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七年冬，南京。
秦淮河的薄霧裹著硝煙味，黏在沈靜姝的狐裘領(lǐng)子上。她望著烏篷船頭晃動的馬燈，恍惚間又看見周明在黃浦江畔燃起的火柴。那簇火苗曾在她掌心停留三秒，燙出一枚月牙形的疤。
“小姐，過了文德橋就是?！按驂旱投敷?，露出半張燒傷的臉——這是組織新派的聯(lián)絡(luò)員，代號“青石“。他遞來油紙包著的燒餅，夾層里藏著微型膠卷：“天亮前送到紫金山天文臺?！?p> 靜姝將膠卷塞進(jìn)發(fā)髻的銀簪，簪頭刻著陳景明教她的《洛神賦》：“翩若驚鴻“。簪子突然斷了，尖銳的裂口劃破指尖。她望著血珠滲進(jìn)木質(zhì)船板，想起昨夜在慰安所看見的姑娘們——那些破碎的軀體上也開滿這樣的血花。
船身忽然劇烈搖晃。青石猛地把槳插進(jìn)蘆葦蕩，遠(yuǎn)處傳來汽艇的轟鳴。探照燈掃過水面時，靜姝看清船篷縫隙里的景象：三十米外，日本巡邏艇正在打撈浮尸。蒼白的手臂上，赫然系著地下黨的紅繩暗記。
“是燕子同志?！扒嗍纳ひ粝裆P的刀，“三天前她在總統(tǒng)府竊取布防圖......“
話音未落，巡邏艇突然調(diào)轉(zhuǎn)方向。青石拽著靜姝跳入冰河，棉袍瞬間灌滿砭骨的寒。他們潛游至廢棄碼頭，爬上岸時發(fā)現(xiàn)天文臺的輪廓正在燃燒。
“中計了?！扒嗍瘸鲅?，“聯(lián)絡(luò)點暴露......“
槍聲炸裂夜空。青石將靜姝推進(jìn)排水溝，自己迎著子彈沖了出去。靜姝蜷縮在污水里，看著青石的血在雪地上潑出梅枝般的紋路。他最后喊的是北平話：“小姐，快走！“
靜姝在巷陌間狂奔，狐裘結(jié)滿冰碴。轉(zhuǎn)過同仁街時，她撞進(jìn)一人懷中。抬頭瞬間，呼吸幾乎停滯——張明遠(yuǎn)穿著汪偽政府的制服，金絲眼鏡后的笑意比刀鋒更冷。
“靜姝，這些年你讓我好找?！八氖种盖度胨珉?，“藤田大佐在南京飯店等你喝茶呢。“
靜姝突然吻住他。在張明遠(yuǎn)錯愕的瞬間，她咬破藏在齒間的毒囊?？嘈尤饰对诖烬X間漫開時，張明遠(yuǎn)驚恐地推開她：“你瘋了！這是氰化物......“
“三年前就該死的。“靜姝笑著抹去嘴角血沫，“還記得陳先生嗎？他教過我，玉石俱焚謂之仁。“
她趁亂拐進(jìn)教堂，彩繪玻璃映著熊熊火光。告解室里，神父的銀十字架倒懸——這是最危險的緊急聯(lián)絡(luò)點。靜姝顫抖著劃開圣經(jīng)扉頁，夾層里的密令讓她瞳孔驟縮：即刻刺殺汪偽政府要員，名單首位赫然是張明遠(yuǎn)。
圣壇下的暗格里，勃朗寧手槍泛著冷光。靜姝將斷簪插進(jìn)槍柄，聽見門外傳來皮靴聲。她對著圣母像畫十字，忽然想起那年海棠樹下，陳景明說：“亂世無神佛，唯有心中燈?！?p> ......
南京飯店宴會廳，留聲機(jī)唱著《何日君再來》。張明遠(yuǎn)正在給藤田敬酒，脖頸處的紗布滲出黑血。靜姝戴著珍珠面紗，混在舞女中旋轉(zhuǎn)。她數(shù)著水晶吊燈下的舞步：第七圈時，勃朗寧會從旗袍開衩處滑入手心。
“張桑臉色不好啊?！疤偬锿蝗话醋埫鬟h(yuǎn)的酒杯，“聽說今天抓到個女共黨？“
“已經(jīng)押去老虎橋監(jiān)獄?！皬埫鬟h(yuǎn)瞥向舞池，“倒是有條漏網(wǎng)之魚......“
靜姝的舞伴忽然收緊手臂。她聞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沉水香——三年前北平書店，陳景明校對的《楚辭》就熏著這種香。抬頭剎那，面紗被掀開半角。
“小姐跳錯拍了?！澳腥嗽谒叺驼Z，掌心的老繭摩挲她腰間槍柄。燈光掃過他的側(cè)臉，靜姝看見那道貫穿眉骨的傷疤——是陳景明。
音樂戛然而止。靜姝的槍口抵住男人心口，卻在扳機(jī)扣動的瞬間偏移。子彈擊碎吊燈，大廳陷入黑暗。她被他拽著撞破玻璃窗，墜落的瞬間看見藤田的軍刀刺入張明遠(yuǎn)胸膛。
“為什么假死？“他們在秦淮河的烏篷船里對峙。陳景明解開長衫，露出滿身彈痕：“那年日本人的刺刀偏了半寸。周明同志救我去了延安，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p> 靜姝的槍口不住顫抖。船頭馬燈忽明忽暗，照見艙底染血的布包——里面是青石的人頭，還有半張燒焦的名單。陳景明眼神哀戚：“組織要我除掉叛徒，但我沒想到是你。“
“叛徒？“靜姝突然大笑，笑著笑著嗆出血來。她扯開衣襟，心口處紋著帶編號的櫻花——這是去年被俘時，藤田親手烙下的恥辱印記。
陳景明的瞳孔劇烈收縮。靜姝將槍口轉(zhuǎn)向自己太陽穴：“那年你說要帶我看太平盛世的梅花，現(xiàn)在南京的梅花都浸著人血。“她扣動扳機(jī)，撞針空響的聲音驚起夜鷺。
“子彈早卸了?！瓣惥懊魑兆∷鶝龅氖?，“跟我走，去延安，去沒有戰(zhàn)火的地方。“
靜姝望向窗外，紫金山的火光照亮半邊天穹。她想起青石臨終的呼喊，想起周明在火海中的笑，想起玫瑰在蘇州河上放的河燈。最終，她將斷簪刺入陳景明咽喉。
“太遲了?！八幼∷涞臏I，“從沈靜姝變成'白薔薇'那夜，我就注定要開在死人堆里。“
晨霧散盡時，靜姝穿著染血的旗袍走向總統(tǒng)府。衛(wèi)兵攔她時，她亮出藤田的軍令狀——這是昨夜墜樓時從張明遠(yuǎn)身上摸來的。議政廳里，汪精衛(wèi)正在宣讀《中日親善條約》。
槍響時，靜姝想起陳景明教她的詩：“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八匆娮约旱难獮R在青天白日旗上，恍惚間又回到北平的春夜。海棠花落在槍口，月光還是那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