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哭橋

　　　　我抄起供桌上的銅燭臺往后砸，卻捅進一團濕冷的棉絮里。回頭看見紙扎的童女正沖我咧嘴，腮紅被井水泡成兩團污血，眼眶里塞的糯米已經長出綠毛。它懷里抱著個陶罐，罐口用黃符封著，符紙上密密麻麻全是我的名字。

　　“阿姊該上路了?！凹埲撕韲道飻D出母親的聲音，關節(jié)發(fā)出竹篾斷裂的脆響。它每走一步，紙腳就滲出一灘腥臭的黑水，在地磚上洇出蓮花狀的腳印。

　　村口石橋在月光下泛著青苔的幽光。橋頭香爐倒扣，三牲供品竟是一窩剛睜眼的白毛耗子、泡脹的烏鴉尸體，還有條被剝了皮的草蛇在盤子里扭動。石墩上綁著七盞河燈，燈油是用尸蠟混著女人頭發(fā)熬的，火苗綠得瘆人。

　　我摸到藏在褲腰的斷頭香——這是母親投井那天灶王爺像前自燃的殘香，灰燼能在掌心寫出血字。正要折斷香頭，橋下突然傳來嬰兒啼哭。那哭聲像裹著層水膜，一聲聲往人骨髓里鉆。

　　“莫看水?！吧砗箜懫鹛檬骞臒熒?。老人從槐樹影里走出來，左手提著引魂幡，右手握把生銹的殺豬刀。他后脖頸鼓著個拳頭大的肉瘤，細看竟是個蜷縮的人臉，正用沒長眼皮的眼珠子瞪我。

　　“你爹當年不該從龍王爺嘴里搶食?！疤檬骞瘸霭虢仳隍?，抬腳碾碎在橋面符咒上，“八十年前修這橋時，鎮(zhèn)橋的童男童女跑了，你高祖奶奶穿著嫁衣跳了橋眼......“

　　話音未落，河水突然沸騰。成千上萬條銀魚躍出水面，每片魚鱗上都映著張人臉。我認出最前面那條大魚額頭的朱砂痣——和母親投井那晚井底浮現的紅點一模一樣。

　　斷頭香突然發(fā)燙，香灰簌簌落進掌心，拼出個“逃“字。堂叔公后頸的人臉瘤發(fā)出尖笑，整張臉從肉瘤里掙出來，連帶扯出血淋淋的脊椎骨。那是個梳著抓髻的女童，嘴里嚼著半只青蛙：“時辰到，新娘上轎——“

　　橋面開始滲血。青石板縫隙里鉆出無數蒼白手臂，每根手指都系著紅繩，繩頭綴著鈴鐺。鈴舌是用死人牙齒做的，碰撞聲像極了母親投井前夜的磨刀聲。

　　我轉身要跑，卻發(fā)現來時的路變成了一片蘆葦蕩。蘆葦桿上掛滿濕漉漉的紙衣，每件衣服都在滴水，在地上匯成歪歪扭扭的字跡：還債。

　　堂叔公的殺豬刀突然捅穿自己胸口，血噴在引魂幡上，幡布顯出一幅畫像：穿鳳冠霞帔的新娘被鐵鏈鎖在橋墩，腹腔裂開，十二把銅錢劍插成蓮花狀。新娘的臉正在融化，露出下面另一張面孔——我的臉。

　　河水嘩啦一聲裂開，浮上來具檀木棺材。棺蓋雕著交尾的蛇與蛟，縫隙里纏滿水草紅繩。棺材板突然炸開，漫天飛濺的不是木屑，而是泡發(fā)的黃紙錢。紙錢雨中，一頂四人抬的喜轎破水而出，轎簾上縫著九十九只人眼。

　　“接新娘嘍——“四個轎夫齊聲吆喝。它們脖子以上是魚頭，身子卻是人形，鱗片縫隙里嵌著河蚌，每只蚌殼里都含著半截指骨。

　　斷頭香突然自燃，火焰是詭異的青白色。我按母親生前教的法子，將香灰抹在眼皮上，再看那頂喜轎——

　　紅綢變作淌血的腸衣，轎頂蹲著只三腳蟾蜍，背上馱著個青面小鬼正在啃轎夫的眼球。轎簾縫隙里伸出一只青紫色的手，無名指戴著我們家的祖?zhèn)縻y戒，戒面刻的槐花紋正在滲血。

　　是父親下葬時我親手給他戴上的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