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我發(fā)現(xiàn)奶奶不再出現(xiàn)后,我便不知不覺學(xué)會了獨立洗澡,這可以說是我人生第一個可自行施放的技能了。再過些日子,爺爺買了條狗,我喜歡喚他小白。
小白其實不白,反正沒牛奶的顏色白,我叫它小白的原因是,電視上的狗都叫小白,所以我便以為全天下的狗都叫小白。
小白的個頭有大人的半條小腿那么高,見不到指甲的狗爪顯得十分可愛,同時也讓我感到其冷艷的是,它從不輕易接近人類,這跟它有一雙人類般的眼睛形成了鮮明對比,我感覺它是要把收盡眼底的事物藐視個遍。有的人來我家(現(xiàn)在泡茶招待客人都是爺爺一個人做了),見到小白不黃不白的身體,大小勻稱的體型,時不時擺動兩下的尾巴,便對其感興趣起來并打算伸手去摸摸它。不過小白不愿意與人接近,它用小爪子撓了撓自己的耳朵,便獨自睡到茶幾底下了??腿诉€沒看出小白本意,還想吹幾句口哨逗它,不料小白眼神無光,瞅了瞅客人,便毫不在意地轉(zhuǎn)頭朝向門外,打個哈欠徑直離開了。
“這狗還瞧不起人來了!”客人打趣道。
“狗崽子就那樣。”爺爺說。
小白不愿與人親近,自然的,小白不愿與我親近,特別的不愿意。記得一次楊永到我家玩——我家中其實沒什么可玩,連玩具都不及楊永家的多,可楊永家即便什么玩具都有,他也沒有狗。他的遙控車游戲機都是他的玩具,是死的;而我的狗作為我的玩具,是活的。
“那是我的狗!”我說。
我與楊永打算訓(xùn)練小白叼骨頭,可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骨頭,便拿樹枝代替了。商量好計劃后,便猜拳決定誰去抱狗——我們都愛狗,但又怕狗會咬人。結(jié)果我輸了。
我千辛萬苦把小白“趕”到了楊永身邊,可是小白沒有乖乖地被馴服。它再次回到了剛剛自己待過的地方,又一次趴在地上酣睡起來。我第二次將他趕來,它依舊重復(fù)了剛才的動作;再趕,再回;再趕,再回。楊永等不了也看不下去,便對我說:
“我們到小白那兒去不就可以了嗎?”
楊永與我來到小白身邊,小白眼睛像沒睜開似的,它慵懶地瞄了我們一眼,但它好像自知要發(fā)生什么,又睜開眼睛全神貫注起來。
“楊永你站到我對面去,我把樹枝丟給你然后你再丟過來?!蔽艺照f,他照做。
小白看見我丟樹枝,似乎放松了警惕,反到更加悠然自得睡起覺來。
“小白去咬呀。”我對小白說,而后道:“楊永,你把樹枝丟給我,我們再來一次?!?p> 楊永失望地又把樹枝丟還給我。一個來回,小白紋絲不動,閉著眼睛。
第二個來回,它紋絲不動,閉著眼睛。
第三個來回,它不動,閉著眼睛。
第四個來回,它不動,閉著眼。
第五個,不動,閉著眼。
六個,不動,閉眼。
“哎呀,他怎么還不動?”楊永不耐煩道。
“我怎么知道,小白你倒是快去咬呀!你到底要我們等多久?”我亦不耐煩道,看著小白那怡然自得且不屑的睡姿,我們是在“對狗彈琴”。
“韓飛你拍拍它,說不定他死了?”
我照做,一拍,小白不理;二拍,小白不動;三拍,小白驚醒。原來小白真的是在睡覺,它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里。
我生氣,用力拍打它的背。小白痛得一聲尖叫,可是那會兒我與楊永未發(fā)覺什么大驚小怪之事,只顧自己丟著樹枝并不斷喊“小白小白快去把它咬回來?!?p> 小白驚愕地看著我倆的奇怪行為,我們互相丟了很久的樹枝,它亦驚愕了許久。到了最后,我與楊永都丟到開始喘息起來,也不見它有什么反應(yīng)。
“不管了。”我倆便決定去教訓(xùn)小白。
小白反應(yīng)也倒是不慢,先前見我們已扇它兩掌,有了警惕,現(xiàn)在它飛也似地逃竄到房子里的各個角落,并不斷尖叫著,我問楊永:“楊永,小白在叫什么話?”
“該!”楊永說:“像活該的該,一定要教訓(xùn)它,它在笑我們?!?p> 人狗追逐戰(zhàn),就此上演。
對小白的追逐不打緊,打緊的是,我們這么一追,驚動了正在打麻將的爺爺,爺爺可是真的能將我的皮肉打緊的,他早已怒不可遏,不過好在楊永在場,家丑不可外揚,不易動粗,托楊永的福,我逃過一劫。
追了些許分鐘,驚動的便不止有爺爺,被我們驚動的還有鍋碗瓢盆,被我們一驚,再是一動,落地便碎得稀爛,爺爺聞狀,更怒。鬧可忍,鬧出禍不可忍。道:
“楊永啊,你來我們家玩太遲了,早點回去吧,要不然爸爸媽媽要擔(dān)心的?!?p> “沒事爺爺,我已經(jīng)跟媽媽說過在你們家玩兒了?!睏钣雷孕诺??!澳且苍琰c回去,萬一有什么事情也說不定呢,你先回去,以后再來我們家玩也可以呀?!?p> “那好吧,那爺爺你叫韓飛把他樓上的玩具先留著,明天我再來?!睏钣牢⑿χf?!昂茫魈煸賮??!睜敔斔妥吡藯钣溃缓蟀鸭依锏拈T關(guān)上了。
……
六月天,太陽高照,雖說不是最熱的時日,卻也滲透出幾絲毒辣的光,天上沒半朵云彩,擋不住刺眼的光芒,只能任由太陽大放其光彩,散其熱量,蟲鳴聲吱吱喳喳吵鬧不休,有些讓人惡心。
小白被爺爺拒之門外,見家中無門可入,索性在門外睡起大覺來,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下午,人們都開始午后休閑起來,唯獨我與爺爺沒有。我的哭聲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久,我只記得我哭了很久,不知道有沒有哽咽過,我還記得那一次是我哭過的這么多次數(shù)里,最深刻的一次,爺爺?shù)捏w力那天似乎也是極好,邊打邊罵許久也不見他留下一滴汗??纱蛉水吘故莻€體力活,打累了他便坐在沙發(fā)上,端起茶水,喝上兩口,看著我毫無規(guī)律地喘息,等到我與他都休息夠了,再抄起掃把或木棍向我打來。
待到那些不忍回憶的畫面放映完畢,爺爺壓低嗓子,緩聲說:“你到底讀不讀書?!敝恢揽薜奈?,本想馬上回答爺爺,可是因為哭得太久,喘氣都困難,我竟因為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又遭一頓痛斥與痛打。
“讀不讀!”爺爺終于按捺不住,開始低場嘶吼起來,我也終于強忍著肚子的反胃,僵硬無比地說道:“讀?!?p> “那就把書拿起來看?!蔽艺諣敔斦f得話去做,我來到爺爺留給我的那堆書旁,那堆書已經(jīng)被我擱置太久,現(xiàn)在我不得不找出一本,開始看起來,此刻我突然有了一個猜想,這些書是不是都有生命?因為我冷落他們,他們才會找爺爺報復(fù)我。
“念!”爺爺說。
“我不會念”,言畢,我便因太過害怕,又一次留下眼淚來,爺爺見狀,好像明白了什么,覺得自己有什么事情忘記做了,一臉懊惱,可后來又把表情端正了回來,一臉嚴(yán)肅,對我說,“不會的我來教你。”
說來也奇怪,當(dāng)我看書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的注意力是那么集中,而除了書之外,其他的東西與我再無聯(lián)系。后來,我的腦袋里又開始天馬行空,天花亂墜起來,許多神奇的畫面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那畫面是一點點回憶,是在不久前去世的奶奶的臉,是我跟楊永在打鬧的場景,還有很多說不出所以然的影像。
“跟我念‘一’,這個一橫就是一?!睜敔斠痪湓挘此破降?,卻也撕碎了我的畫面,毀掉了我腦中的世界。
也許早就毀掉了……
“再跟我念:二,兩個橫就是二,以后,你把這些字給我記住了,聽見沒有?跟我念‘二’?!?p> 爺爺?shù)囊痪鋰Z叨,換來的是我已哭紅鼻子醒鼻涕的聲音,半晌他才聽到我含糊弱聲說“二”。
“這個字念程?!?p> “程”我只是像鸚鵡學(xué)舌一般地學(xué)習(xí)著。
爺爺之前憤怒的心情也平靜了下來,他低聲道:“現(xiàn)在把這六個字連接起來讀?!?p> 我自然不知道該怎么讀,可是也怕讀錯,萬一又是一頓痛打呢?我選擇不說話。
爺爺繼續(xù)說:“這六個字這么簡單還念不出來,這個字念‘一’,這個字念‘二’,這個字念‘程’,連接一下怎么念就不會了?連楊永都知道怎么念呢?”
我不知爺爺那時候是為了故意氣我,我便信以為真了,看到自己最親近的人超越自己,肯定也是不開心的事情,我突然心中血液循環(huán)加快,不轉(zhuǎn)腦子,只是憑感覺,一氣呵成道。
“一元二次方程?!?p> “對?!睜敔敶丝涕_懷道,大概是自己教書育人,有成果了,該去驕傲一番了,拋下一句“自己看自己讀”,便打麻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