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讓人心生希望,遺忘痛苦。
我坐在小區(qū)公園滑梯對面的椅子上。天空湛藍,白云朵朵,光芒四射的太陽,用光亮和熱量普照大地,遍灑溫暖,也把這份溫暖,柔柔的遞給了我。
色彩鮮艷的滑梯里,稚嫩的幼兒歡快嬉戲,無憂的臉上笑容純真。從高矮錯落有致、剪裁得體的樹叢望過去,鵝卵石鋪成的小路的那頭,是另一種景觀。連片濃密的闊葉樹中,細細密密的水流從階梯狀的亞黃色石塊至上而下的流下來,形成一個微型瀑布,水流積淀在沒有圍欄的小人工湖中,在陽光的照耀下似有隱約的粼粼波光。
一個小皮球滾至腳下,我回過頭。蹣跚學(xué)步的小女孩盯著球,一晃一晃的走來。身后的年輕母親笑瞇瞇的看著小女孩,緊跟在她后面,時而張開雙臂圈住她的身體以防摔倒。小女孩停在我面前,無邪的雙眼好奇的看著我?!皩殞殻邪⒁贪。⒁?,球給我”,年輕女人的視線仍停留在小女孩身上,用幼兒的稚氣語調(diào)說。
那凝望我的黑漆的眼中,藏著什么樣話語?一個人,初生于世,世界在她的眼中,是什么樣的色彩?若干年后,她又將如何看待世界?會否如我一般,完全顛覆?人啊人,每一個相同的笑容和眼神里,有著多么不一樣的變幻難測的內(nèi)心!
年輕女人彎下腰,拿過球給小女孩,扶著她的肩,伴著她的蹣跚步伐而去??傆幸恍┯篮愕臇|西,是吧?比如父母對子女的愛,還有,真摯的愛情?真的能有嗎?
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看了看,是呂清?!跋脑?,下午有沒有空?”“下午?你不用上班嗎?”我覺得意外,呂清是勞動模范,從沒有像我一樣因不想上班而請假?!澳阌袥]有空?”她的話語中有一絲的不耐煩。我熟知她利落的作風(fēng),趕緊回答:“可以啊,我有空?!薄澳俏宜狞c多去找你,到時再聯(lián)系?!彼龗炝穗娫?。
呂清開車到小區(qū)來接我?!霸趺礇]去上班?”她問。我拉安全帶的手略作停頓,要不要和說呂清書竊聽的事呢?我繼續(xù)拉動安全帶,扣進扣眼。算了,等一切塵埃落定再說吧,我們常分享生活的苦與樂,但并沒有遇到事情征詢對方意見從而作出決定的習(xí)慣。
“沒有啊,就是不想上班”,我聳聳肩,無精打采的說。
“我們?nèi)ソ鹕碁匙?,怎么樣?”她的口氣并不像征求我的意見?p> 金沙灣?
金沙灣是C市的免費開放的海濱公園,我只因社里組織燒烤去過一次。我和呂清的小聚,大多是在吃個飯、閑逛一會中聊聊心事,我們對聚會地點的談?wù)?,一般都在餐館的范圍內(nèi),這次怎么擴展到海邊呢?
我狐疑的看了看她,她神色如常。
一定有什么事情。直覺告訴我。
當我浮躁的心在柔軟的細沙親吻我們的腳丫、溫?zé)岬暮oL(fēng)拂面而來、遠處游泳的人群因海浪的沖擊發(fā)出的暢快歡呼聲不絕于耳中漸漸趨于寧靜,我明白,呂清,遇到了人生的難題。
我們在離入口處有一段距離的較少人的沙灘坐下來。不遠處,幾個展開雙翅奔跑的巨人雕塑和五彩太陽傘下并攏而坐的嬉笑人們相得益彰,洋溢出濃濃的歡欣色彩。我和呂清,在夕陽的拂照下,默然并肩。
“夏云,我要去英國留學(xué)了?!绷季茫p輕的說。
“為什么?”饒是有所準備,答案還是讓我意外了。呂清作為律師界的新人,盡管經(jīng)歷了一些挫折,但還是那種快速適應(yīng)律師生涯,形成了自己獨特工作風(fēng)格、受到業(yè)界肯定的人,而且,前段時間聽顧毅說,她和祈浩在一起了,在這事業(yè)和愛情起步的時候,她怎么會忽然放下一切,出國留學(xué)?她以前從沒有流露過留學(xué)的念頭啊。
“進修學(xué)習(xí),提升自己。英國是普通法的起源地,它的法律制度至今還影響著世界各國?!彼哪樕喜]有相應(yīng)的求學(xué)的熱切向往,反倒有些落寞。
“那祈浩呢?”我疑慮重重。
她的落寞如越來越深的暮色:“我們分手了?!?p> 我怔住。
分手?沒聽顧毅提起???怎么才在一起不久,就分手了呢?又是因為什么而分手?呂清的突然留學(xué),和分手有關(guān)嗎?想起呂清的理智和冷靜,我又覺得這段短暫的愛情的結(jié)束不至于讓她傷心得出國留學(xué)。
“學(xué)校都選好了?”思忖再三,我還是沒有問她分手的事,畢竟,她還沒有和我主動說起過。
一絲笑意浮上唇邊,她淡然的說:“是的。已經(jīng)通過雅思考試,遞交了申請材料?!?p> 我知道她行事的干脆,也知曉她堅毅的性格,對于她快速做到別人難以做的事并不驚奇。
我沉默了。
一輛快艇呼嘯而過,拉動上空被風(fēng)鼓漲的降落傘??焱я{駛者雙手緊握方向,微曲雙膝,似在用盡全身的力量控制飛速的快艇,前行、掉頭,在駕駛者的操縱下,降落傘里的人在空中盡情飛翔,引起圍觀者的陣陣驚嘆。
“我和祁浩,就像這水上降落傘吧。”她幽幽的聲音與這歡呼的氛圍多么的不相襯。
我一愣,定定的看她。憂傷,淡淡的憂傷,不知何時,細細膩膩的在她的臉上緩緩流動,猶如纖細的流水,細細卻深長,奔流不息,滲入我心,連我的心,也盛滿憂傷。
“我和祁浩,都想擔當開快艇的角色,誰也不愿成為,被拉動的降落傘里的人。”她那樣深遠的看著前方,話語中還有輕輕的嘆息,讓我開始懷疑,這段愛情對她的傷害,是否真的像我想得那樣輕淺。
“他說,一個女人,工作有那么重要,以致可以換以性命的代價?我不會妥協(xié)。他又問我,你就不可以為了我,愛惜生命多一點,重視工作少一點?我說我有自己的原則。他說,是不是我不夠愛他?我想,應(yīng)該是吧,我,更愛自己。”她目光朦朧,話語如詩,恍如另一個脫胎換骨的呂清。
開快艇的角色?什么意思?
換以性命的代價?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更愛自己?是自私嗎?呂清,根本不是自私的人啊。
我按捺住滿腹的疑問,靜靜等待。如果她想說,她會說的。
“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動心了。剛開始是為了一個案子,他朋友的一個親戚的經(jīng)濟糾紛案。當事人本想找梁主任代理,因為交情不深、標的小,梁主任把案子轉(zhuǎn)給我。我接手后,發(fā)現(xiàn)當事人提供的證據(jù)不足,多次與對方碰頭,商討如何補充證據(jù),在這個過程中,祁浩也參與了。我們激烈討論案情,有時侯看法不一致,祁浩還和我吵了起來,弄得大家面面相覷,生怕他惹惱我。后來進行調(diào)查取證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觀點是對的,自認為具有專業(yè)素質(zhì)的我有些折服了,他對社會,的確有更深的認識。從那時起,他極度認真、據(jù)理力爭的神態(tài)常在我心底浮現(xiàn)。開庭那天,我們?nèi)缭竸僭V了。我走出法院門口,敗訴方的當事人沖過來,罵我臭婆娘,揚手要打我,走在后面的祁浩眼明手快,擋在我前面,抓住對方的手,義正言辭的訓(xùn)了他一頓。我從來沒有想過,我還有被保護的一刻,在世上活著的20多年,我一直都按自己的計劃、依靠自己的力量走每一步路,在我生活和祁浩交集的時候,才知道有棵大樹可以依靠,也是很溫馨的。我的下一個案子里,祁浩不知怎樣又有了些關(guān)系,又常和我一起談?wù)摪盖?,每當這個時候,我的心里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我們從不同的方向來,走到同一條道路,并肩而行,互相指引。夏云,你和顧毅在一起,也是這樣的感覺吧?”她的盛著如同微風(fēng)吹拂般淡淡的笑意雙眼望向我,我一剎間竟被這微笑的眼震得無言以對。
并肩而行,互相指引,這,就是愛情吧?
“不過,我們很快有了分歧。我后來接的案子是一個標的較大的經(jīng)濟糾紛案。被告財勢較大,個性兇悍,好幾個資深律師都不愿意接。原告聽說了我強勢的作風(fēng),找到了我。我看到原告已經(jīng)被這個糾紛拖得財產(chǎn)盡失、妻離子散,就接了下來。當時,祁浩就勸我不要接這個硬骨頭,說律師這一行水深得很,我一個外地女人,一不小心會受到排擠的。我當然不理會。有天晚上我加班后從辦公室出來,在地下停車場取車的路上,感覺后面的人在快步走向我,我想起被告曾警告我,我若是敢接下案子必定會讓我后悔,預(yù)感到不妙,抬頭看看四周,只有停放著的車輛,沒有一個人。我猛地跑起來,后面的人也追著我,這下我確定是被告派來的人要給我顏色看了。幸好那天我穿的是平底鞋,加上我平時常運動,一時半會他們還沒追上我。在他們越來越近的時候,我聽到有汽車發(fā)動的聲音,剛好是隔壁公司的經(jīng)理的,我箭一樣沖過去,拉開車門——他的車門剛好還沒有自動落鎖。他也是個聰明人,一看我身后兇狠的追趕的人就明白了狀況,急踩油門跑了?!?p> 我驚得張大了嘴巴,好一會才閉上。呂清!你怎么可以這樣!憤怒、心疼、擔心涌上心頭,我正想質(zhì)問她怎能這樣拿命去搏,她制止了我到嘴邊的話:“夏云,對于律師來說,這樣的事很平常。那晚回去的時候,救了我的經(jīng)理談起律師這一行,他說如果不想做黑心律師,在成為大律師之前,必然會有被要挾、被阻撓的過程。選擇了這一行,就不能膽怯,知道嗎?”
“那你一定要這樣不要命嗎?那天如果不是剛好遇到那個熟人,你有沒有想過后果會怎樣?你不可以不接這種類型的案子嗎?”我終于忍不住喊起來。
“你不要像祁浩一樣,好不好!我有我的理想,我的追求,如果我這個案子不敢接,那個案子不敢接,我還做什么律師。我做律師,就是為了維護公道和正義的!”她毫不相讓。
我忍住滿腔的不滿,吸一口氣,點點頭:“好,公道,正義,那總也得有命去維護吧?我就不相信,做律師,就得這樣做!”
她神色凝重起來:“夏云,我以前讀書選法律專業(yè),是因為我喜歡這種靠自己的能力去賺錢的感覺,每一個案子都彰顯著自己的成與敗,只有通過多次打贏大官司在業(yè)界享有盛譽才能獲得大筆資金,這樣的錢,我覺得賺得舒服。但在實踐中,我發(fā)現(xiàn)律師界有我過去未曾想到的情況,比如一個律師可以用自己很強的專業(yè)素質(zhì)去為一名罪犯洗脫罪名,一個明顯受害的原告因為沒有錢請好的律師而得到了不該有的懲罰。你知道嗎?我曾親眼看到一個殺人兇手在高素質(zhì)律師的精彩辯護下,獰笑著當庭釋放。所里的同事都感慨萬分,主任說,你能質(zhì)罵那個律師嗎?一次成功辯護,他獲得大筆律師費和劇升的名氣,有什么理由不去接這個案子呢?這是個弱肉強食的社會,沒有絕對的公平和正義。我不贊同。我要成為一個大律師,一個以揚善懲惡盛名的律師,用我的名氣去影響業(yè)界的風(fēng)氣。我相信,只要努力,就會有改變。”
我不再辯駁。我說不贏你,未來的大律師。
“祁浩,為了這個,提出了分手?”,我嘆了口氣,問道。我已經(jīng)理解祁浩的感受了。
她的眼中升起隱隱的心痛:“他說,如果我愛他,會為他而改變。但我的心,只裝滿了事業(yè),沒有他的位置。一次大吵后,他再也沒有給電話我。我也曾想過是否該妥協(xié),當案件勝訴,我的心有了決定。我決定出國留學(xué)?!?p> 我再度痛心、憤怒了:“呂清!你……既然那么在意他,為什么不去挽留這份感情!”
“是的,夏云,如果是你,你愛上一個人,可以為他改變一切,對不對?你一直都愛情至上。從讀書起,你就只愛看愛情小說,而我……我看的是推理小說。我的意識里,只有該做什么,而不是想做什么。所以,我的愛情,是可以包容我的個性的愛情,而不是要我遷就、犧牲的愛情。你明白嗎?”她的聲音那么輕,似是怕驚擾了輕風(fēng)。
我低下頭,她說得沒錯,我可以,為了愛,放棄一切。
“其實,我也挺羨慕你,可以不顧一切的去愛。夏云,好好珍惜吧,顧毅,是真心對你的?!彼钌畹目次遥\摯、傷痛、向往、鼓勵,滿載眼中。
我久久的呆住,這,是當初對顧毅憤怒滿滿的呂清嗎?
還是,我們當初,真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