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給我們留下了什么
第十五章12月16日（四）
酒，原本是沒有靈魂之物，一旦通過胃囊潛入血液，人的精神頓時發(fā)生了變化。
那晚，酒館人不多，酒館老板對于給生意帶來好處的人總是記憶深刻，有了上次接觸，把傅銘宇當做常客。剛好最里邊的別人打擾不到的一個雅間沒有客人，酒館老板滿臉微笑地把他們讓了進去。幾句謙讓要了一桌酒菜。酒，自然是傅銘宇說的草原醇，傅銘宇沒想到加藤最是好酒量，幾杯草原醇下去，加藤的臉色沒有因為草原醇的烈性而改變，倒是情緒由淡定謹慎變得坦蕩健談。盡管加藤跟傅銘宇相識不久，言談舉止上卻認定他是跟自己一樣性情率直的人。就事論事他不會把屬于個人隱私的事拿來借題發(fā)揮，給自己招來沒必要的麻煩。盡管他沒去過中國，但他相信一個純正共產(chǎn)黨員的心境是坦蕩的，是非分明的。
再說他也很想找個合適的人適當?shù)臋C會把沉郁心里許久的話說一說。盡管歷史已然，一切都已過去，父親離世時那種滿是懷恨的眼神在他心里永遠抹之不去。父親最大的遺憾是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海連灣，再也沒有機會向海連灣人說一聲，“自己從沒做過一點兒對不起海連灣人的事。”
加藤的身上流著父親的血液，心里一直想做父親想做沒有做到的事。人活著的目的是什么，是要腳踏實地的去干一番有意義的事業(yè)，愛自己的親人，愛自己的家鄉(xiāng)，愛自己的國家。盡管他從沒有機會到過中國，對中國的關(guān)注一點不比對自己國家付出的熱心少。每年父親的忌日，他總是把見聞中的中國說給父親。中國早已不再是父親離開時的樣子。新中國成立以后，世界最大的執(zhí)政黨中國共產(chǎn)黨帶領(lǐng)中國人民除舊布新，以海納百川的包容，春風沐雨的感召，興中華文化史無前例之大觀。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文化進入了大融合的時代。瑕不掩瑜，大浪淘沙，中華文化愈發(fā)璀璨奪目。文不求虛飾浮夸，武不求功名利祿，與民生得利而倡導，與民生無益而淘汰。一切皆以人民利益為出發(fā)點。
傅銘宇知道加藤的父親是地道的海連灣人，對加藤來說海連灣也有他的親人，也許他父親記憶里的親人早已不在了，但他們的骨殖跟海連灣的土壤永遠融合在一起。沒有人不知道，很多戰(zhàn)爭年代遺留在中國的日本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國家關(guān)系的緩和，都一一認親回到了他們的國家。盡管日本人在中國干過數(shù)之不清的壞事，那些遺落在中國民間的日本人還是得到跟自己人一樣的待遇，他們一樣在想念著自己的家鄉(xiāng)，想念著他們的親人。傅銘宇知道加藤母親加藤美子來到海連灣的過程，想知道在海連灣遇到了怎樣的人生經(jīng)歷。正是加藤這天邀約接著要跟他講述的故事。
璞玉細琢而成至寶，漢文精研遂得奇妙。
加藤美子到了中國才知道，她對漢語填鴨式所學不過是被人拿來利用的工具。除了用于日?，嵤潞唵蔚慕涣?，對其語言文字博大精深的領(lǐng)略連皮毛也算不上。她崇拜紫式部，紫式部雖說年少，卻對白居易詩文領(lǐng)會極深，足以見得漢文那個年代在日本是怎樣的盛行，正因為狂熱的追捧和執(zhí)著，才有紫式部那樣對大唐文化的出類拔萃。
日文跟漢字有著極大相近的地方，使加藤美子對漢語情有獨鐘的喜愛。喜愛的根源是她有著天生好學的稟賦，還是后天的緣緣，自己也難說的清。在強大暴君面前，一個女人的力量盡管顯得太渺小，但做人的膽氣并沒有因為她是女人，在死亡面前而顯得膽怯。魔鬼頭子加藤霸川盡管人性缺失，面對唯一女兒敢于用生命來抗衡，虎毒不食子多少對她萌生了愛心，更何況一來到海連灣加藤美子就差點死去。
喜文者，必善于讀書籍。加藤美子不愿離開利民堂的原因，在她身體剛剛得到恢復的時候，利民堂滿滿幾大書柜的藏書吸引著她對漢語的好奇。得到東家的允許，能夠翻閱利民堂里的古籍。除了大量的詩詞典章，很多中國古代的醫(yī)學書籍。她翻閱那套土黃色線裝《黃帝內(nèi)經(jīng)》時，簡直不敢相信，早在幾千年前，中國人就已經(jīng)參透人體經(jīng)脈之大觀。這個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國家，老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實在太多了。
“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
“黃帝曰：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陰陽。天地之間，六合之內(nèi)，其氣九州、九竅、五藏、十二節(jié)，皆通乎天氣……；
“黃帝曰：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憑她對漢語認知的程度，還理解不了這些古書的精深要義。求問別的伙計，沒有一個人給她好臉色，都說識字太淺，能讀得懂這些古書早就當大掌柜了。
只有對語言文字切實深入的理解，才談得上是喜愛。加藤美子是被人帶著一種目的，強行拉進學習班進行漢語培訓的。沒來中國之前她只懂得漢語的基本用語，到了中國才知道自己對漢語語言文字的理解，就像剛剛學會說話走路的孩子一樣。粗泛浮皮的理解根本體會不到漢語語言文字的精妙。當她真正來到這個漢語語言文字源起國家的時候，對經(jīng)歷數(shù)千年演變的漢語語言文字的神韻和精要而折服。
在儒家深奧經(jīng)典的文字里，加藤美子些微懂得華夏民族提倡的王道、仁愛、禮儀竟是儒家的思想倡導。使她不能理解的是，如此極盡完美的思想，怎么會使一個泱泱大國走到了深淵。究其原因，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家國天下的王道思想根本不顧天下蒼生的死活。只關(guān)心個人的權(quán)利和利益。那些滿清政客不是看不到時政的弊端，但是讓他們放棄權(quán)力和利益，跟貧苦階級站在一起，過著貧民一樣的生活是絕不可能做到的。死守著權(quán)力的王公老爺們，不為普天下人民的疾苦而著想。更讓人可恨的是，那些末代的掌權(quán)者，明里暗里勾結(jié)外夷入侵，使千年古國陷入萬劫的深淵。
如果說加藤美子用死亡抗拒來中國，日本侵略者的野心又怎能把她一個弱小女子的生命放在心上。如果說她被強制來到中國的那一時刻，她的生命和價值對日本侵略者來說已經(jīng)告終，那么給她第二次生命的是被侵害的中國。如果她再接著為侵略者去干殘害中國人的事，以前的抗拒豈不是假的，簡直失去了做人的良心。如果說加藤美子沒想到一來到中國就遇到一個好心的漢子，更沒想到的是這個年紀輕輕的中國漢子，居然對難以理解的中國古漢語鉆研得那么深。超強的記憶使她吃驚于受迫害的民族居然有這么優(yōu)秀的漢子，那么厚厚的別人讀都難讀懂的《黃帝內(nèi)經(jīng)》，幾乎全部裝進了腦子里。無論是素問還是靈樞，只要任意的問出一句，他都能指出出處，并接著完整地背出來。還能由深至淺講解得明明白白。有時在他心情很壞的時候，聽到加藤美子蹩腳的漢語發(fā)音，厲聲跟她呵斥，“你要是不會說中國話，就別來糟蹋我們的語言，滾回到你們的老窩去，我們老祖宗留下的文化不是你們想解讀就能解讀的?！北M管李明義有時沒有一點好氣色，心情好的時候還是耐心地一一給她糾正。
假如這里的一切跟過去一樣，他將會是怎樣的人生境遇？正因為人們心里希望出現(xiàn)假如，說明現(xiàn)實已經(jīng)使人絕望到何等殘酷的程度。海連灣人在用一種看待嗜血如命野獸一樣的眼神看待這里的日本侵略者，人們的心里充滿了恐懼，甚至不敢用憤怒的眼神去直視那些無事不干的家伙。
日本鬼子在中國殺人比賽，刨開孕婦的肚子，把未出生的孩子挑在機槍上……，一樁樁一件件痛徹心骨數(shù)之不清，慘不忍睹的事件，如果沒有史學家以確鑿無疑的歷史證據(jù)，誰又能想象這些毫無人性的歷史事實，居然是源自人的同類！如果把這些慘無人道的史實呈現(xiàn)在那些侵略者的后代面前，他們的孩子將會以怎樣的心態(tài)來看待他們的前輩。如果這些智力尚在成長，思維尚在健全的孩子，看到把未出生的孩子活活挑死的場面，將是怎樣的心理反應(yīng)。他們將會以怎樣的言辭在孩子面前為自己的罪惡來辯護。如果說這是軟弱付出的代價，那么強霸干出來的都是什么？
筆伐刀刻難盡其兇！歷生百代不忘其暴！
害者不忍于刀筆之書，殺者無情于槍棒瀝血！
“天出五色，以辨黑白，地生五谷，以知善惡。人民莫知辨也，與禽獸相若?！鼻莴F尙知欲飽而安，人卻逆天理而不顧。殘暴無度，欲壑難填，人有不及于禽獸。鬼神聞之尚且膽顫，人類為之心卻不驚！
歷史教訓告訴我們，受迫害的不能只顧指控譴責侵略者毫無人道的魔鬼行為，關(guān)鍵是要有自我強大的力量，阻止震懾侵略者不敢入侵的野心。面對無力反抗或者力量薄弱的對手，野獸露出猙獰的臉孔，齜出獠牙再正常不過。徹底消除被野獸攻擊的根本，要用更其強大的威力使野獸望而卻步。
有人從市街的憤怒里聽到這樣一個笑話，說一個日本老兵對自己的侵華行為非但不知悔改，還揚言有卷土重來的打算。人們氣忿的是，為什么讓這樣的人活著離開中國。實在是可恨、可悲、可嘆的笑話。除非把滿清末代王朝重新喚醒，新中國立國幾十年早已徹底除舊布新。除非人沒有血性，世間沒有正義，除此，豈能容此之囂張，容此之狂妄。侵略完中國，灰溜溜跑了，不僅毫無悔態(tài)，還心有不服，還大肆厥詞，還想卷土重來。就像一個入室搶劫的強盜，遭到主人正義的驅(qū)趕，事后不為自己的行為反思，反倒叫囂，哪天再去搶劫一次，定要好好的拼上一場。把侵略當做競技場上的博弈，把殺人擄掠奸淫婦女當成一種游戲，可曾想到過被侵略，被傷害民族的心理。世上再可笑之事亦不過如此。
赤手空拳面對強敵，在鬼子的快搶和屠刀下，人們那種無可奈何的表現(xiàn)，簡直嚇破了膽。沒有實際行動的反抗，就是不敢反抗，不敢反抗實際就是怕死。不講任何方式，公開冒然對抗，結(jié)果死得更快。如果被壓迫受盡苦難的人們鑒于歷史的災難，一定會想到，如果有一個能帶領(lǐng)人民走出災難，能用英明決策給人民謀以福祉的組織該多好。讓人民不會想到的是，在民族面臨生死存亡的時刻，居然有一個不追求個人財產(chǎn)，不追求個人名利，一切為了人民，一切依靠人民，一切福利皆屬于人民的組織，正在人民厚重的土壤里悄悄地萌生，以至于漸漸發(fā)展壯大，那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無產(chǎn)階級。中國的近代史寫滿了國之大殤，同樣也發(fā)生了迅速崛起的奇跡。這一切歸功于誰？歸功于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歸功于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的人民。不足百年的歷史巨變，人民切實體會到由饑餓到溫飽到全民徹底脫貧的轉(zhuǎn)變，人民還在希望什么？希望這個龐大的組織永遠保持純潔性，永遠保持初心。凡是跟組織相悖的都是人民最反對的，幸福和安全是人民最是關(guān)心的。人民害怕什么？害怕回歸到貧窮落后，任人宰割的世道。就像一桶純凈水，里面的雜質(zhì)一旦超出安全范圍就會引發(fā)質(zhì)變，甚至加快腐化的速度。
不在表面形勢上站出來公開對抗，不代表人們從心里甘心屈就，不代表人們的心都徹底死掉了。盡管心里的詛咒對于侵略者起不到絲毫傷痛，盡管表面上沒有做出任何明顯的動靜，但人們心里早已把他們打入十八層地獄。人們不相信這些無惡不作，橫行霸道的魔鬼會在世上一直橫行下去，終究會得到應(yīng)有的下場。如果有那一天，這些毫無人性的家伙，能為自己的殘忍而悔恨嗎？事實證明，曾經(jīng)毫無人道的家伙，并沒有為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罪惡有過自責，甚至做出欲蓋彌彰，歪曲史實令受害者更加痛憤的舉動。就像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早已蓋棺定論還拒不悔改。
“該死的日本鬼子，一邊在干著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的殘暴勾當，一邊用欺騙的手段愚弄被殘害的人們，說什么建立共榮圈。在他們的眼里早已把自己當成了主宰世界的主子，被主宰的民族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哪里還有什么共榮！”李明義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站在利民堂廳堂望著外面走過的日本兵，毫無懼色地吼喊。
“連基本的生命都不能保障，又何談好好地活著，又何談活得好好的。我看咱們這里不應(yīng)該生產(chǎn)藥物，應(yīng)該改行制造槍支彈藥?！眹樀美裉玫幕镉嫗樗妥约阂淮斡忠淮文笾?。
“少東家，這話可是不敢亂說的，一旦被傳了出去，不但你的命沒了，咱們所有的人都跟著你吃瓜落，像砍瓜切菜一樣喘息之間都完了?！彼庝伒睦匣镉嬄牭嚼蠲髁x的話，扯過搭在肩上被汗?jié)n和藥渣浸得黑黑的手巾，一邊擦著臉上的汗一邊用眼睛掃視著外面，好像每一個從門前經(jīng)過的人都有可能是漢奸，把少東家說出的話當成大禮，到投靠的新主子那里邀功請賞。那樣利民堂說話之間就會落入災難的漩渦。如果沒有那些人，單憑小鬼子在海連灣是掀不起大浪的。
面對毫無道義瘋狂殺戮的時候，任憑多么的年輕，頭腦裝著多么豐富的知識，對于學術(shù)研究持有多么高的追求，對未來有多么美好的憧憬，統(tǒng)統(tǒng)毫無價值。唯一能做的該做的是抄起硬手的家伙，憑著智慧的頭腦，審時度勢，向敵人的軟肋狠狠地痛擊，即使失敗也是最大的勝利，最大的光榮。
如果為了吃上飽飯而活著，活著就是為了吃上飽飯，那活著又有什么意義？為了活著什么都干得出來，為了活著出賣自己民族，甘愿為日本侵略者做漢奸走狗，倒戈相向殘害自己人，比侵略者更要使人痛恨。人民一旦到了翻身的時候，他們的下場一定比被他迫害的人還要凄慘，既然連自己的民族都背叛，日本侵略者除了利用，哪里又把它們放在眼里，一旦失去利用價值，下場只有死路一條。只有勇于為了民族的大業(yè)灑出一腔熱血，只有勇于為國家和人民的正義事業(yè)付出，才會被人們永遠的牢記，才使生命燃放出最絢麗最壯觀的花朵。
***
“醒醒！快醒醒！……”
“別睡了！都別睡了！……”
“出事了！出大事了！……”老伙計一聲接一聲急促的喊聲使正在酣睡的人們莫名驚醒。
一個正沉迷夢境睡眼惺忪的伙計嘴里嘟囔著說，“不到上工時候，一大早就吵吵，連覺也不讓人睡好”。
“睡！睡！睡！睡什么睡！快起來吧！死人了！”
早晨，利民堂的老伙計總是第一個起來，起來后，先是下掉前后門窗的擋板，再接著把門前的地面打掃得干干凈凈。這早，他剛出利民堂前廳的大門，看到一個人躺在門前的空地上，心想又是哪個乞討的夜里沒地方去了，跑到這來了，興許是哪個醉鬼連回家的路都不記得了，隨便躺在那里也是有的，這樣最是容易給凍死的。當他走過去掀開覆蓋在上面的衣服時，嚇得“嘛呀”驚叫了起來。接著驚惶惶地跑回了屋里，叫醒了酣睡中的伙計。伙計們聽到消息也都跟著慌張了起來。
一個躺在下屋火炕上年輕的伙計倒顯得依然平靜，“死人有什么稀奇的，海連灣哪天不在死人，只要不死還不是都照樣吃吃喝喝。”聽那說法只要死的不是自己，管他別人是死是活，麻木的神經(jīng)把事事都看得習以為常。
“不是的，都快起來看看吧，死尸在利民堂的門前擺著呢?！?p> 人們連衣服都沒穿好，趿拉著鞋，在門前青石板墁地一具男人尸體旁圍了起來，老伙計揭掉蓋在男尸頭上的褂子，驚慌的回到屋里。眼前是人們見到的最令人可怖的臉孔，暴突的眼睛，重挫下移位的五官，盡管眼睛早已失去神色，生前噴射出的那股憤怒依然可見。即使變成一具尸體也要把人嚇倒的樣子。送他過來的人出于愛心，撿了一件漁民扔掉的黑色塑料大褂蓋在了上面。一個伙計大著膽子揭開沒有揭開的大褂。看時，有人不忍目睹地擋著眼睛，沒有捂上眼睛的也緊緊的閉了起來。
太殘忍了！從來沒遇到過的殘忍！安坐于胸腹里面永不可妄動的五臟都散落了出來，腸肚流出污物的臭味跟血腥味摻和著使人喘不上氣來。
“他是誰？哪里的人？”沒有人知道。
“是誰把他放在了這里？”也沒有人知道。
只是身上家織破爛不堪白色粗布的褂子上歪歪寫著幾個模模糊糊的血字，“殺鬼子報仇！”。
“都睜開眼好好地看看吧，這就是日本鬼子在海連灣干下的好事！”一個伙計指著尸體大聲地吼叫著。
“被日本鬼子殘害而死去的人為什么送到了利民堂？”人們的心理在想?！耙苍S利民堂在這里算是最能救民于危難的地方，人們用這種方式來求救。”總之沒有人往壞處想。
年齡看去不過三十幾歲粗胳膊壯腿的漢子。活著的時候也許從來沒進過藥鋪，死了卻被人抬到了藥鋪。
“為什么被殺害？”有路人走過，稍稍停下，環(huán)顧四周，悄聲地問。
“鬼子殺人還需要理由嗎？”幾個聲音像是搶白那個問話的人，又像在發(fā)泄心里的憤懣。
“還有沒有點道義！”又一個路人似乎豁出去不管不顧地說。
“道義？侵略別國的領(lǐng)土，霸占人家的家園，哪里還有什么道義？道義，不過是公平機制下平息爭議的砝碼?！币粋€頭腦顯得有些理智的人說。
“你們看看，這體格是多么的健壯，活著的時候一定有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卻被小鬼子活活的給殘害了?！币粋€伙計也跟著憤憤不平。所有的人沒有不為此切齒痛心。
“為了一時痛憤還是少發(fā)牢騷吧！惹禍上身殃及無辜算什么好漢？”老伙計意識到再這樣下去肯定不會有什么好事，開始驅(qū)散了人群。
侵略其人之國，殘害其國之民，殘忍以求順治，簡直癡人說夢。人既然不知何時所生，又哪來懼怕何時所死，死，生之必然所歸。司馬光早就看穿世間丑惡，“刎首，決腹，非勇也。”日本侵略者動不動就做出刨腹駭人的舉動，到底是嚇不到人的。中國最不缺少勇者智者，真正的勇者智者絕不逞一時之霸道。勇者智者早已看穿世間百態(tài)，燒殺劫掠，手段狠毒，庸人為之膽顫，庶民為之懾服。正是喚醒民族覺悟的時刻。中華民族歷經(jīng)太多的殺戮，卻從未因懼怕殺戮而消亡意志。大智大賢大德之偉人豈能被死亡所震懾，民心積怨愈深，偉人意志愈堅，英明決策，眾志成城，星火燎原之勢救民族于水火，救國家于危亡。
***
誰送來的尸體？沒有人知道，叫什么名字？也沒有人知道。為什么被殺害？同樣沒有人知道。
也許他的父母還在家里等待著兒子平安的回去養(yǎng)老送終；也許他的媳婦還在家里念念不忘村口柳樹下跟丈夫告別時的情景，期待回去恩恩愛愛過日子；也許他的孩子在等待著父親撫養(yǎng)長大……。父母也許不知道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生存的依靠；媳婦看著歸巢燕子尚且成雙，自己孤獨無依艱難支撐家務(wù)，抱怨狠心的丈夫卻連一句話也不給她寄回來；孩子多想有個靠山偎依在父親的胸懷，一切的愿望都讓鬼子給毀了……。
多么健壯的體格，為國家的建設(shè)事業(yè)付出再多的血汗都心甘情愿，給侵略家園的鬼子賣命算是怎么回事？倔強的性格，不屈的靈魂，哪怕死去也要拼此一搏。簡單的頭腦，赤手空拳的對抗，反倒白白搭上了性命。真正的男人是不怕死的，就怕死的沒有一點的價值。
“為什么把他送到了這里？”這才是人們想知道的。
“那還用問嗎？都是那個日本女人給咱們帶來的災禍，在海連灣人們的心里咱們利民堂說不定已經(jīng)跟日本人勾結(jié)在一起了。”一個伙計不管加藤美子在不在旁邊，像刑偵警察找到案情突破口一樣言之鑿鑿地說。
幾多天來，加藤美子一直躲在角落靜靜的翻看利民堂收藏的線裝古籍，把不懂的都記在紙上，趁著李明義有空，像小學生交作業(yè)似的送到面前向他請教?！半m說都是日本人，她跟那些干壞事人日本人不一樣”。李明義心里不再為自己做出的事而悔恨，對她反感的情緒也逐漸消失。她交上的作業(yè)逐字逐句講解得清清楚楚。加藤美子知道人們都不歡迎她，來醫(yī)館瞧病的人也少了。人們不來瞧病是身體里再嚴重的疾病也不重要了。加藤美子幾乎整天不說一句話，人們見了她就像不存在一樣。
“咱們海連灣人是最講理的，她是她，她爹是她爹。她又沒干出對海連灣人傷天害理的事來?！崩蠲髁x當著所有人的面替加藤美子反駁。
“你甭拿那些意氣用事的話搪塞人，外人可不那樣想。她是誰？她是日本人，她是魔鬼頭子加藤霸川的女兒?！崩匣镉嫼敛豢蜌獾卣f。
“咱們總不能看著好人生命遇到危險見死不救吧？”
“好人？這世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不明擺著嗎？這么年紀輕輕的漢子被小鬼子給殺害，他是壞人嗎？這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好好的開自己的藥鋪犯不著去趟渾水?！?p> “都到這個份上了，咱們藥鋪還能開得安心嗎？還能讓人活得下去嗎？”
“問問東家，看看到底該怎么辦？”老伙計說著話，朝東家的屋里走去，心理在想，“可不能任著少東家胡來，只要老東家還在那里坐著，利民堂就散不了”。
老東家每天都坐在那里翻看線裝牛皮紙色的古書，古書的頁碼讓歲月蝕去了棱角，眼睛盯著翻開的書頁，有時半天不挪動一下，有時盯著北墻中央位置那副祖?zhèn)鳌稌r珍覓百草》古畫呆呆地看，似乎怎么也琢磨不透醫(yī)宗先輩，冒風雨，抗嚴寒，歷山川，覓百草，尋救世之靈藥，求民生之康健。哪里知道，生民真的遭到生靈涂炭，卻無藥可救。老東家除了吃飯睡覺很少挪過地方，不愿讓人去打擾，好久不說一句話，面對世道無能為力，也無話可說。即使老伙計不來說外面發(fā)生的事，人們的吵嚷中老東家也早知道了。
聽了老伙計的話，老東家輕輕閉上了一下眼，過了好一會兒，慢慢說了一句，“埋了吧！買一副好棺材埋到西山去?！苯又蠔|家雙手緊緊地抓著座椅的把手，身體靠在椅背上，仰著頭閉上了眼。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氣，需要好好歇息歇息。老伙計還在等著東家有啥要交代的，卻再也沒有聽到任何。
人們像是知道拋尸街頭的難民送到利民堂有好的歸宿，又有幾具尸體送到了利民堂。
“買棺材，埋吧?！泵克蛠硪痪呤w，東家把說過的話接著重復一遍。
老伙計再也忍不下去了，來到東家跟前打算理論理論，“東家，這樣下去也不是事兒，咱們不能把錢花在為這些無頭尸買棺材上，誰知道會有多少人死去，這樣下去利民堂徹底給毀了，把那個日本女人趕走吧！”
“把那個日本女人趕走海連灣就不會死人了嗎？把利民堂的日本女人趕走了，海連灣的日本人能趕走嗎？死去的人如果不能及時埋葬，腐化的尸體會帶來更大的瘟疫。瘟疫，無形的殺手，比鬼子的刀槍還要殘酷。決不能讓這些死去的人暴尸街頭不管不問。那樣會有更多的人死去。不能使人活得安康，盡量讓人活下去，活著要有信念，活著就有希望?！崩匣镉嬒氩煌|家說出的話，想不透東家的心理，連連的搖著頭，長長地嘆著氣，心里默默地想著東家說出的信念和希望。
一件事的發(fā)生使李明義簡直用震驚來形容。那天的晚上，表哥馬立勇來到利民堂，把李明義悄悄地叫了出去，跟他說，“明天，我就走了，但是家里的人使我放心不下，除了你沒有可信任的。除了父母，最讓我放心不下的是你新娶的嫂子。在以前，所有擔心都是多余的，現(xiàn)在不同了，災難滿大街的流淌，隨時都會破門而入。我不能在家等死，即使我留在家，憑我單槍匹馬的力量，即使再有勇氣也是白白送死。只有找到最有力量的組織，人人意志相向，凝聚成一股強大的力量才能跟鬼子抗衡，才有希望把鬼子打跑，才能真正起到保護家人的作用。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李明義明白馬立勇說的組織是什么。他除了震驚鬼子毫無人性的囂張跋扈，終于激起了人們反抗的怒火。真正的力量不是大喊大叫制造聲勢的反抗，而是秘密行動團結(jié)起來關(guān)鍵時刻出手給敵人致命的一擊。同樣使他震驚的是，災難中每個人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孩子變成了大人，以前殺雞都不忍多看上一眼的表哥，居然變得意志堅強，豁出命穿上鎧甲走上救國救亡的道路。
利民堂前一具具尸體激起了人們的憤怒，“不能再這樣的活下去了，已經(jīng)沒有一點的活路了。不能讓這些人白白的死掉，早晚有一天海連灣的天下還是海連灣人自己的天下。中國人是殺不光的，越是沒有人性的殺戮，越能激發(fā)人性反抗的意志?！瘪R立勇再也受不了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個的鮮活的生命被殘忍地殺害，再也受不了甘心做一個埋尸人，再這樣下去自己也會變成一具尸體，直到死去連好心替自己埋尸的人都沒有。
馬立勇走了，離開了新婚不久的媳婦，到一個能給人們帶來希望，使自己不做亡國奴的地方去了。
海連灣西山到處是新掘開的泥土，樹木越來越少，烏鴉越來越多，每一棵樹上都站滿了烏鴉，老遠看去就像樹上長滿了黑黑的葉子。烏鴉的慘叫使人毛骨悚然。天空被一團團的陰云裹得嚴嚴實實，陰云越壓越低，簡直壓得人們喘不上氣起來，這時候人們多么希望有一道閃電撕破這陰云，一陣巨響的雷聲在天地之間炸開一道裂縫，使人們心理見到一縷光的希望。
馬立勇就是為了追尋黑暗天空的閃電，陰云幕布的雷聲，真正為人民利益甘心付出一切的革命隊伍。
***
“這就是你來中國的目的嗎？看看你們每個人的手里沾了多少中國人的鮮血，每個人的尖刀戳透多少無辜中國人的軀體。這是戰(zhàn)爭嗎？這是借著戰(zhàn)爭的由頭搶占人家的家園，對手無寸鐵無辜生命的殘害?！闭驹诩犹侔源媲暗倪@個女人，簡直讓他認不出到底是誰？在這片土地上，還沒有一個人敢對他這樣說話，他不相信在他們加藤家族的人里，會出現(xiàn)一顆像她這樣叛逆的種子。完全失去了他把她帶到中國來的目的。他愛她的女兒，甚至超過愛自己。如果不是這樣，他怎么會能容忍她對自己這樣針鋒相對的質(zhì)問。
“那些都是破壞團結(jié)的刁民。”
“刁民??？他們是誰的刁民？他們?yōu)槭裁匆鲰樏?？做誰的順民？這里是誰人的國家？咱們這是來侵略人家的國家，還要讓人家做咱們的順民。如果他們?nèi)デ致栽蹅兊膰?，咱們甘心做他們的順民嗎？?p> “看來我犯下的最大的錯誤是，不應(yīng)該把你帶到中國來?！?p> “不，你犯下的最大的錯誤并不是把我?guī)У搅酥袊?，而是根本就不能到中國來，到中國來侵占人家的國家，殺害人家的人民?！?p> 歷史已然發(fā)生，人們心里的記憶豈能抹去。人們在思索歷史留下了什么同時？更多想到的是，應(yīng)該怎樣去譜寫今人的歷史，后人看到今人的歷史會有怎樣感慨和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