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語,千霖也不吭聲,一旁的洪泗見狀主動開口介紹:“大姑娘,這位便是您父親?!?p> 他示意千霖叫人,千霖瞥他一眼,清凌凌的眸子微轉(zhuǎn),旋即行禮道:“爹,女兒回來了?!?p> 一聲“爹”,令薛重元從沉痛中回神,再看千霖時眉心已然舒展。
“我……爹,派人過去接你,沒想到你先一步回來了?!彼?,頓了一下又說,“提前回來也好,正好可以早些適應(yīng)京城?!?p> 千霖“嗯”了聲,并未表現(xiàn)出對親爹的親近,態(tài)度冷淡的令跟著她阿池干著急。
姑娘啊,您不是總念叨要見將軍嗎?如今終于見了,不是該二話不說撲過去大哭一場,好增進(jìn)父女感情的嗎?
千霖對阿池的提醒不為所動,但其實薛重元也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這女兒,直到現(xiàn)在他都尚未從有這么個女兒的事情上回神。
見她不說話,薛重元只覺尷尬,輕咳一聲后說:“奔波一路辛苦了,住的院子你嫡母已經(jīng)幫你收拾好。另外,既回來了,便去看看你姨娘吧。”
其實,曾經(jīng)的一切并不怪蓮娘。
但,他始終無法邁出心中那道坎兒。
千霖看出自己這位便宜爹爹的不自在,她自己情緒也未能醞釀成功,便聽話地退了出來。
至于先前說的老夫人還在等著,則是洪泗臨時編出來的。
當(dāng)然,這些洪泗不會告訴千霖,只說:“老夫人精力不濟(jì),晚些時候再見大姑娘。小人先帶大姑娘去見蓮姨娘,正好,您的院子就在蓮姨娘隔壁?!?p> 千霖道:“多謝?!?p> 洪泗當(dāng)即說:“大姑娘客氣!這都是小人該做的?!?p> 路上,千霖問了洪泗一個問題:“洪叔,我被道士判為‘天煞孤星’,人人畏懼,如今怎么不怕了?”
洪泗頗是憐憫地看她一眼,之后方將緣由說出:“是將軍交代的。大姑娘別怪將軍,將軍也是在這些時日才知曉大姑娘存在。將軍不信鬼神,自然也不會再叫人如此喚姑娘。”
“原來如此。”千霖恍然,但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偶爾窺視過來的目光里含著畏忌。
此事按下不提,他們繼續(xù)沿著游廊向里。
如今的將軍府依舊是曾經(jīng)的伯爵府,雖然薛重元被擼了爵位,但泰元帝也并非真的是非不分,怒氣只針對薛重元一人。
伯爵府是座五進(jìn)的宅子,分東西跨院。小曹氏給千霖安排的住處,在西跨院最里面的院子。
院子偏僻,無名,同蓮姨娘住的小院一般。但院子經(jīng)常有人打掃,看著并不蕭條。
千霖走進(jìn)蓮姨娘住的院子,入眼便是一個身著玫紅如意八寶緞面錦衣的婦人,與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鬟,正圍坐在石桌旁打絳子。
畫面安靜祥和,笑聲歡樂悠長,并沒有想象中的悲戚。
千霖紅唇微微抿了抿,目光落在婦人依舊嬌艷的臉上,輕輕嘆了口氣。
雖說一人不幸沒必要另一人也跟著凄慘,但如此畫面,一直渴盼母愛的薛千霖,想來是不愿看到的。
不管蓮娘心中有何苦楚,被丟在鄉(xiāng)下,九年不曾被過問,甚至連封信都未收到過的薛千霖,終歸還是被所有人拋棄了。
包括,她的親生母親。
這一瞬,千霖感受到胸口發(fā)悶,有種鈍鈍的疼。
她知道,這是女孩的執(zhí)念在作祟,讓她呼吸也跟著發(fā)緊。
他們的動靜終于引起二人注意,婦人與丫鬟齊齊扭頭過來。
只一眼,婦人指尖便狠狠一顫,那尚未捋好的流蘇“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蓮姨娘,大姑娘回來了?!焙殂魧⑷艘M(jìn)門,之后的事情他便不再參與,“您跟大姑娘敘敘話,有什么事遣人同我說,小人先退下了?!?p> 蓮娘機(jī)械地點點頭,目光卻始終不離千霖,一雙杏仁美眸早就噙了淚。
一旁的丫鬟安紅反應(yīng)過來急忙起身,頗為激動地扯著蓮娘胳膊道:“姨娘,是大姑娘!大姑娘回來了!大姑娘回來了!”
蓮娘被她扯得動了動,眼淚跟著撲簌簌落下。她欲上前,可只前進(jìn)半步便又停下,紅唇張合多次,方才念出那道名字:“霖兒……”
千霖就這樣直直望著她,許久后,她問出了女孩最想問的話:“你,為什么不來看我?”
哪怕一次,就一次。讓她知曉自己沒有被遺忘,被拋棄。
可從始至終,她這個生母就好似人間蒸發(fā),別說是人,便是一封信,一句話都不曾派人送來過。
如此質(zhì)問令蓮娘渾身輕顫,眼淚瞬間流得更加兇猛了。
她幾次想解釋,卻始終無法開口。
一旁的安紅看得著急,便忙替蓮娘解釋:“姑娘,并非姨娘不去看您,實在是大夫人下了令,任何人都不得忤逆!先前那個道士說姑娘您克親克長,及笄前不能與任何親人聯(lián)系!姨娘有心欲要看您,可大夫人威脅姨娘,若姨娘敢擅自做主去,便要讓您在莊子里吃盡苦頭!所以這才,才……”
原來是為了她才不得已的啊。
合乎情理的理由,卻依舊沒辦法撫平千霖心口那抹隱痛。
“霖兒,娘……姨娘知道你怪我,我也怪我自己!姨娘無能,什么事都做不了,我,我……你若生氣,便怪姨娘吧!一切都是姨娘的錯!”
蓮娘哭得梨花帶雨,如一朵被雨水潑澆的芍藥,美得惹人生憐。
如此嬌媚,難怪泰元帝會那般生氣。本想自己收用的女人,最后成了他人妾,這口氣著實不好下咽。
“姑娘。”阿池低聲喚千霖,“蓮姨娘,也有苦衷。”
阿池對蓮姨娘給出的理由并不能全部接受,若蓮姨娘有心,總會有辦法照顧一下姑娘??晒媚镌谇f子里九年,始終是個沒人要的小可憐。
但眼下既回了府,姑娘本就不受大夫人待見,又頂著那“災(zāi)星”惡名,總要想辦法站住腳。
蓮姨娘好歹是其生母,且從其狀態(tài)看,大夫人應(yīng)該沒有多苛待對方,挨著近了,蓮姨娘總能給姑娘添點助力吧?
“霖兒……”對面,蓮娘又喚了聲千霖,伸手想抱人,卻又不敢,一雙美目里盡是渴求。
千霖垂下眼睫,將心中隱痛一寸寸撫平。
母親啊,這個詞不論對曾經(jīng)的步惜時,還是如今的薛千霖,都是虛妄。
步惜時一歲喪母,兩歲父親娶了繼妻,三歲時繼母生下妹妹,五歲那年,有道士算出她此生有劫,對家人亦不利,需得入山中避劫。于是自那時起,她在山中一呆就是十年。之后及笄回家,十六歲與太子成親,十七歲成了刀下魂。
而薛千霖,同樣被惡名所累,同樣離家千里,同樣不被人喜。
她如今都要懷疑老天爺是故意為之,非要折騰她再來一次。如此,老人家才會開心。
千霖的沉默令蓮娘極是惶恐,本是殷紅的唇漸漸發(fā)白,隱隱開始顫抖。
她知道女兒不會原諒自己,可她也的確無能,身為一個性命捏在他人手中,更是曾挑釁皇權(quán)的人,她更多的是害怕。
這害怕讓她不敢做出任何忤逆之事,以至于當(dāng)大夫人跟她說,絕不會虐待女兒時,她第一時間便妥協(xié)了。
“霖兒,我,我……”蓮娘不知該如何將這份害怕說與女兒,只是眼淚決堤,哭得不能自已。
一聲輕嘆自喉間溢出,千霖緩緩閉目,再睜開時抬眸看向?qū)γ娴娜?,說:“別哭了,我既回來,你便不用再怕了?!?p> 蓮娘哭聲一滯,旋即瞪大了眼睛。
女兒,女兒竟然都知道……
千霖不想再看美人垂淚,只問蓮娘:“姨娘可知,大夫人叫我回京,所為何事?”
她想知道,招她回來的目的是否與她猜想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