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東月沒有作聲。
朝何的這個要求提得很突然，在沒有確定他和哮天犬究竟有沒有關(guān)系之前，她不想貿(mào)貿(mào)然應(yīng)下。
“諸位前來此處的目的朝何知道，只要你們答應(yīng)帶今昔離開，朝何必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巨細無遺地告知諸位?！币娽窎|月面露猶豫，朝何連忙伸出三指，信誓旦旦地保證道。
岱東月瞇了瞇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過后，終于輕輕地點了點頭。
見狀，朝何總算松了口氣，放心地端起童子奉上的茶盞呷了一口，而后娓娓道出了一個數(shù)十年前，在遠安鎮(zhèn)上發(fā)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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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安，字面上的意思很好理解，偏遠而安寧，寄托著遠安鎮(zhèn)先祖?zhèn)儗h離塵世的桃花源的向往，很適合這樣一座生活安穩(wěn)平庸的小鎮(zhèn)。
朝何遇見今昔的時候，她已是附近小有名氣的通靈巫祝了。
巫祝本就不多，能直接連通祠堂源脈的通靈巫祝更是萬中無一，那時候的今昔，無疑正處于最風光得意的事業(yè)巔峰。
某日清晨，她一反常態(tài)地起了個大早，閑著無聊，便決定去鎮(zhèn)外那條新修的，直通武當山的玉泉路上散散步，呼吸一下清早新鮮的山林空氣——有時候命運就是這般神奇的東西，它總在你不經(jīng)意的時候，通過一兩個再普通不過的轉(zhuǎn)折，輕而易舉地扭轉(zhuǎn)你整個兒的人生，而當時的你，只道是尋常。
白澤的分析沒有錯，玉泉路之所以叫玉泉路，是有原因的。只是他和玄天當年來逮哮天犬的時候，玉泉路還沒有被開發(fā)出來，這次來的時候玉泉路又莫名大變，所以他不是很清楚這路名的由來。
連通武當山和遠安鎮(zhèn)的玉泉路中段，原有一處地涌溫泉。那泉水富含鈣質(zhì)，靈氣充沛，色白如玉也溫潤如玉，故稱玉泉。
而那一天，早起散步的今昔便是在玉泉邊，遇上了昏迷不醒的朝何的。
沒錯，朝何不是人類。在今昔與他相識的全部歲月中，他也始終沒有幻出過人形。所以一個月前，當朝何第一次以人形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今昔面前時，她才沒有認出他來。
在今昔的記憶中，那日她在玉泉邊撿到的，只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小貓。
一只瘦弱的，臟兮兮的白毛小貓。
可今昔還是將他撿了回去。原因很簡單——貓的六識最是敏銳，且優(yōu)雅神秘，很多巫祝都喜歡，今昔剛想著給自己弄一只，他就這么好主動送上門了。
除此之外，今昔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偏好——因巫祝的工作，她大多數(shù)時候都要穿著五顏六色，古里古怪的巫祝服飾，正所謂物極必反，慢慢的，她便對素雅單一的事物生出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喜歡，而朝何純白的毛色無疑很對她的胃口。更要命的是，這種偏執(zhí)的喜歡，在第二天幽幽醒轉(zhuǎn)過來的朝何沖她睜開一雙迷人的鴛鴦眼的瞬間，達到了頂峰！
“你那時為什么會暈倒在玉泉邊？”岱東月問。
“如你所見，我是一只天資還不錯的言靈貓。”朝何聳聳肩，“人類修過大關(guān)便可飛升，但我們不同，我們妖靈若想修仙，必須先成人形。那時候我剛捱過三十六道雷劫修成人形，本想撐著最后一口氣進玉泉泡泡，沒想到高估了自己，還沒泡進去就歇菜了，連剛修出來的人形都維持不住?！?p> 剛過雷劫的朝何十分虛弱，今昔收養(yǎng)他收養(yǎng)的正是時候，但考慮到素擅預言的言靈貓一貫是眾巫祝爭相搶奪的絕佳靈寵，他便沒敢輕易暴露身份，只是順水推舟繼續(xù)偽裝成了一只普通的小貓，身體恢復后就準備離開。
“太無恥了，人家救你一命，你都不思報恩的嗎？”洺箏鄙視道。
朝何淺淺一笑，眼底閃現(xiàn)的，卻是深深的哀傷：“誰說我沒有報恩？”
“哈？”
“我陪了她四年?！?p> 以朝何的實力，雷劫帶給他的傷，最多兩月便可痊愈。可他卻在今昔身邊，整整陪伴了她四年。
第一年，他閑來無事，開始有意無意地幫助今昔處理明里暗里的祠堂紛爭，他對自己說，這是為了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第二年，他安慰自己，這里偏遠安定，其實挺適合他隱居修煉的，干脆留下來好了；
第三年，他覺得自己對今昔的感情不太對勁，一度離家出走，終在聽說她和臨鎮(zhèn)的巫祝斗法中受重傷后急急趕回，至此認命守在她身側(cè)；
第四年，他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感情，于是精心準備了一番，打算在她生辰那天對她攤牌。
“那是她四十歲的生辰，可她看上去仍同十七歲時一模一樣，典雅又純潔。我將她最愛的常春藤催生布滿了整個庭院，又施法引來了無數(shù)瑩光蝶?！闭f著，朝何的臉上不自覺露出了懷念又癡迷的神情，“我永遠都會記得她那時吃驚又歡喜的表情，滿足地如同得到了全世界一般?！?p> 想象力最為豐富的音梧立即在腦海中勾勒出了當時的場景，迫不及待地問道：“那后來你們在一起了嗎？”
朝何的臉色瞬間蒼白，頓了兩秒后，苦澀地搖了搖頭：“沒有?！?p> “怎么會？！”
“怎么不會？你們知道嗎，當日被我引來的瑩光蝶中，有一只乃是蝶族太子所化?！背我Т剑八麑裎粢灰婄娗?，竟厚著臉皮，搶在我前面向她表了白，并說這一切都是他為她準備的?！?p> “太無恥了！”洺箏子琰音梧三人異口同聲地罵道，岱東月和白澤則無語地抽了抽嘴角。
朝何苦笑：“蝶族在妖靈中的地位并不高，但凡人并不知曉，而且他們化出的人形，秀美比之九尾白狐也毫不遜色，那人又是太子，故而我當時幾近絕望。可今昔之后說的話，卻是徹徹底底將我打進了十八層地獄?！?p> 當是時，端莊典雅的巫祝少女一身斑斕彩衣，臨風立在翩翩飛舞的瑩光蝶和繁茂清新的常青藤之中，看著面前俊美地不似凡人的青年，慢慢地，慢慢地，扯出了一個極盡諷刺的笑容來。
“我乃萬中無一的通靈巫祝，半仙之身，尊貴無匹，豈是爾等妖物有資格覬覦的？”
此言一出，蝶族太子臉色瞬間鐵青，連躲在常青藤后面的白貓亦是狠狠一顫！
“我對她很失望，真的很失望?！背蚊蚓o雙唇，痛苦地閉上了眼。
洺箏氣鼓鼓地摔下茶盞：“什么玩意兒！一個小破鎮(zhèn)子的小破巫祝，竟敢對蝶族王子挑三揀四??？她到底有沒有常識??！”
音梧咂巴了一下嘴：“你別說師姐，沒準兒她還真沒有。畢竟她的通靈巫祝是二師兄和師尊大人白送給她的，這地界又偏僻，她一個小破鎮(zhèn)子的小破巫祝，能有多少眼界？”
子琰言簡意賅地下結(jié)論道：“井底之蛙。”
“這不重要，她的心性已經(jīng)如此，就算日后知道了真相，她也只會后悔沒能抓住這飛黃騰達的機遇，不會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一段美滿的姻緣?！背伪犻_雙眼，原先被法力所掩蓋的黑眸已然變回了原本勾魂奪魄的鴛鴦眼。“所以，我決定離開了。”
你若無情我便休。灑脫的妖靈們，從不為任何人委曲求全，糾纏不清。他們從來都是那樣地愛憎分明——若不愛，縱然你為他擋百刀千箭，他也不會感動半分；若愛，滄海桑田亦不會變，永遠癡情專一。
朝何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走了，連招呼都沒有打一聲，就這么瀟灑地離開了今昔，離開了遠安鎮(zhèn)。
“在那之后，我去了各地游歷，足有五十年沒有再見過她。”說著，朝何的臉上再度浮現(xiàn)出懷念的神情，“這五十年里，我遇到了很多人，經(jīng)歷了很多事，他們告訴我，若真愛一個人，是不可能像我這般灑脫理智的。愛情使人盲目，若那個人不能影響你分毫，那只能說明，你并不愛她?！?p> 眾人沉默，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在朝何也沒有讓他們接話的意思，喝口茶潤了嗓子后，又自顧自地接著道：“我在修煉上一直是順風順水的，唯獨那時候遇到了瓶頸，久久不得頓悟。我想了很久，覺得自己這半生中，唯有今昔曾在我心上添過一個不大不小的堵，而且我打從心里不太認同那些人所說的，灑脫是因為沒有愛過的言論?！?p> 于是在繞了一大圈后，朝何又一次回到了遠安鎮(zhèn)。
他并不打算直接與今昔見面，因為他還弄不大清楚自己的心思，所以他化作了一只小麻雀，日日穿梭在遠安鎮(zhèn)的大街小巷之中，搜尋著這些年，今昔在鎮(zhèn)上的境況。
結(jié)果不出他所料，在失去了他為她暗地里的周旋后，今昔“報喜不報憂”的古板原則為她招惹來一大堆不必要的仇怨和不滿，若不是遠安鎮(zhèn)實在是小到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可以與她相提并論的巫祝，只怕她早被那些小肚雞腸的婦人婆子趕出祠堂了。
“不要小看那些日常的瑣事，當生活寡淡地毫無半點漣漪后，那些原先根本算不上事兒的事兒，便有可能在一天天的累積下，最終質(zhì)變成滔天的恨意?！背我馕渡铋L地瞥了岱東月腰間的乾坤袋一眼，那一瞬間，岱東月甚至覺得這話好像能透過袋口傳到睡死的今昔耳中似的。
“不過，今昔也不是傻瓜，人們的敵意，她自然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背螣o意識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茶盞，喃喃道，“只是我沒想到，她反擊的方式，會那么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