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足足一個時辰,霍乾念才終于聽見云琛腳蹬井壁的噗噗聲。
云琛跳出井,蹬掉麂皮鞋套,小步跑出草叢的時候,正見霍乾念閉眼小憩,樣子無聊的像要睡著。
“少主,玉佩找到了。”
“嗯?!?p> 霍乾念慢條斯理地睜開眼,卻頓時一愣。
只見一張蒼白清瘦的少年面容呈現(xiàn)在眼前。
云琛渾身濕透,被夜風(fēng)吹得直打哆嗦。
平時高高束起的青絲此刻貼在額角,不停往下淌水,叫那雙大眼睛忍不住眨巴不停,像一只乖乖討巧的濕漉漉的小狗。
她就那么單膝跪在他面前,伸著秀氣又白皙的小手,那被井底碎石劃得滿是傷口的掌心里,縱橫交錯的血痕之上,托著一枚小小的碧玉鴛鴦佩。
他避開不與那雙直白又漂亮的大眼睛對視,而是轉(zhuǎn)動輪椅,進(jìn)入石樓里。
她跟著走進(jìn)去,身上立馬暖和許多,人也不打哆嗦了。
“這是韓家大小姐的祖?zhèn)饔衽澹?dāng)年與我定下婚約時,她寄送我的信物。后來韓家退婚,想收回這枚玉佩,以免落人口實,擾了他韓家大小姐再定婚約?!?p> 他自顧說完,看向她的反應(yīng)。
那帶著幾分陰柔氣的少年,正眨巴著眼睛,神色認(rèn)真地傾聽。
她還是第一次聽見這個冷面的少主一口氣說這么多字,她覺得自己得豎起耳朵好好聽。
而霍乾念卻第一次沒有在周圍人的臉上看見那種小心翼翼藏起來的同情。
他道:“你應(yīng)當(dāng)也聽說了,前些日子,韓家大小姐成婚了?!?p> 她點點頭,“記得,是少主罵我‘狗眼’的那天?!?p> 他嘴角輕微抽動,眼中明顯露出不爽的顏色。
她乖乖閉嘴,想了想,又將一直拿著的玉佩雙手遞上。
他鼻子里輕哼一聲,垂眼看著玉佩,用兩根修長白皙的手指捏住玉佩一角,提起來打量。
他的睫毛很長,輕輕垂著,叫人看不見他眼里的情緒。
但她卻敏銳地覺得,他并沒有傷心難過。
無論是他在韓家大小姐成親日半夜獨自出府,還是今夜讓擅水性的她去撈定情玉佩。
她都覺得,他根本不是什么“被情人拋棄的霍乾念”。
嘴比腦子快了一步,云琛道:
“少主是準(zhǔn)備把這玉佩扔到韓家人臉上嗎?”
霍幫這幾年在商擴(kuò)張非常厲害,云琛早就聽說,最近霍幫底下的各個堂口一直有動作,似乎是要找機會吞并大鹽商韓家。
聽到云琛這么問,霍乾念忍不住挑眉,鳳眸微涼,眼尾還帶兩分戲謔:
“可明明前幾日,我還在人家韓家大小姐成婚日,半夜獨自去看親禮了呢,不應(yīng)該說明我十分神傷嗎?”
云琛呲著一口整齊的貝齒,笑道:
“少主應(yīng)該不是去看親禮的,應(yīng)該是去看——不,是去認(rèn)韓家大小姐的?!?p> 見他眉頭挑的更高,眼睛里甚至帶了兩分笑意,示意她繼續(xù)說,她便道:
“屬下猜,少主是去認(rèn)下韓家大小姐的臉,好過些時日吞下韓家的時候,將玉佩扔在她臉上,叫她和韓家都知道不敬少主的下場。而且拿‘退婚’來說話,商戰(zhàn)才更師出有名嘛!”
好家伙!
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分毫不差地猜中他心中所想!
人人都道他是因為被退婚而神傷。
殊不知這兩家之間定下的聯(lián)姻,他本就反對至極,當(dāng)年不知道和霍老爺子吵了多少次。
而那韓家大小姐本人,他更是見都沒見過!談個屁的神傷!
那玉佩也是退婚時,他隨手扔進(jìn)井里的。
他霍乾念豈是為兒女之情牽絆的人?
況且認(rèn)人這回事,不得自己親自認(rèn)清更好?
可周圍人不斷投來的同情目光,實在讓他煩躁,半句話都不想多說。
他想知道那韓家大小姐長得幾個鼻子幾個眼,叫人弄副畫像來看看,周圍人便一臉恍然大悟外加替他心酸的表情;
他想知道親禮幾月幾日在哪里舉行,周圍人小心翼翼稟報完,便故意說笑著岔開話題。
看似安慰,實則惱得他快心梗。
人人都認(rèn)定他“為情所傷”,其實他只是想知道韓家大小姐是哪一個而已!免得日后碰面時,連人都不認(rèn)得!
他干脆清清靜靜獨自一人去瞧個清楚。
眼下,終于被人理解的感覺實在太妙!
他心情大好,眉眼都露出破冰愉悅的神色,剛想開口,卻聽她又接著道:
“就像狗撒尿留記號,少主去親眼認(rèn)得那韓家大小姐的臉,才不至于今后扔玉佩時扔錯臉,丟了面子?!?p> 他差點就要揚起的嘴角,硬生生給僵住了。
盯著她那張誠懇又純潔的臉,他面上一半晴,一半陰,雷電交加地糾結(jié)了好一會,才又重新結(jié)冰,冷聲道:
“你這狗東西,說的盡是屁話!”
她咧嘴笑笑,少年純真氣更甚。
他瞪她一眼,轉(zhuǎn)而目光落在她沒有佩武器的腰間,道:
“這里的中堂書房墻上掛著一把劍,你去取來?!?p> 她領(lǐng)命而去,片刻后便取劍回來,原地已空無一人。
“少主?”她叫了一聲。
回應(yīng)她的只有四下的風(fēng)聲和夜蟲的鳴叫。
不敢相信一個殘疾人能跑這么快,擔(dān)心他會不會有什么意外,她趕緊跑出石樓,使出輕功,沿石樓飛角輕盈攀上殺月樓。
爬到四樓的時候,她終于望見霍乾念的身影。
沒有什么意外,他竟然就靠雙手推輪椅,在她取劍這么一眨眼的功夫,離開了院子,吭哧吭哧地朝北檸堂回去。
她趕緊輕功追上去,飛身落定在他面前,攔住他的去路。
“少主,你干嘛跑這么快?”
不知為何,她明顯感覺到他身子一僵。
“少主,您要的劍?!彼謫蜗ス蛳拢瑢Τ噬?。
頭頂傳來他氣息有些不平還悶悶的聲音:
“你先替我收著吧?!?p> 說罷,他轉(zhuǎn)著輪椅,伴著骨碌碌的聲音離去。
她感覺莫名其妙,還想再問,卻聽那邊傳來一聲驚呼,霍乾念身邊的貼身小廝潤禾找了過來,對著霍乾念驚叫道:
“少主,您怎么滿頭是汗,這吹了風(fēng)可不得了!”
說罷,潤禾還不滿地看了云琛一眼,似乎是在埋怨她沒有將霍乾念照顧好。
云琛兩手?jǐn)傞_,一臉無辜,目送那主仆二人離開,然后興奮地開始打量手里劍。
對習(xí)武之人來說,一把趁手的武器很重要。
而對云琛這樣的高手來說,武器相當(dāng)于兄弟姐妹,相當(dāng)于自己半條命。
云琛沒錢,她的劍一直都是地攤上隨便買的。
好在素日也沒什么機會使大力氣用劍,就這么將就了好幾年。
前些日子劍斷了,她便一直空著手。
卻不想霍乾念竟賞了一把劍給她。
她雖然沒錢買好劍,但不代表她沒見過好劍。
從前她跟著她那神神秘秘的師父習(xí)武,偶然見過她師父的劍。
怎么說呢,就像有的人第一眼看起來慈眉善目,有的人初印象瞧著兇神惡煞。
她師父的劍,身泛銀光,削鐵如泥,只看一眼,都覺陰寒逼人,是一種不殺過千百人難有的血腥寒意。
她至今都記得被一把劍震懾到的感覺。
那劍鞘紋理最深處,甚至還藏著黑色的陳舊血垢,不知是哪個冤魂殘留。
但即使已見識過寶劍,在拿到霍乾念的劍時,她還是被驚艷了一把。
霍乾念的劍,劍鞘上刻著山隱月的圖案,鞘口帶蓮花棱角,表面上看著陰郁又冷淡。
打開劍身,只見修長如星尾,劍身極薄,微微泛著青藍(lán)色。
這劍內(nèi)里上下都透著一股“別惹我”的高冷危險氣質(zhì)。
但使劍的行家怎么能按耐得住。
她忍不住用大拇指碰了下劍刃,瞬間被劃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紅色的鮮血染在劍身上,透出一種陰鷙的美感。
她看看流血的大拇指,感覺像是又被霍乾念的劍給罵了。
對著這把一看就價值不菲的寶劍,云琛很發(fā)愁,不知道是該用起來呢,還是供起來。
不敢將劍隨意放置,她只得隨身佩戴,抱著劍上崗值守,聽命辦差。
不出意外,所有人在看到她拿著霍乾念的“隱月劍”時,都會露出驚訝的神情,忍不住多打量她兩眼。
見她是個簡單直爽,一副沒長大的少年模樣,又都忍不住面露困惑。
只有葉峮憂心忡忡,他覺得這恐怕是霍乾念叫云琛拔劍自刎的意思。
葉峮覺得很可惜,他覺得這少年就是性子太純了些,說話不過腦子,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但勝在武藝高強,為人簡單,辦差十分細(xì)心。
“可惜了,可惜了”。葉峮總是對抱劍值守的云琛這樣說。
云琛還以為他是說劍交給她用太可惜了,便坦然一笑:
“是可惜了,所以我不打算用,我打算攢點錢蓋個廟,給它供起來。”
葉峮知道她誤會了,剛想解釋,就聽一道充滿鄙夷的聲音橫插進(jìn)來:
“哼,你是得供起來!這隱月劍是霍家傳家之寶,曾斬殺過西云炎王爺,是少主從前的貼身之物,更不要說其價值連城,一丁點鐵屑就能買你一條命。真不知少主怎么會將隱月劍賞給你這么個鄉(xiāng)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