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屋內(nèi)燭火晃動，帳外人影晃成重疊漣漪。

　　她睡意昏沉，從枕上微微撐起，困惑地眨了眨眼。

　　“……誰？”

　　手腕被溫熱的掌心覆住，力道不輕不重，卻無法逃離。

　　帳中添了一絲雪松香，腰身被人緊緊攬住，朦朧時那人發(fā)絲掃過她頸側(cè)，她不適地皺眉，銅漏滴答聲中卻混進一聲呢喃。

　　“楨兒……”

　　吐息間雪松香愈濃，尾音湮沒在她輕啟的唇畔，輾轉(zhuǎn)帶起細碎的疼。

　　玉帶鉤不知何時脫落，泠泠墜地，驚起滿室氤氳。

　　**

　　“查不出這枚玉佩的來歷，你們就都滾回莊子上種地去吧！”

　　張紹楨神情陰郁地坐在案前，冷冷地盯著地上罰跪的幾個護衛(wèi)。

　　真是豈有此理，領(lǐng)著她青禾堂的餉銀，昨晚這幾個該當差的護衛(wèi)卻一個也不見，竟讓個登徒子摸黑進了主屋，將醉酒的她給輕薄了。

　　她甚至不知道做到了哪一步，連那登徒子的相貌也未看清，只知道宿醉醒來，束胸不翼而飛，床上還多了枚未見過的玉佩。

　　她對金石頗有涉獵，一眼便瞧出這玉佩出自昆侖山巔的頂級玉料，且工藝世間少有，麒麟獸首雕得栩栩如生。說不定能按圖索驥找到琢玉的工匠，問出登徒子的身份。

　　幾個護衛(wèi)又羞又愧地領(lǐng)命而去，張紹楨強撐出來的威儀旋即消散，小臉慘白起來。

　　若她真是恭毅侯府的長房少爺，斷不必如此驚慌。

　　可她只是個假貨。

　　當年她那外室親娘腦子搭錯弦，將她當成男孩養(yǎng)大，七歲那年親娘秦氏病逝，親爹恭毅侯張世欽將她從揚州接回京城認祖歸宗，彼時侯夫人許氏所生的嫡長子去世，她便成了恭毅侯實質(zhì)意義上的長子。

　　七載一晃而過，她的女子身份始終瞞得嚴嚴實實，直到昨日太夫人壽誕，她出面招待客人，多喝了幾杯酒，萬萬想不到會生出此禍。

　　那登徒子暗中要挾還好，就怕他嘴上沒個把門，但凡泄露出去，她難逃一死。

　　必須盡快尋出此人！

　　張紹楨揉了揉眉心，出門去國子監(jiān)進學。

　　國子監(jiān)是京城權(quán)貴子弟進學之所，張世欽出任總兵鎮(zhèn)守宣府，乃是炙手可熱的實權(quán)侯爺，她進國子監(jiān)讀書是綽綽有余。

　　其實她原本也不在此處進學，八歲時她便進宮做了太子伴讀，一直在文華殿讀書，直到一個月前太子赴河北巡營，文華殿停課，臨走囑咐她不可耽誤學業(yè)，這才來了國子監(jiān)。

　　早起誤了些許工夫，怕進學遲到，一下車她便悶頭朝學堂走，肩膀忽地被人攬住。

　　“小四，今日起晚了啊，往日都是第一個到學堂的?！边@人含笑調(diào)侃她，語氣格外熟稔。

　　紹楨掀了掀眼皮，毫不意外地看見寧國公世子趙弘鄞的俊臉，輕輕嗯了一聲。

　　趙弘鄞見他神情淡淡地看著自己，心中不自覺泛起一陣癢意。

　　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人，雋秀的遠山眉，嫵媚的鳳眼，嘴唇紅潤微翹，肌膚玉雕雪砌，站在那兒白得發(fā)亮，今日穿了件云藍色銀線團福紗袍，襯得一張小臉更加清艷。

　　他一點也不覺得被怠慢，張四一直是這個性子麼，他的視線隨意落在她的脖頸上，忽然咦了一聲。

　　“被蚊子咬了不成？”他伸手要摸她的脖頸，“這里紅了一片——”

　　張紹楨飛快躲開他的手，不自在地后退了半步，慢吞吞道：“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昨晚喝多了，難受?！?p>　　趙弘鄞眼中劃過一絲被拒絕的不悅，不知想到什么，古怪道：“你收通房了？”

　　紹楨正煩悶著脖子上的紅痕，這是昨晚那個王八蛋留下的，早起忘記遮掩了，竟然被他瞧出來，眼下聽他這般說，順勢默認：“趙兄不也有通房嗎？”

　　趙弘鄞蹙起眉，心下十分不悅，道：“你才多大，年紀小小行房，會損耗精血的。何況……”意味深長地上下掃了她一眼，“這身板，跟姑娘似的，你行嗎？”

　　這話太冒犯了，張紹楨剛要發(fā)火，忽然一怔。

　　跟姑娘似的？

　　她腦海中立時浮現(xiàn)出昨晚僅有的零星記憶，那人好像穿的是件玄色織金襕袍。

　　玄衣昂貴，但昨日穿玄衣的客人也不在少數(shù)，是以她并未將此作為線索。如今一想，昨日趙弘鄞似乎也穿的玄色？

　　那人喚她楨兒，極為親熱，定然早已對她有所覬覦。

　　昨日的客人中，同她走得最近的、對她最曖昧的便是趙弘鄞了……

　　張紹楨瞇起眼睛，輕輕問：“是不是你？”

　　趙弘鄞愣了愣，忽然神情微變：“你知道了？”

　　她渾身一涼。

　　就在此時，幾個學子忽然從后跑了上來，還好心提醒他們：“司業(yè)來了！快跑，快跑！”

　　遲到可是要罰跪的。

　　趙弘鄞立刻拉著張紹楨往前跑去，她被拽著跑得喘不上氣，哪里有工夫追問。

　　邁過學堂的門檻，趙弘鄞扔下一句“散學再說”，便去了自己的位置。

　　張紹楨的位置離他有些距離，只得作罷。

　　衛(wèi)國公世子葉雍淳坐在她的后桌，靠在椅背上冷淡地掃了她一眼，忽然皺起眉，輕斥道：“不知羞恥?！?p>　　葉雍淳和她很不對付，興許是看不慣她一個外室子卻做了唯一的太子伴讀，又興許是因為她一來國子監(jiān)便拿了次第二，將葉雍淳從甲等擠了下去。

　　雖然下一次考試他又回到了甲等，但兩人的梁子從此結(jié)下了。此人性情冷漠頑劣，冷不丁便給她下絆子，往書案中塞死耗子，在凳子上倒米糊，甚至有一次差點燎了她的頭發(fā)……

　　張紹楨神色難堪，用力將衣領(lǐng)往上一拉，擋住那片可疑的紅痕，慍怒但沉默地坐了下來。

　　雖然昨日葉雍淳也穿了玄衣，但昨晚那個登徒子不可能是這個討厭鬼！

　　她剛剛從書袋中取出籍冊，后面便伸來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牢牢捏住她的脖頸往后拖，葉雍淳陰惻惻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這里的吻痕，”他重重蹂躪著她的脖頸，“哪來的？”

　　張紹楨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放開我！”

　　葉雍淳力道不減：“說不說？”

　　張紹楨又氣又疼：“與你何干？”

　　趙弘鄞立刻起身朝這邊走來。

　　坐在葉雍淳旁邊的寧遠侯世子許良謨幽幽道：“犯蠢不是？定是昨夜暢快了一宿啊?！?p>　　葉雍淳在趙弘鄞過來前松開手，轉(zhuǎn)頭看向張紹槿，面無表情道：“張五，你四哥收通房了？”

　　張紹槿乃紹楨嫡母許氏所生，和許良謨是表兄弟，都和她這個外室子天然不對付。

　　張紹槿看戲道：“老四連丫鬟都不怎么用，竟然開竅了。我回去便看看小嫂子模樣。”

　　葉雍淳神情陰戾，重重將張紹楨往后一搡。

　　“沒事吧？”趙弘鄞忙扶住她，對葉雍淳怒目而視，“你真是欠收拾?！蓖炱鹦渥颖阋獎邮?。

　　紹楨卻聽見了司業(yè)的腳步聲，連忙拉住他：“別惹禍，散學再說！”

　　話音剛落，司業(yè)便邁進學堂，見屋里劍拔弩張，笑道：“年少氣盛啊，都消消火氣，上課了。”

　　趙弘鄞強忍怒氣回了座位。

　　在國子監(jiān)，尊師重教便是天大的規(guī)矩，這群紈绔再乖張，也不敢明目張膽無視老師，全都安安分分地聽課。

　　可惜今日授課的司業(yè)歲數(shù)太大，講起經(jīng)書來聲音又拖又長，有種神奇的催眠魔力。

　　張紹楨昨夜便沒睡好，今早又受驚不小，聽司業(yè)念叨沒幾句，眼前一陣陣發(fā)昏。

　　她暗叫不好，用力掐了把胳膊保持清醒，頭腦卻越發(fā)暈乎起來。

　　似乎著了風寒……

　　她趴在案上抵御困意，腦袋便似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司業(yè)似乎注意到學生在溜號，拿著經(jīng)書慢悠悠朝下走來。

　　張紹楨若有所覺，從瞌睡中清醒了一瞬，剛要坐正，身下的椅子忽然遭了一記猛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