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中午休息的時候,天憫和麥子正坐在水泥管上聊著天,幾片枯黃的葉子隨著秋風(fēng)在他們腳下翻滾著,突然從工地的另一側(cè)傳來了一陣爭吵聲。
“我是在給你干活的時候被鋼筋戳到的,你不但不幫我付醫(yī)藥費(fèi),還扣我的工資,這是啥子世道嘛,還讓不讓人活了?!毕惹澳莻€被鋼筋戳穿后背的何三叔纏著繃帶就回來了,蹲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嚎。
包工頭顯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應(yīng)付這樣的場面,他利索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中華煙,從中抽出一根塞進(jìn)了何三叔的嘴里,殷勤地幫他點(diǎn)著,然后一臉愁容地說道:“我說老王啊,你在這里跟我鬧也沒用啊,錢都在老板的手里,規(guī)矩也是他定的,這幾天你住院,沒來工作那就得扣錢啊。咱工地上有這么多人,鋼筋怎么就偏偏扎到你了呢,這不能怨我吧。要是有一天我也被鋼筋扎到了,我絕對認(rèn)栽,不抱怨一句。我看你還是收拾收拾,回家歇著吧?!?p> “什么老王?。磕悴沤欣贤跄?,俺姓何。我一家老小就指望著我在外面掙點(diǎn)錢好養(yǎng)活他們,你現(xiàn)在叫我回去,不是把我往絕路上逼么?你能把我干的這幾個月的工錢先結(jié)了給俺么?”
“這不行!你別忘了,當(dāng)初咱們可是簽過合同的,合同里有一條是說年底才結(jié)算發(fā)薪水,如果員工未到期限離開是拿不到半毛錢的。你現(xiàn)在就要結(jié),叫我拿什么發(fā)給你,難不成還要我自己掏腰包?”包工頭冷冷地說道。
這時候所有人才意識到自己當(dāng)初簽下的那一紙合同是多么地冰冷無情,這就等于把自己賣給了包工頭,這一年自己哪里也別想去,只能乖乖地呆在這里,老老實(shí)實(shí)地干活。
秋風(fēng)里圍觀的工人跟被圍觀的包工頭形成了一幅造型別致的畫面,雙方對峙的眼神仿佛在相遇的那一刻凝固了,人們都期待著有一個人能跳出來為他們說話,來打破現(xiàn)在的僵局,可是結(jié)果終究讓他們失望了,所有的人都在等著,等著,等著。
這時候跟何三叔一起來的幾個河南老鄉(xiāng)過來把他攙了回去,其他人紛紛散去,好像剛剛在看一場電影,電影結(jié)束了,也就沒有不散場的理由了。
那天晚上,天憫跟麥子還沒走進(jìn)工棚,就聽到了何三叔哭訴的聲音,旁邊那些聆聽不幸的人一個個勸他想開點(diǎn),說什么日子是要熬下去的、挺住就是勝利之類的話。
他們倆找到了各自的床鋪躺了下去,說是床,其實(shí)就是鋪在地上的一堆堆稻草,就在天憫快要入夢的時候,麥子突然坐了起來,大聲地嚷嚷道:“三叔,咱這樣下去可不行,我聽人家說,這包工頭啥的沒一個好東西,到了年底工程做完了,人也跑得找不著了,我看這個家伙,也不像個好人。俺哥說,人家外國的工人得不到正常待遇的時候都用罷工這一手,我看咱也可以罷工,明天大家誰也甭去工地干活了,你們看中不?”
本來十分熱鬧的工棚倏地安靜了下來,連何三叔的哭聲也戛然而止,所有人的沉默不是在思考這個方案可不可行,而是害怕這個方案一旦通過,可能會殃及到自己,所以只裝作沒聽見,等待著劇情的進(jìn)一步發(fā)展。
麥子急了,又強(qiáng)調(diào)了一遍:“我說你們到給個話啊。中不中?”
沉默依然在繼續(xù)……
這時候,從睡意中緩過神來的天憫也開始發(fā)話了,“我知道大家有所顧忌,害怕會因此丟了這份工作,可是你們想想,假如麥子的話是真的,我們不是在這里白忙活了么?”
這時候人群里終于有竄出了第三種聲音,“就算包工頭跑了,這房子不是在這嗎?難道它也能跑了?”
話音剛落,就有更多的聲音加入到了支持這第三聲音的行列中。
天憫長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問你們,當(dāng)初你們是跟誰簽的合同?跟的包工頭還是房子?等房子蓋好了,包工頭跑了,難不成老板會把這幢房子賠給我們嗎?但如果明天我們不干活了,這房子就得晚一天才能蓋好,每晚一天,老板就會多損失一天的錢,你們想想,他得多著急。老板著急,就會催包工頭,到時候包工頭肯定會來求我們上工,這時候我們就可以提出,不給工資就不開工,甚至還能提高待遇呢?!?p> 麥子也插嘴道:“對呀對呀,咱大家伙一定要團(tuán)結(jié)在一起,擰成一股繩,把那個狗日的包工頭勒死?!?p> “嗯,好,咱豁出去了,一定要給這狗娘養(yǎng)的點(diǎn)顏色看看,否則讓他看低了咱這群莊稼漢?!焙稳褰K于按捺不住了。
“對,明天早上誰要是敢出這個門,咋就先揍死誰?!?p> “是漢子的就留下來,出去的都是娘們?!?p> “他媽的,老子也豁出去了?!?p> “算我一個”
…………
這時候氣氛漸漸地被推上了高潮,你一言我一語的發(fā)著誓、賭著咒,頗有古代戰(zhàn)士出征前的氣魄。
夜深了,可是還有人沒睡著,有的想著明天包工頭惱羞成怒那可笑的樣子,有的則在擔(dān)心著自己會因此丟了工作,灰頭土臉的回到家,沒法向家里人交代,而麥子則早就見了周公,歪著頭睡得口水都出來了。
而天憫還沒睡著,他知道包工頭絕不會善罷甘休,這種人絕對不會是什么善茬,而自己身邊的這些人則是老老實(shí)實(shí)本本分分的人,要跟包工頭正面交鋒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要想戰(zhàn)勝他,則更加不容易。但是對于他接下來會怎么對付他們,他也拿不準(zhǔn)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天早晨的陽光從東面的窗戶里照了進(jìn)來,被陽光刺醒的人們這時候才明白為什么這個該死的棚子唯獨(dú)在東面裝了個這么大的窗戶,感情是老板害怕他們會睡懶覺誤了工啊。往常這個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工地上了,根本就沒意識到這個問題,而今天大家都沒去上工,才會讓太陽占了先。
大家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別人都在不在了,等到環(huán)顧一周后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才安心地又躺了下去,做起了白日夢。
麥子終于也醒了,他跟大家不一樣,別人要么是自然醒的,要么是被陽光扎了眼,而他則是餓醒的,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手一抖,一個白饅頭掉到了水泥里,那叫一個心疼啊,這里的晚飯都是定量的,每個人兩個饅頭,一塊烙餅,還有二兩辣白菜。按理說,南方人是不怎么吃面食的,但在這個工地上卻只有面食,老板嫌做飯麻煩,關(guān)鍵還要燒菜給這些人吃,成本就增加了,但吃面食就不同了,一頓飯也花不了幾十塊錢。
不出去就沒有飯吃,這一點(diǎn)讓工棚里的有些人開始有些后悔了,但昨晚賭的咒今個兒還記得很清楚,不能為了肚子傷了面子,只能干忍著。
在忍耐與等待中,包工頭終于氣急敗壞地走了進(jìn)來,嚷嚷道:“你們這群人想造反么,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還在睡覺,他娘的都不想吃飯了么?”
這時候早就構(gòu)思好臺詞的天憫開口了,“我們想知道為什么到現(xiàn)在我們還沒拿到一分錢,我們是來掙錢的,不是來給你賣命的,倘若你一天不發(fā)工錢,那我們一天也不會干活?!?p> 包工頭聽了這話,開始冷笑起來,“哎,你們當(dāng)初簽的合同上明明寫著到年底結(jié)工資的,食宿公司全包的,現(xiàn)在把錢給你們了,你們拿了錢跑了,那我們這工程找誰干,到頭來公司要蒙受多大的損失?!?p> “但是拿不到錢我們空賣命,到時候你跑了我們找誰?”
“要是我跑了你們把房子拆咯,行了吧?!?p> “不管怎么說,你今天必須把工資給我們,要不然我們是不會開工的?!?p> “好啊,那你們就在這里呆著吧,火車站廣場上可有的是人想干,如果你們今天馬上去工地上工,老子就既往不咎,否則就按違約處理,工資你們一分錢也別想得到,哼?!卑ゎ^把話一撂,然后背著手走出了工棚。
一群人望著那個他們企圖看他出洋相的人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走了出去,心里又恨又怕。有幾個人開始勸大家,算了,我們拗不過這些狠角色,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去砌墻去吧,說著就準(zhǔn)備出去。
麥子見狀,一把攔住了他們,“各位,咱昨晚不是說好了罷工的么?不能就這么放棄的呀,要不然什么都?xì)Я?,他只是嚇嚇咱的,他要是敢不發(fā)我們工資,咱就把他送到公安局,看他還敢不低頭?!?p> 一個滿臉胡茬的大叔抱怨道:“你小子嘴上的毛都沒長齊,凈出些餿主意,我看大家還是去上工吧,要不然中飯都沒得吃。”
眾人被這么一說,愈發(fā)餓得厲害,紛紛拿著家伙走上了工地。原本塞滿了人的屋子里只剩下天憫、麥子和何三叔三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