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飯館就在工廠旁邊,店面不大,外面自搭的小棚子,灰頹破敗。小棚子里放著一張長桌,大約兩米,整齊地排列著長方形銀色不銹鋼托盤,上面各自堆著已經(jīng)做好的各式時令菜。如果趕時間,可以隨意點上兩葷一素,或者兩素一葷。迅速扒上幾口,一餐便草草了事。但是,若時間充裕,則可點菜,吃點更新鮮的,再咪一口老酒,與朋友胡侃瞎聊,權當享受。
由于老賊下午還得上班,張宇軒建議隨意點上幾個現(xiàn)成的,上來的菜還算豐富,有煎蛋餅,油燜花蛤,紅燒牛肉。雖餓得兩眼冒金星,但張宇軒還是親自動手,給自己盛了滿滿一大碗飯。一分鐘后,他站起身來又給自己添了一大碗,老賊在一邊發(fā)笑,道:“這坐火車是不是像坐牢呀?”
張宇軒邊吃邊說:“或許比坐牢還難受,坐牢做久了,就變成一種生活習慣,很規(guī)律,按時開飯,按時睡覺。坐火車不一樣,睡不好,吃不香。想買車上的快餐吃,可不敢吃,怕鬧肚子。另外,你知道這么點菜要多少錢嗎?”說完,雙手合在一起,箍了個小圓在手心。然后,他吞下一口飯菜,說:“最起碼要陣亡我二十塊大洋呀。問個問題,老賊,你知道世界上通貨膨脹最厲害的地方現(xiàn)在是哪嗎?”
老賊搖搖頭,“不知道。是不是雍島,電視上說雍島金融危機?!?p> 張宇軒苦笑道:“那個地方金融危機,是錢太多導致的,人心不足蛇吞相,可謂自作自受,可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用擔心他們。我告訴你,世界上通貨膨脹最厲害的地方就在中國的火車上。你得至少花四倍以上的價格才能買得起普通五塊錢一盒的蛋炒飯?!?p> 老賊若有所悟,急忙點頭稱是,然后匆匆地扒了幾口飯,又看了看手表,快到上班時間,交代張宇軒吃完自己回宿舍,拿出一串鑰匙遞給他,起身付錢。走的時候,叮囑張宇軒道:“回去后就好好在宿舍呆著,最好別出來,讓工廠的人看到不好?!?p> 張宇軒“嗯”了一聲,繼續(xù)吃他的飯。老賊慢慢走遠,最后不見他的身影。大約再吃了十分鐘,剛才點上來的菜已經(jīng)一掃而光,看著剩下的湯湯水水,張宇軒不禁覺得人生不過就是討碗飯吃罷了,幸運的人能夠吃飽吃好,不幸的冷飯餿了或混有煙頭,味道甚差也得往肚子里咽,沒得選擇。生活里人們經(jīng)常喊著要自由,政治上人們叫著要民主,這些東西張宇軒不太明白,他只是覺得自由就是可以有選擇,有選擇就有自由,就有幸?!,F(xiàn)在的他,沒有選擇,注定要在生活的枷鎖里艱難前行,擺在面前的就只有一條路:找工作養(yǎng)活自己,并且必須是盡快找到。
邊走邊想,張宇軒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宿舍樓前,一步一步沉重地踩著樓梯,心情壓抑地回到了宿舍。整個宿舍樓靜得出奇,所有人都去工作了。他在床上躺了幾分鐘,原本想看電視打發(fā)時間,可真的太累,沒脫衣服就睡著了,地上的那雙黑色皮鞋,左右分開,呈八字狀。
皮鞋是來到這個城市之前,在一家皮鞋店買的,頭尖尖的那種,店主說時下這種款型最為流行,價格也很公道,只需一百二十元,張宇軒磨破嘴皮還到八十元一雙。
這是他的第二雙皮鞋,第一雙皮鞋是他第一次遠離家鄉(xiāng)去讀中專那會兒買的。正因為穿過的皮鞋屈指可數(shù),張宇軒格外保護新買來的這雙鞋,在路上已經(jīng)刷過五六次了,但鞋照樣不爭氣,上面布滿了灰塵。
外面的陽光灑進宿舍,陽光里飄著浮動的塵埃,上下翻滾,永不停歇。張宇軒就這樣躺在棕繃床上,靜靜地睡著。
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自由了,不用關心工作的事情。他坐在一幢鴿灰色的別墅大廳里,靜靜地聽著小提琴的琴聲,還有草地上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的嬉戲聲。他好像又在看一本書,書里說到快樂自由的生活很簡單,就是不斷有人陪伴在你左右,陪你唱歌,陪你跳舞。這時,果然出現(xiàn)了一位絕色美女,身著一襲白色長裙,頭上戴一朵珍珠扎成的白蝴蝶結,煞是可愛,伸出手道:“陪我跳支舞吧。”
張宇軒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修飾得毫無瑕疵的天使臉龐,雙腳自然移到舞池里,悠悠地跟著她舞了起來。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越轉(zhuǎn)越快,突然“啪”的一聲,大廳的燈熄滅了,一片混亂,張宇軒摔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剛才的白裙女郎已不知去向。望著大理石地板,發(fā)現(xiàn)自己蓬頭垢面,面目憔悴,穿的竟是一件汗?jié)n斑斑的大汗衫。
他感到驚異,拼命掙扎站起來,但怎么都站不起來,使勁全身力氣,似有重物附體。繼續(xù)掙扎數(shù)次,終于起來,自己也從夢中醒來。
“原來是一場夢!”,張宇軒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想著適才夢中自由快樂的滋味。愣了一會兒,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在心頭,閉上眼想再睡一會兒,但怎么也睡不著。失去的東西是找不回的,即使是逝去的夢,包括夢里的一切。
張宇軒只好坐起來,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陌生而感到孤獨。他無奈地掏出自己的Nokia磚頭手機,看看時間,上面顯示三點四十五分。
睡了大約一個半小時,老賊還沒有下班。張宇軒起身在房間里徘徊了幾圈,喝了幾口之前老賊泡的那杯茶,然后打開電視,看看有什么節(jié)目可瞅瞅。果然不出所料,節(jié)目很乏味,換來換去,不是放《康熙微服私訪記》,就是《還珠格格》。一個皇帝為民進大牢;一個格格流落民間,敢情都貴族生活過膩了,簡直是開國際玩笑。張宇軒想了想,還是看看新聞。新聞里說各地物價穩(wěn)定,人民工作賣力,很快就可以迎來五一長假,到處有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人的世界虛偽而復雜----這是新聞給張宇軒的感覺。他在心里嘆道:“既然看不透世界的高級物種,那就研究低級物種的生活習性,這或許更加有趣?!笔忠换?,調(diào)到《動物》節(jié)目,這時他才開始津津有味地看起來了。
節(jié)目里的主角是一對獅子,一公一母。獅子的世界真奇妙,好像是母系社會。母獅在生完小獅子后,并沒有“月子”可坐,而必須趕忙出去捕獵,養(yǎng)活小獅子和公獅。而公獅什么都不必做,整天就躺著曬太陽,梳理梳理自己的皮毛。張宇軒入神了,心里真希望自己就是這只公獅,威風而不勞而獲。
正看得出奇,門“咣咣”響了兩聲,老賊推門而入。
“下班了,下午過得怎么樣?”他問道。
“小睡了一下,舒服多了,就怕晚上睡不著嘍。后來無聊了一陣,喏,現(xiàn)在看動物呢。”張宇軒答道。
老賊也瞟了幾眼。
“我小時候就喜歡看這節(jié)目,”張宇軒繼續(xù)盯著電視,“現(xiàn)在很少看,主要是現(xiàn)在不喜歡這個配音的,每次在節(jié)目里都搞得那么深情,那么有愛心,而生活里這人不咋地,騙財騙色,我討厭表里不如一的人?!?p> “你是說李三元。我覺得你沒必要這么大驚小怪,很多人都這樣,李三元只不過不是個例外罷了。當然,也不能怪你,你太天真?!崩腺\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好像自己已閱盡世事,滄海桑田。
“你說什么,老賊?說我天真?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么評價我,你比我更天真。”宇軒瞪著眼睛,頭也不主自地往前伸,對這個說法表示不服。
“宇軒,我不是天真,我是認真地天真,俗稱‘一根筋’,所以我還是覺得你天真。為什么這么說?你想想,動物的世界無非弱肉強食。而人,自稱動物的靈長,終究沒有脫離動物的本質(zhì)---弱肉強食。人相比低級動物有過之而無不及,動物之間相互較量,還比實力,赤裸裸地進行,而人呢,各種機巧,明爭暗斗,殘忍到毫無原則可言。李三元也就是俗人一位罷了嘛?!崩腺\扁著嘴。
張宇軒一直不善言詞,有時就是個悶葫蘆。
“他是個名人,不該這樣呀?!庇钴幏瘩g道。
“還說你不天真,你都天真到以為名人就是圣人的地步了?!崩腺\進一步四兩撥千斤論證自己的觀點。
“可他還是個文化人呀!”宇軒不解地道。
“你不明白嗎,宇軒?現(xiàn)在的教育就是掃盲運動,能教出什么樣的文化人來?教育的目的早就不是那老一套,禮義廉恥孝?,F(xiàn)在學校里就是教人怎么賺錢!”老賊直截了當?shù)卣f出現(xiàn)代教育的本質(zhì)。
“可也不能坑蒙拐騙地賺錢吧!”宇軒皺著眉頭。
“天真呀!任何時代都是悲劇性的,我們這個時代也沒什么不同,快醒來吧!現(xiàn)在講究向錢看,誰賺得多,誰就牛哄哄,有話語權,自古以來都是如此。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老賊講到此處,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隨時準備要抓更多的老鼠。
他接著道:“你和我出來干嘛呢,不就希望將來發(fā)家致富。我們沒什么基礎,要抓住任何一個微小的機會?!睆堄钴幋舜螞]有反駁什么,覺得老賊說得對,心里想:自己出來不就是為了以后混口好飯吃,還是多賺點錢實際點,那些老一套管飯嗎?或許自己應該好好向李三元之流學習,如何混得開,混得好,而不是像個衛(wèi)道士,譴責別人如何不道德。
張宇軒想了幾秒鐘,對老賊說道:“有道理?;蛟S真的是我天真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p> “哈哈”一聲,老賊撲哧一笑,“現(xiàn)在還沒吃上酒席呢?!彼戳丝幢?,差不多晚飯時間,道:“走,宇軒,先去吃飯,晚上帶你去吃點本市特色菜。”
“好呀,邊吃邊向你取經(jīng)?!睆堄钴幮Φ溃杏X體內(nèi)有一股沖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