。

　　暮色浸透新糊的窗紙時，齊家老灶臺飄出十年來第一縷茶煙。

　　四角桌子邊圍著一大家子人，齊父佝僂著背擦拭豁口陶碗，指節(jié)因常年分揀茶葉泛著褐斑；齊榕赤著青筋暴起的手臂，茶碾木柄在掌心勒出深紅印記；齊易無意識地用指甲摳著桌角霉斑，粗布衣袖滑落處露出搬運茶箱留下的舊傷；母親攥著茶巾的手指突然收緊，發(fā)間銀絲隨著顫抖的呼吸微微發(fā)亮。

　　“那趙閻羅的算盤珠可是用人血泡的！“大哥齊榕摔了茶碾，青石滾輪撞在母親連夜繡的“茶“字門簾上，“他肯幫咱們，定是不懷好意.....“

　　齊柚安撫大哥道：“趙大人要的不是茶經(jīng)。是我主動交上茶經(jīng)，給齊家謀求一條生路，如今的齊家，守不住九泉環(huán)佩這等催命符；林家是我與趙大人的共同目標。“

　　父親突然劇烈咳嗽，袖中抖落幾片枯茶：“明日...帶榕兒去西市老胡頭鋪子...“枯枝般的手指撫過地契邊緣的刑部朱砂印，“那里有些便宜的二手茶具...“

　　“我能做甚？“齊易撓頭蹭落鬢角炭灰，年輕面龐在燭火中忽明忽暗。

　　燭火將齊柚的側影投在斑駁土墻上，她染著茶漬的指尖劃過粗麻布賬目。竹制茶棚圖紙在榆木桌面上沙沙鋪展，墨跡與經(jīng)年的茶漬融成奇異紋路：“二哥去西市挑七年生的老毛竹。“青瓷殘片壓住圖紙邊角，“十兩預算里，桐油錢能壓到三百文以下。“

　　油燈爆出燈花，將“押一付三需三貫二百文“的字樣映得忽明忽暗。齊父佝僂著背湊近細看，豁口陶碗里殘余的茶湯在桌面洇出暗痕，恰好漫過“延遲三日省五十文“的批注。

　　“今夜先歇息。“齊柚收攏賬本時，野枹櫟的枯枝投影正爬上母親連夜繡的門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