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是在聽《兩只蝴蝶》時想到寶寶的,那應(yīng)該是個清晨,太陽有點涼涼的感覺,我戴著耳機走在小區(qū)的路上,迎面一張衛(wèi)生紙飛了起來,我也就在那么一瞬間想起了寶寶,我想寶寶的時候,寶寶就像衛(wèi)生紙一樣在我面前翩翩飛了兩圈后落在了路邊的雜草里。確實,我常常是因為看到某些東西時,才想到寶寶的,有時候,趴在陽臺上眺望遠(yuǎn)方時就覺得屋下晾著的被單是寶寶,在風(fēng)里像只蝴蝶一樣翩翩飛,有時候在買早餐時,看到醬香餅就想到了寶寶,我覺得醬香餅就是寶寶,瘦瘦的,小小的,笑起來的時候,皺巴巴的臉就像這餅,有時候,我又覺得印刷相機模具的移印機是寶寶,一前一后呼哧呼哧地開動時,就像寶寶說話一樣,半天說不到主題上去。
上一次有寶寶的消息是在兩個半月前,那時候是晚上,寶寶在電話里先笑了一通,然后就開始說話了:“哎,就,就,就您還在那干???”“哎,您丫的也不給我打,打,打電話?!薄鞍ィ?,就,就,您聽我說話嗎?”“喂,喂,喂……”其實,我是不討厭寶寶的,就是不喜歡說話的時候老是帶著“您丫的,您丫的”的口頭禪。寶寶還和我一樣在那個破廠里混的時候,我就常常踢寶寶的屁股,那時候,寶寶還不知道《兩只蝴蝶》的好聽,在吃過飯的時候,寶寶就和我們一起坐在香樟樹下,一邊抽著煙,一邊說他過去的“英雄事跡”,他說到興奮的時候,就激動的站了起來,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捏著煙,先用眼睛掃我們一圈后就咧開嘴說了起來:“就,就,就我以前嘛,以前我在那個飯店工作,在那工作的時候嘛……”寶寶一說他過去的事時,我們都就不看他了,寶寶就用手指著我們說:“哎,您,您丫的聽我說話嗎?”寶寶一說“您丫的”的時候,屁股上就得挨一腳,那是我踢的,寶寶轉(zhuǎn)身想來踢我的時候,我就瞪著眼和他說:“您丫的?您丫的再來就給您塞回去。”寶寶就把臉擠成醬香餅詫異地看著我。他詫異著想問我啥意思的時候,我就給寶寶聽了一首天籟之音,寶寶聽著不過癮,上來搶了我的破手機,把我手機的聲音調(diào)到了最大,自己仿佛沉浸在了一個舞池里,一邊搖著瘦小的身體,一邊跟著唱:“親愛的,您慢慢飛,我要帶您去看玫瑰……”寶寶每次都把這首歌唱錯詞,還老是跑調(diào),我就又上去踢他的屁股,他就對我吼:“您丫的,干,干啥啊?”我不理他,還是上去踢他。寶寶就生氣了,把手機扔給我說:“我靠,不聽了,回去。”寶寶就像一個泥鰍一樣扭著屁股回車間去了。走在工廠香樟樹下的大道上時,兩條細(xì)細(xì)的腿,像是綁在一起了一樣,撐著他瘦小的上半身,扭來扭去的樣子,就活脫脫地是個大泥鰍,我常在在背后看他走路的模樣,看著看著,我就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笑的時候他沒有聽到,就像他和我們講他的“英雄事跡”時,我們也聽不到一樣。
我是不經(jīng)常想起寶寶的,但每次一到N1生產(chǎn)線上,我就能看到在第二個機器前,一邊手忙腳亂地印刷產(chǎn)品,一邊還不忘唱著“親愛的,您小心點飛”的寶寶。于是我就笑呵呵地看著第二個機器的位置,那后面有個垃圾桶,我看到那個垃圾桶也在笑呵呵地和我打招呼,于是我就不自覺地伸出手,和垃圾桶說了聲“HELLO”,我說“HELLO”的時候,寶寶就像一張衛(wèi)生紙一樣從別的地方飄了過來,他舉著戴著指套的手和我打招呼,我就對他說:“寶寶,來,到這來,給您聽段音樂”。寶寶是知道我給他聽的音樂,他就“您丫的,您丫的”地飄到其它地方去了,知道寶寶的人都知道,寶寶是閑不住的,他總是喜歡在車間里飄來飄去,他喜歡飄來飄起的目的其實并不單純,整個車間里的女孩子都經(jīng)受過他的調(diào)戲,時間長了,大家一看到他飄過去的時候,就選擇性地躲避他,不看他,也不和他說話,大多數(shù)的車間男生是不討厭寶寶的,只要寶寶在車間里飄來飄去,男生群體里就會有無限的樂趣,這種無限的樂趣大都是在看寶寶的笑話,飄的時間多了,寶寶就飄出了問題,最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他終于拿著“離職單”飄回家了。他把那一身風(fēng)箏似的外套脫下后,人就更顯得輕飄飄的了,他和那件風(fēng)箏一樣的外套,從車間飄到了更衣間,又從更衣間飄到了工廠的保安室。早晨的涼風(fēng)把寶寶吹的一搖一晃的,搖搖晃晃著,寶寶就在工廠的大門口飄的沒了蹤影。
那時我就站在工廠的樓梯間,隔著工廠廠房的玻璃窗,我看到了他飄出工廠的身影,再回頭看看車間里那些忙碌著的女工們,他們各個都是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沒有人在意寶寶的離開。倒是那一幫男生,在聽說寶寶要離開時,仔細(xì)地聽了寶寶的“英雄事跡”,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大家和往常一樣,蹲在工廠大道的香樟樹下抽著香煙,寶寶和以前沒什么區(qū)別,一片枯萎的樹葉輕飄飄地從他面前飄下落到地面上時,他又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捏著煙地和我們講他的故事,那是一個發(fā)生在大飯店里的故事,寶寶初中剛上完就進了那個大飯店,在里面當(dāng)了一個服務(wù)員,他覺得那是他最自豪的時候,因為整個飯店里只有他一個年輕小伙子,那些負(fù)責(zé)打掃衛(wèi)生和傳菜的老阿姨們都特別“喜歡”他,時??渌涠嗔耍瑢殞毦陀行╋h了,給顧客上菜時,端在手里的菜盤子也和一樣是飄著來到顧客桌子上的,飄的次數(shù)多了,總會有落下來的時候,從寶寶手里飄落到地上的盤子,也就成了飯店扣錢的證據(jù),半年的時間里,寶寶一分沒掙到,還倒貼了300塊錢的服裝費,可能是飯店老板覺得盤子要比寶寶的工資貴吧,在一個如同今天一樣陽光明媚的午后,飯店老板把寶寶從飯店里攆了出去。說到被攆出去的時候,寶寶猛地抽了一口紙煙,瞇起的眼睛像是在享受那種飄在天上的感覺。
那是個涼涼的清晨,我戴著耳機,一手拿著醬香餅,一手拿著衛(wèi)生紙,走在小區(qū)到公司的路上,一陣風(fēng)把我手里的衛(wèi)生紙吹了出去,我看一眼醬香餅,又看了一眼在風(fēng)中打轉(zhuǎn)的衛(wèi)生紙,耳朵里正唱著那首天籟之音——《兩只蝴蝶》,我就想起了寶寶,想起了寶寶那瘦小的身體在車間里厚著臉皮地和女工們插科打諢,想起了寶寶那像泥鰍一樣的走路姿態(tài),扭捏著走在工廠大道上,想起寶寶那輕飄飄地身體消失在工廠大門地轉(zhuǎn)角處打著旋地走遠(yuǎn)?,F(xiàn)在,我看著在風(fēng)中打轉(zhuǎn)的衛(wèi)生紙,我就看到了寶寶坐在風(fēng)中的衛(wèi)生紙上,轉(zhuǎn)過頭來在對我笑,我就對著衛(wèi)生紙喊了聲“寶寶”,坐在衛(wèi)生紙上的寶寶沒理我,衛(wèi)生紙也沒理我,而是輕飄飄地落在了路邊的雜草里,我蹲下身,對著躺在雜草里的“寶寶”說:“哎,就,就,就您丫的起來飛啊,起來翩翩飛啊?!碧稍陔s草里的“寶寶”沒說話,就只有衛(wèi)生紙在風(fēng)里不情愿的動了動,我蹲著看那張衛(wèi)生紙看了很久,《兩只蝴蝶》唱完了,我才猛然醒了過來,躺在雜草里的沒有寶寶,只有一張我用過了的衛(wèi)生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