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來自小門小戶,家境貧寒,但祖上也有功名,她的祖父也有個武舉銜。在那個按“士、農(nóng)、工、商”排序的年代里,家貧倒也無所謂,但沒功名還是被人瞧不起的,所以很多人家寧可砸鍋賣鐵,花三百兩紋銀,也要捐個功名來光宗耀祖。一世功名,三代沾光。祖上有功名,操辦婚喪之事才能懸牌掛匾。若無功名,即便再有錢也不能大辦婚喪之事。有功名的門第,家中字畫牌匾較多,處處透露著儒家文化,這與徽商、晉商一般。我娘舅家雖家境貧寒,但也有安墨冷畫(秦安縣安維峻的墨,通渭縣的冷文煒畫)。村人有言曰:“家有安墨冷畫不算窮?!彼谋趻鞚M了當(dāng)?shù)孛藭?,然頓頓吃的洋芋酸菜,肚里空空。我的母親就是因?yàn)榧抑腥硕嗟厣?,口糧緊張,才讓小娶過的門。
嫁到我家就完全不一樣了,我家祖上據(jù)說有廿四頭牛的光陰,乾隆朝出過一位七品布政司,光緒朝族里出了一位翰林嘗任陜西高陵知縣。道光朝,弟兄六人分家,各居一方,枝茂葉繁。我家屬大房頭下之三房,曾祖的父親被推舉為八品壽官,曾祖是國學(xué)監(jiān)元。曾祖為了中舉,自幼習(xí)武,嘗擇一平地跑馬射箭,故將此地后來叫跑馬趟。在安遠(yuǎn)里干公務(wù)的同時(shí),亦在西硤坪鎮(zhèn)上置了莊園,開了典當(dāng)行。地土兩百余坰,牛羊滿圈,騾馬成群,梨園兩處。母親過門時(shí),家道已衰落,然在當(dāng)?shù)厝允歉粦簟?p> 據(jù)母親的回憶,當(dāng)時(shí)老宅的院落特大,四面房子修得滿滿的,是城堡形的一顆印狀。門外是三間大的門房,院后有兩排馬廄,一個羊欄,一個豬圈,院西是柴禾園,還有間小碎房。跟舅家相比,柴禾園都比舅家的院落闊氣。當(dāng)時(shí)里里外外,加上人手也有十來口人呢。當(dāng)時(shí)家里仍由曾祖母掌大權(quán),鍋上的飯菜由祖母管理,地里的活全由祖父料理。鍋上的女人其實(shí)最忙,看似不怎么下地干體力活,但也要起雞叫睡半夜的。在那個年代里,每日的吃食都要由女人從石磨上推下來,大戶人家才會駕驢推磨。
我的母親先是被打發(fā)到鍋上幫忙的,十冬臘月的,地里是沒什么活可干,早起主要是往地里脫糞。家里的短工早就打發(fā)家去了,連鍋上的王大嫂也家去了。冬季日短,北方只吃兩頓飯。家里男主人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頓罐罐茶喝,喝畢茶才下地干活。祖父房間的柴火爐子是一年四季不熄的,每當(dāng)祖父早起生著火后,就喊老人手王福保、王福海二兄弟進(jìn)屋喝茶。喝畢茶,人手就下地去干活了。祖父則走進(jìn)客房,陪曾祖母坐會兒,一起吃早飯。
家里掌柜的的早飯與大眾是不同的,要另做。曾祖母年事已高,患眼疾,忌吃香椿與黃米粥,她每日早晨要喝碗雞蛋滾水,泡點(diǎn)白面饅頭。祖父則要吃碗沒油沒鹽的白面疙瘩湯,吃塊白面鍋盔。雖然是當(dāng)?shù)馗粦?,但是白面也很稀缺。一年雖要打一二萬斤的麥子,裝好幾草囷呢,但是民國政府的稅收特重,留些籽種就幾乎得全部上捐。糜谷也種得多,在那時(shí)能用糜谷面吃飽肚子的人家也算得上是富漢家了。一年到頭,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做些白面飯、蒸點(diǎn)白面饅頭吃吃。平時(shí),只有老人小孩與掌柜的才能吃些白面早飯,別的人都沒得吃的。母親最初跟著祖母上鍋,先學(xué)著給曾祖母燒雞蛋滾水,給曾祖燒白面疙瘩湯,學(xué)著揉面烙鍋盔、蒸白面饅頭與糜谷面輥坨子。小媳婦都是從鍋上熬成婆的,自己熬成了婆,才能不上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