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睡中的李冉猛然間驚醒,雜亂的呼喊聲和驚叫聲混雜在一起,若有似無。他的一雙元寶耳朵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支棱起來,迅捷無比地一個翻身將溫暖的鋪蓋掀飛。
薄薄的被子慢慢從低矮的床邊滑到泥土夯實的地面,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子被窗外的火光映得通亮,火紅的火苗映在窗紙上,如同跳躍的精靈般忽明忽暗,閃爍不定。
“師傅?”李冉跪坐床上,一雙黑亮的眼睛露出與年齡毫不相趁的鎮(zhèn)定,可他的心臟急促律動,仿佛要從胸膛里跳出來。
沒有人回答他。
起火了?李冉盯著窗紙喃喃自語,急促的心跳卻慢慢地緩和,外面的吵雜聲是因為救火吧!想到這兒,李冉馬上從床上爬下來,就著閃閃的火光穿好鞋子衣服,他已經(jīng)十七歲了,強壯的胳膊提動兩個水桶毫無問題,應(yīng)該為村子盡一份力!
村子里房屋相距倒不遠,但距離足夠防火,李冉倒不擔心火勢蔓延到自己家來!
雖然他這個家徒四壁的小房子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燒了也不可惜。
又不知道哪兒睡死了,也不怕蚊子咬死……李冉一邊系著草鞋上的帶子一邊暗暗腹誹,他這個師傅哪兒都好,就是有事沒事都要喝兩口,偏偏酒量差到了家,雖然不是沾酒就醉也差不了多少,喝點酒就得耍酒瘋,今天肯定又不知道醉死在什么地方了!
李冉一點也不擔心師傅,外面的天氣不錯,肯定凍不著他,蚊子叮兩口死不了人……
啊——一聲刺耳的尖叫穿破李冉的耳鼓,又突然間像被一刀割斷的繩索般嘎然而止,接著就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向這邊走過來!
他系扣子的動作剎那間僵住,不對勁!李冉下意識地就想撲向屋子的一角,可他的腿剛剛屈起來還沒發(fā)力,“咯叭”一聲脆響,并不結(jié)實的柴門好像被一頭莽牛正面撞上,猛地翻轉(zhuǎn)了半圈,“咔”地反撞在門邊的土墻上,似乎整個屋子都跟著顫了幾顫,接著柴門慢慢地從門框上松脫,“嘩啦”一下子摔在地上碎成一堆扭曲的木條。
混亂和尖叫聲驀然清晰起來,男人的慘叫、女人的尖叫還有孩子的哭聲潮水般一波波涌進李冉的耳朵,可他本能地轉(zhuǎn)頭就像什么也沒聽見一樣呆呆地瞪著破碎的門。
門外一個高大的影子背映火光慢慢收回石墩子一樣粗壯的大腿,他大腿上裸露的肌肉老樹虬根一樣地糾結(jié),凸起如同巖石,肩膀竟然比門還要寬,斜著用半張獸皮圍住上半身,露著右邊肩膀,下半身套著獸皮裙,右手提著一根半人多長、生滿倒刺的鐵棒,猙獰的絡(luò)腮胡子擋不住滿臉兇惡的橫肉,像一堵墻一樣立在門前,像一頭擇人欲飼的上古兇獸。
李冉的瞳孔一陣緊縮,還沒使上力的兩條腿頓時像石化一樣僵住,再也使不出一絲力氣,腦子里全是強壯、堅韌、牢固之類的字眼兒。
“哼哼,小子,乖乖地跟我走,省得吃苦頭!”那人突然發(fā)出一聲似有似無的冷笑,側(cè)身大踏步走進李冉的小屋,原本還算寬敞的屋子剎那間變得狹窄異常,壯漢伸出巨大的手掌一把抓住李冉的胳膊,拖著李冉就往外走,兩腿僵硬的李冉覺得自己半條胳膊上好像箍了鐵鉗一般,一個踉蹌失去平衡,被壯漢倒著拖出了屋子,就像一根黃瓜毫不費力地拖著一根豆芽菜般輕松。
回過神來的李冉好不突然才踉蹌著找回平衡,他根本不敢奢望能夠掙開壯漢銅澆鐵鑄一樣的巨手,一溜小跑跟上壯漢的步伐——村子里的叫喊聲已經(jīng)停了,半個村子燃燒著熊熊大火,畢畢剝剝的燃燒聲中時不時地爆起一團火花,夜風一吹,火焰齊齊倒向村一邊。
火光映紅了小半邊天空,也照亮了村外的樹林。
許多人影背對熊熊大火,一手拿著武器一手拉扯人向外走,黑暗中看不清都有誰被押出來,但是從身形上看,沒有一個老人和孩子。
一股涼氣從李冉的腳底一直冒到頂門,所有的內(nèi)臟仿佛一瞬間凍結(jié)在一起——他住在村子邊緣,遠遠地只看到地面上倒著幾個模糊的人影,卻看不清倒下的都是什么人!
想必……不是這些強壯的外來者。
鄰居趙二叔家那只平日里見誰咬誰的黃狗頭上不知道挨了什么一下狠的,半邊狗頭塌了進去,一片花花白白的東西冒了出來,一條狗腿詭異的扭曲著。
這是他唯一認得出的尸體,他的心里明明知道村子里倒下的尸體肯定都是平日里熟識的鄉(xiāng)親,卻因為眼睛里看不直切而自欺欺人地麻痹自己,像只鉆進沙堆的鴕鳥般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那些尸體究竟屬于誰!
可這是說不想就能不想的么——師傅!
李冉在心底吶喊,他一直認為師傅無所不能,就算是眼前的壯漢也一樣不是對手,可又拳難敵四手,師傅呢?他在哪里?會不會、會不會是那些尸體……不,不會!
李冉拒絕再想下去,踉踉蹌蹌地被壯漢拉到村口前的曬谷場上,外來的強盜沿著曬谷場的邊緣站了一圈,他們都和拉著李冉的壯漢一樣,下半身圍著各種各樣的獸皮,上半身斜肩圍一塊獸皮,有的干脆光著上半身。
每個人的手里都持著火把,曬谷場上還點著大堆的篝火,照得四下通明。
已經(jīng)有不少人被抓了過來扔在圈子里,壯漢把李冉向人圈里一扔,李冉頓時摔成了滾地葫蘆,滾了四五個圈才被人的腿擋住,七八只手一起扶住了全身幾乎散架的李冉。
李冉深吸了一口氣,強忍住滿身的疼痛,目光悲憤地掃向四面合圍的強盜,連沾滿全身的塵土也無心拍打。
村子半數(shù)的人集中在這里,除了年輕力壯的男人就是年齡適當?shù)呐?,老弱一個也不見,許多壯年男人也不見了,在這個混亂的年代,他們的下場可想而知——死,或者被奴役。
村子民和強盜有著極其明顯的區(qū)別——村子民穿著手工紡制的粗布哀衣服,而強盜全部穿著粗糙的獸皮!
村子民里無人哭泣,生存在這個時代就注定了悲慘的命運,眼淚不能博得一絲同情,代表柔弱的眼淚只會讓強盜更加地變本加利!
李冉放低了聲音悄悄地問身邊的鄉(xiāng)親:“他們是什么人?”他們生活的村子坐落在深山里,方圓二百多里內(nèi)沒有第二個村子,附近幾個強盜窩讓團結(jié)的人打怕了,根本不敢再來騷擾,村子完全就是一處世外桃源,而眼前這些強盜里沒有一個熟面孔,他們絕對不是附近的人!
大山是藏身的好地方,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個道理強盜一樣懂。
幾個人一齊搖頭,即使完全處于劣勢,村子的男人還是自發(fā)地把女人圍在中間,試圖將她們和強盜隔開。
李冉掃了一眼,不少熟識的婦人衣衫凌亂,甚至坦胸露乳,經(jīng)受過什么樣的凌辱可想而知,但她們的臉上沒有羞怯,只有淡然的平靜。
朝不保夕的時代,活著才有希望。
“今天是誰守夜?”人群里不知道誰出聲問。
“我!”李冉身邊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捂著胳膊上一條從肩膀一直割到手腕的傷口說,“他們從東邊的玻璃坑過來……”
聽到他的話,大家一起沉默了。
村子三面環(huán)山,東面靠著足有方圓十幾公里大小的玻璃坑,玻璃坑里片草不生,到處是冷卻后的玻璃狀地面,從高處往下看,就是一個黑灰色玻璃凹坑,半個坑底集滿了雨水,形成一座小湖,可平日里別說飛禽走獸,就連昆蟲都不往里面飛。
村子的老人現(xiàn)在還記得,早年曾經(jīng)有人不信邪進去過一次,出來后沒多久就惡心,嘔吐,腹瀉,頭痛,再后來甚至吐血,頭發(fā)成片成片地往下掉,沒多久就死了,而且死得很慘!
從那以后再也沒人敢進入玻璃坑,附近的人都知道那里是一塊死地,就連幾個隱蔽的強盜窩的強盜也從不接近玻璃坑。
就算最干旱的年頭,也沒有人敢到玻璃坑底取哪怕一杯水!
聽師傅說,玻璃坑是舊時代最強的武器,叫做核彈的東西爆炸留下的遺跡,那種殺人于無形的力量叫做輻射!
所以村子把玻璃坑當成一道天然屏障,每天夜里只派人在其它三個方向守夜。
沒想到這道天然的屏障竟然失效了……聯(lián)想到這些人并不是附近的強盜,他們肯定是不知道玻璃坑是什么地方!
村子民都清楚他們會是什么下場,但沒有人會和他們多說一句。
說話的工夫,不斷向曬谷場中推搡村子民的強盜終于停了下來,大家都明白,所有幸存的村子民肯定全在這里了,李冉掃視一圈,這里剩下的村子民只有全村子的一半不到!就是說,至少二百個人死在了強盜手里!
李冉的心底悲憤異常,但他同樣明白自己就算拿上武器也不是這些強盜的對手,只能默默地站在人群里強忍著心底的沖動。
為什么?為什么我不是傳說中的戰(zhàn)士?李冉悲憤地在心底這樣問自己,他恨不得手里有一顆舊時代的核彈,直接將所有的強盜全都炸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