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天幕漸起陰霾,想是要下雨了。小廝阿定猶如那熱鍋上的螞蟻來來回回晃個不停,惹來府前值守的侍衛(wèi)一陣白眼。
“你小子有完沒完,晃得人腦殼疼?!?p> “徐大哥,你道我想晃來著,我這不是急嗎?!”阿定哭喪著臉道。
“內(nèi)急啊?”
天天跟在主子身后耳濡目染,阿定有樣學(xué)樣,不自覺地使出主子的必殺技,冷眼一暼便如那臘月飛霜。無奈他那眼睛委實小了點,全無一絲凌厲之氣,倒添了幾分興味,侍衛(wèi)們樂得前俯后仰。
阿定哼了一聲,一副“懶得理你們”的表情,只在心中默禱:“天上地下各路神仙保佑咱們小侯爺快快回府吧!”
檐前的雨簾越來越密,就在阿定望眼欲穿之時,一輛緋紅的香車穿過雨幕緩緩而來,馬蹄踏過青石板上星星點點的坑洼,濺起水珠無數(shù)。
馬車在府前停下,阿定原本不大的雙眼頓時瞇成了縫,納悶地打量著流蘇滿綴的月華織錦簾,卻遲遲不見動靜。阿定瞅了瞅身后的侍衛(wèi),也都一個個伸了脖子想一探究竟。
終于,錦簾輕掀,一個十二三歲的黃衫丫鬟打傘下了車,又回身挽起車簾:“姑娘,到了。”一只玉手伸將出來,皓腕之上一枚晶瑩澈透的玉鐲翠亮喜人似碧波流動。
“敢問各位大哥,可是安定侯府上的?”油紙傘下,一襲紫裙,蓮步輕移,仿似凌波仙子,端得是傾國傾城之色,鶯聲燕語便如九天玄音。
侍衛(wèi)徐捷仿似中了蠱一般,只是嚅嚅地點頭稱是,再說不出第二句話來?!俺鱿ⅲ 鳖^領(lǐng)石衛(wèi)明甩手給了他一記悶頭刮子,打得他渾身一機(jī)靈,終于回了魂,扶了扶頭盔囁嚅道:“頭兒,下手能不能輕點兒?!笔l(wèi)明橫了他一眼,抬眼朝匾額示意道:“正是,請問姑娘有何貴干?”
那女子微微一笑,“那就勞煩各位大哥幫奴家把貴府的小侯爺攙進(jìn)去吧?!?p> “嗯?”阿定一聽有小侯爺?shù)南⒘ⅠR來了精神,“小侯爺在哪呢?”女子回眸一笑,眼波流轉(zhuǎn),“在奴家馬車?yán)锬??!?p> “???”阿定瞟了一眼緋紅的香車,又瞅了瞅眼前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仿佛撞見了主子的香緋秘聞,“騰”地一下臉就紅到了脖子里。
石衛(wèi)明兩眼一瞪:“你個小兔崽子發(fā)什么楞,還不快去扶小侯爺進(jìn)來?!?p> 阿定回過神來,忙打了傘往馬車跑去,掀簾一看,自家主子可不就歪在那蘭麝幽幽的綺羅軟廂里嗎?
顧靖之俊眉修目,不同于平日里棱角分明的冷俊,濃密的眼睫覆著下瞼,兩頰泛著酒后的酡紅,衣衫輕皺,領(lǐng)口微敞,阿定不由心下念了一聲佛……
“主子,醒醒,快醒醒,侯爺都等了您一天了!”阿定不顧主仆尊卑上前一頓搖,無奈絲毫不見反應(yīng)。只得拖起主子的右臂搭上自己的肩頭,使出吃奶的勁兒半拖半拉把他弄下車來。車前已有仆婢聽聞動靜候著,忙上前擁簇著顧靖之回府。
“侯爺”,石衛(wèi)明率先看到身后一臉寒霜的顧云陽。顧云陽年近不惑,斂了鋒芒,更添了從容與氣度,只是目光銳利不減,掃了一眼被七手八腳架著的兒子,幾不可聞地冷哼了一聲,轉(zhuǎn)而向那女子道:“敢問姑娘府上何處?改日也可令犬子登門致謝!”
那女子想是見過大場面的,見了顧云陽不亢不卑,襝衽施了一禮,笑意盈盈道:“奴家素素見過侯爺,只因小侯爺在璣珠閣里醉了酒,恰巧奴家要出門,便順道送小侯爺回府,原不是什么大事,侯爺不必記掛在心?!?p> 顧云陽抑住心頭怒火,冷然道:“如此,多謝姑娘?!?p> 素素又福了一福,眼波瞟過被眾星拱月般伺侯著的顧靖之,一絲莫名的情緒一閃而過,迤迤然帶了侍女上車離去。
顧云陽瞪著廊下醉意微熏,衣衫不整的顧靖之不由怒火中燒,沉聲道:“讓這孽障到庭中醒醒灑?!?p> 阿定正扶著斜倚在圈椅中的主子,聞言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聽顧云陽冷冷道:“都沒長耳朵嗎?”
阿定不敢違命,只得與另一個小廝合力將顧靖之連人帶椅抬去庭中。這會兒功夫身上衣衫濕了大半,因此一面擔(dān)心主子,一面心里一個勁地罵明揚,現(xiàn)如今這副局面,主子都回來了,他倒不知去處。
見情況不妙,早有機(jī)靈的去梅塢知會了夫人。待岑碧君帶著侍女勿勿趕到中院,只見丈夫威立在檐下一言不發(fā)、怒目而視,廊下仆婢個個面有難色,兒子卻不省人事地癱在雨水中。
“靖兒!”不明所以的岑碧君低呼著便要搶上前去?!胺蛉?,”顧云陽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妻子,“夫人稍安匆燥,不過讓這孽障醒醒酒而已?!?p> 顧靖之被雨一激,醒了幾分酒意,迷迷糊糊地睜眼,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掙著坐起身來。水霧朦朧中,只見廊下父親怒氣沖沖,母親面有焦色,一干仆婢神情緊張……他試圖理清來龍去脈。
顧云陽瞅了瞅四周的仆婢,煩躁地大手一揮,“陳總管、阿定留下,其余人等都下去!”
阿定恍覺一個焦雷在頭頂炸開,心里不免又罵上幾句明揚,自己躲得不見蹤影,倒讓自己背這個黑鍋!
想不到這璣珠閣的酒后勁十足,顧靖之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早前半干的衣衫又被淋透了,饒是他從小習(xí)武,也禁不住打了兩個噴嚏。
岑碧君忍著心疼,低聲勸道:“侯爺,靖兒縱有萬般不是,也容他進(jìn)來換了衣衫再理論不遲。”
“跪下!”顧云陽滿腔怒火正無從發(fā)泄,如何聽得進(jìn)去,一聲怒喝。
顧靖之眉心微皺,醉酒前的一幕幕場景在腦海中劃過,頓時明白了父親的怒氣所為何來,眸色一黯,一言不辯直挺挺跪下。
“我問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八月廿四?!?p> “還有呢?”顧云陽厲聲道。
“程叔父的忌日?!鳖櫨钢故壮谅暤?。
“難為你還記得,一早就不見人影,卻跑到璣珠閣去胡鬧,還讓一個風(fēng)塵女子送回府來!顧氏一門世代忠良,何曾出過你這般不肖子孫,明日這京城的大街小巷便會傳遍你的風(fēng)流韻事,你讓為父這張臉往哪擱?!”顧云陽越說越上火,順手抄起案幾上的梅子青瓷壺使力擲去。
“侯爺!”眾人驚呼出聲,岑碧君只覺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二十年相濡以沫,竟從未見他這般生氣。
只聽一聲悶響,顧靖之不躲不閃生生受了這一擲,繼而“啪”的一聲,瓷壺跌落在地,濺起片片薄冰般的碎片,凌落四散的茶葉還在冒著絲絲熱氣。
顧云陽有瞬間的怔楞,卻也明白過來,以他的性子,即便擲過去的是把利劍,只怕也會硬生生受著。他劍眉深擰,凝著眼前這個俊秀頎長的獨子,哪怕跪著也是這般傲然挺拔。早已不復(fù)年少的青澀,未改的是骨子里的執(zhí)拗。
顧靖之自小敏慧,三歲開蒙,十歲進(jìn)宮做了四皇子的侍讀,十三歲顯名于太學(xué),十六歲因與新科武狀元許長佑一擂不分勝負(fù)而名動京城。原來安定侯府的小侯爺不但滿腹經(jīng)綸,更是武功了得,當(dāng)真是將門虎子。一時間風(fēng)頭無兩,成了京城世族子弟的標(biāo)榜人物,再有那俊朗翩逸的好容貌,當(dāng)真是‘騎馬倚蘭橋,滿樓紅袖招’。
每有名家世族的長輩數(shù)落自家不成器的兒孫時,總免不了把他拎出來比較一番,只恨自家祖墳風(fēng)水不好,沒能生個顧家那般的好兒郎。殊不知,風(fēng)華卓絕的顧小侯爺,也有心結(jié)難解。
“靖兒,快向你父親認(rèn)個錯?!鳖櫨钢唬M是今日才錯,十年前他就錯了,時至今日依然無顏到靈前祭拜。
顧云陽冷靜下來不免對兒子的荒唐行徑有了懷疑,但見他不爭不辯的樣子又怒氣難消,“明揚呢?”“孩兒讓他出去跑趟腿。”
顧云陽緊盯著兒子追問道:“去了何處?”顧靖之到底不敢欺瞞,“西南……益州。”顧云陽聞言低了頭,步履沉重,難以名狀的不安漸漸在他臉上蔓延開來,“有些事還輪上你來插手,這幾日哪里都不許去!”說罷拂袖而去。
醒不過來的夢魘里,月如小小的身軀幾乎淹沒在鋪天蓋地的白幡中,一個垂髫稚子陪在一旁,默默地給她拭淚。見她哭得急了,輕輕擁上她的雙肩,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背,“月如不哭……”那個稚子仿佛是自己,又仿佛不是。
“從今以后,月如便是你親妹妹,你這做兄長的當(dāng)處處謙讓、時時維護(hù),不得讓她受半點委屈,不然娘拿你是問,可記下了?”
“孩兒記下了!”垂髫稚子挺身應(yīng)道,那窄窄的肩膀竟似有了男兒的擔(dān)當(dāng),可終究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