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沒錢!身無分文,衣不蔽體,俠怎么行?義怎么仗?
盧興盤算得不錯,對于肖聰兒母女來說,不論欠債多少,都一樣無力償還,而只要不脫離盧興之手,等待她們的都是一樣的結(jié)局。
她們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只能相擁而泣。
“難道那有借據(jù)的債款也有虛假嗎?”鄭恩起身上前,向聰兒母女問道。
仍然是沒人理睬。
借據(jù)是聰兒娘親筆簽字畫押,那套中套如何說得清白?能說清白又有何證何據(jù)?她無話可說,只是哆嗦著嘴唇,任淚水如決堤般噴涌。
肖聰兒像是不愿讓人看見她的眼淚,緊緊咬著嘴唇,又用雙手捂著臉,淚水從她指縫中溢出,流過她粗糙的手背,那手背上還有碰劃留下的一道道傷疤印痕。
鄭恩心中不由得一顫。
鄭恩見過許多種眼淚,有的是真情流露,有的是痛苦發(fā)泄,有的是喜極而泣,有的是憤怒而下,有的是惆悵凝噎——而肖聰兒母女的這種哭泣卻是最讓他刻骨銘心的。
這是不想讓它流出來,卻被沉重的,推移不動的痛苦和無奈從心頭一滴一滴地擠出來的那一種。只有真正的內(nèi)心悲傷,卻又無從訴說的孤獨和無奈才會流出這種眼淚。沒有流過這種眼淚的人是不能體會到什么是不幸的。
鄭恩有體會,因為媽媽流過——
鄭恩十二歲那年,因為天災(zāi),欠董達(dá)家的租糧不能如數(shù)上繳,媽媽萬般無奈,只能讓鄭恩到董達(dá)家打工抵債。
去油坊頂債的頭天晚上,媽媽就是這樣攬著他,一直坐了一夜。他知道媽媽有許多話要說,可媽媽卻什么也說不出來。說什么呢?說不該讓他這么小就去打工抵債?爹病著,家里已經(jīng)幾天揭不開鍋,不讓自己抵債,吃喝哪里來?讓自已跟著一起餓死嗎?交待不要累著,餓著,熱著,凍著?成了人家的奴仆,媽還能管得了嗎?
鄭恩明白媽為什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是窮人的無奈——想愛無力愛,想愛不能愛,明知是火坑,也只能推著親人往里跳!
媽媽緊緊攬著他,一句話沒說,眼淚卻從眼睛里傾流出來。媽媽背過臉,悄悄地擦著,但越擦越多,抹得臉上全是明晃晃的淚痕——
這一幕,刻印在了鄭恩的心中;媽媽的淚,也溶化在了他的血液中。
此刻,肖聰兒母女相擁而泣中輕輕顫抖的肩頭,突然和母親的背影疊印在了鄭恩的腦海里。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他做事從來沒有計較過自己的后果,但今天面對的不是自己,是兩個悲傷孤獨的弱女。
是的,憑著他和懶蟲的武功,此刻他可以讓盧興怎么著他就得怎么著,胡攪蠻纏,把那筆欠款賴沒了也是很容易的,但是以后呢?
他和懶蟲可以走掉,可以憑著武功自保,四處流浪。她們呢?盧興能放過她們嗎?她們往哪里跑?還藏在這深山過鬼一樣的生活嗎?何況現(xiàn)在想藏也藏不成了?
不解決欠債的根本問題,她們是不可能有平安的。一時的武力壓制,只不過得到此時盧興口頭上的一句許諾,這有用嗎?
懶蟲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呆呆地?fù)现^一句話也不說。
正向二位獻(xiàn)媚巴結(jié)的盧興以為是鄭恩和懶蟲熱臉碰上冷屁股,正在尷尬后悔,當(dāng)然不放過這一巴結(jié)討好、挑撥離間的時機,急忙為鄭恩和懶蟲找補著面子。
“起來,起來!二位大俠不為名不為利,百忙之中,浪費時間,主持正義,為我們居中調(diào)停。我看大俠面子,把罰你的款取銷了,借銀的利息也不要了,本金也給你們減了一百兩,這等于二位大俠替你們還了三四千兩銀子,你們竟然連個頭也不磕,連個‘謝’字也不說,你們架子也太大了些吧?也太不懂感恩了吧?這會兒,兩位大俠不擺架子,平宜近人,和譪可親地親自問你們,你們竟然還是坐在地上不理不睬,你們這眼中還有人嗎?對二位大俠也太不尊重了吧?”
眾打手也急忙一邊添柴:“起來起來,給二位大俠磕個頭!”
“起來,起來,給二位大俠說聲謝謝!”
“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大俠給你們一缸水,你們竟然連說個‘謝’字的一滴唾沫也舍不得,太沒良心了吧?”
“真沒良心,不知好歹!”
……
肖聰兒母女還是相擁而泣,一句話也不說。
盧興心中暗喜,挑撥得更來勁了:“二位兄弟,這會兒親自體驗了吧?這些窮酸沒教養(yǎng)得很哪!你就是給她們再大的臉,她們也當(dāng)成屁股!對她們再好心,她們也一樣當(dāng)成驢肝肺!就是給他們天大的恩惠,她們也會當(dāng)成是天上掉下來的!二位兄弟行俠仗義,天下該管的事多著呢!您該忙什么還忙什么去,不要再為她們這些不懂人情事理,不知感恩報德,賴賬不還的低賤人浪費時間了!”
盧興見鄭恩、懶蟲仍在發(fā)呆,以為是默認(rèn),向隨從揮手說道:“帶走,先把她倆帶走,莫讓她們在這兒惹二位大俠生氣!”
有二個打手剛要聽命上前去架肖聰兒母女,鄭恩耳光子已經(jīng)甩在了盧興臉上。
盧興陀螺似的轉(zhuǎn)了幾個圈子,方才站穩(wěn)腳步,迷糊地問道:“盧某何處得罪了兄弟?”
“老子正聽她們母女訴說冤情,你咋呼什么?”
“她,她們說話了?”
“她們說你是個為富不仁,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壞家伙,死也不進(jìn)你酒樓那閻王殿!”鄭恩似看到了肖聰兒在酒樓打工的苦難場景,似聽到了她抽泣中滴血的控訴。這是同類的潛意識交流,是打工仔與打工仔心靈深處的共鳴。
“她,她們,什么時候說,說的?”盧興迷糊地問道。
“那么高的聲音,你竟然沒聽到,耳朵塞驢毛了?”懶蟲不知鄭恩什么意思,只管耍威風(fēng)配合。
盧興莫名其妙,一時間也鬧不清是不是自己真的沒聽到。
“她既然不愿給你抵債打工,你就不要糾纏了!”鄭恩接著說。
“行,只要她還了我的本銀,我保證不再讓她去抵債打工!就請二位兄弟作主,為我討債!”盧興不敢硬抗,只能轉(zhuǎn)圈軟應(yīng)付。
“誰給你討債?我們是給你評理的!”懶蟲訓(xùn)道。
“是,請二位兄弟公斷!”盧興把腰彎得像油炸的大蝦,以尊崇掩飾刁難。
“她們欠你的銀子由我們還!”鄭恩心中的想法脫口而出。
“你,你們倆——還?”盧興原以為看走了眼,驚得張大了嘴,待看到懶蟲在悄悄地拉鄭恩衣襟和鄭恩兩手在身上亂摸的窘態(tài),便清楚他們身無分文,立馬換了副臉,笑著將道:“行,二位兄弟行善助人,我看面子,再減一百兩,算是給兄弟的回扣!不,不是回扣,說回扣有損二位清譽,應(yīng)該是應(yīng)得的勞務(wù)費!勞務(wù)費也不高尚,應(yīng)該算是兄弟敬重大俠,表示孝敬的禮儀!”
盧興的隨從也早看出鄭恩和懶蟲腰包空空,別說三百兩,就是一文錢也是拿不出來的,便跟著起哄:
“二位大俠行俠仗義,替人還銀,真是風(fēng)格高尚!”
“應(yīng)該讓田先生給縣衙打個報告,進(jìn)行表彰!”
“快兌現(xiàn)吧,這可是大功德!”
……
懶蟲暗拉鄭恩衣袖,似有話要問;鄭恩甩手不理,好像還在考慮沒錢的難題。
盧興見二人尷尬,暗自得意,裝逼得更厲害了:“二位兄弟若是現(xiàn)時手頭緊,我先把人帶回,你們什么時候方便了再幫她們,這行不行?”說著便抓住時機轉(zhuǎn)身又向隨從發(fā)出指令:“把人帶走,別讓二位兄弟為難!”
盧興若把人帶走,等于兄弟二人老叫驢拽斷磨系,空跑一圈子,懶蟲豈能答應(yīng)?也是急中生智,他跳步攔住眾隨從,叫道:“誰說我們手頭緊,我們的銀子多的是!”
“在哪?”盧興問。
“——不過都是外債,需討回來才行!”懶蟲耍賴回道。
“誰敢欠二位大俠銀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小兄弟,你說是誰,我們也幫你討要?”盧興看出懶蟲在耍賴,一臉的譏諷。
“就是她們兩個!”懶蟲指著肖聰兒母女娘,一本正經(jīng)。
“她們也欠你們銀子?”盧興莫名其妙。
“對,她們也欠我們銀子。她們既然已經(jīng)抵債給你,那就是你的人了,要帶人,她們欠我們的銀子你還!”
盧興見懶蟲如此說,怔了怔,腦筋轉(zhuǎn)個圈,復(fù)輕松地笑了起來。他以為鄭恩和懶蟲一直與他對抗,是因為窮極了,想訛詐幾兩銀子花花?!拔也伲艺f呢,這倆二貨一直對我挑釁找事,針尖麥芒對著干,卻原來是想訛詐幾兩銀子花花!分析問題,從錢上著眼,這原則我怎么忘記了呢?”
盧興只恨自己明白這點晚了些,平白多受許多戲耍羞辱,急忙補救:“嗨嗨,二位兄弟有想法早說是,看轉(zhuǎn)這一大圈子多累!”
為表示大方,讓二人滿意,他幫懶蟲算道:“她們欠你們多少銀子?我先估算估算。你們替她們評理,這要是請訟師,少了十兩銀子怕是不行的;你們替她們出頭打架長勢,雖說是兄弟誤會,但這勞務(wù)費她們也是不能不給的,也算十兩吧!另外,茶水招待呀,旅差住宿吃飯啊,這也得有補貼,也至少得算十兩銀子??偣踩畠?,不少吧!她們是我的人,這錢我理該墊付!怎么樣,二位大俠兄弟?”
“差得遠(yuǎn)?”懶蟲說。
“差多遠(yuǎn)?”
“十萬八千里!”
“她們欠你們多少銀子?你說!”盧興擺出一副大方臉。
懶蟲掰著指頭算道:“我們哥倆在山上比試輕功,玩凌空飛燕,沒料到她們在懸崖下違章建筑,搭了間草房,害得我們穿破房頂?shù)袅诉M(jìn)去。我倆身上皮擦破一百零八塊,汗毛蹭掉三百六十根。一塊皮我們要讓她們賠一百兩銀子,一根汗毛我們要她們賠一根金條。她們屋里放個骷髏頭,里邊裝個癩蛤蟆,嚇得我倆神經(jīng)失常,到現(xiàn)在還分不清東西南北。我們聰明人被嚇成了傻瓜蛋,以后找老婆都成問題,我們要她們賠償受驚嚇費一萬四千兩,醫(yī)療費二萬五千兩,生活費、護(hù)理費三萬六千兩,買老婆費四萬七千兩,精神損失費五萬八千兩,另加違章建房罰款六萬九千兩,再加上——我操,我算不出來了!先就這么多,總共大約掐頭去尾算一百萬兩銀子吧!”
懶蟲算罷,轉(zhuǎn)臉面向肖聰兒母女:“我沒多算吧?有銀子沒有,有了快點挑來!”
肖聰兒和母親正悲傷求死,哪有心與他扯皮玩兒,當(dāng)然都不理他。
懶蟲轉(zhuǎn)向盧興:“她們沒錢,怎么辦呢?要不,你把人帶走,替她們把賬清了?”
這明擺著不是想訛詐幾兩銀子,是在攔阻帶人,與他針尖麥芒的對頂,盧興氣得渾身直抖,但有理斗不過拳頭硬,他氣得心口疼也不敢硬抗:“二位兄弟,現(xiàn)在欠債的是爺,討債的是孫子,債難要??!何況是她們這號老賴?您這賬太大,恕兄弟膽小,不敢接!要不這樣,我把人帶走,讓她到我酒樓打工,工錢先還您,行不行?”
“不行,一手錢一手貨,銀子挑來你們帶人,沒錢就滾一邊涼快去,別在這里與老子啰嗦!”懶蟲毫不通融。
“那,那行,聽您的!我們留人,你們向她們要債還我們!請大俠討債!”
“我們的債我們要,想什么時候要什么時候要,與你相干嗎?”懶蟲耍賴道。
“兄弟,不相干是不相干,可她們也欠我的錢。你們討回她們欠你們的錢,才能替她們還欠我的錢?”盧興只得跟著轉(zhuǎn)圈子。
“她們欠你們的賬轉(zhuǎn)到我們身上,就是我們欠你的,就與她們不再有關(guān)!別啰嗦,我嫌煩!”反正有理比不過拳頭硬,懶蟲只管胡攪蠻纏。
“哎呀,砸兄弟頭上,這不合適吧?”盧興覺得讓他倆頂賬與吹灰差不多,一臉難受地婉拒道。
“怎么不合適?我們替她們還銀子,她們給我們抵賬當(dāng)丫頭。這叫三角轉(zhuǎn)賬,懂不懂?白癡!”懶蟲指著盧興鼻子叫道。
“對,就是三角轉(zhuǎn)賬!這樣辦,剛才罰你的一百兩銀子全吹了,契約上四百兩銀子還不少你一分,她們也不必給你打工了,我們也有使喚丫頭了,三全其美,誰也不吃虧,你看怎么樣?”鄭恩接著懶蟲的話尾巴說出了心中醞釀成熟的決斷。
“朋友之間說錢就外氣了!”盧興只能虛以應(yīng)酬。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她既然轉(zhuǎn)債成為了我們的丫頭,我們理該替她們還債!”
盧興聽到這話,以為鄭恩、懶蟲是找借口要強行把肖聰兒母女帶走,想要發(fā)火不敢發(fā),只憋得嘴臉烏青,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話來。
“我操,我?guī)煹芙o你說清白了,你凈是哈哈,你他那當(dāng)給你講笑話呢?”懶蟲罵道。
“兄弟說話能不能客氣點?”有隨從看主子尷尬,想為主子求點情。
“面對一群咬人狗,除了撂磚頭,客氣能管用嗎?在豬圈里,你給豬打躬作揖,它能懂得?”懶蟲訓(xùn)道。
“這,這,就就是老本,也,也四百兩銀子,二位兄弟出門在外,怎,怎,怎么——”盧興吭哧半天,還是說不出個囫圇話。
“你別嘴里噙塊半生不熟的熱芋頭似的亂唔啦,同意不同意,你說清楚!”懶蟲端著要動手的架子叫道。
鄭恩攔住懶蟲,笑著向盧興說道:“怕我們沒現(xiàn)錢,是吧?那么多銀子,我們確實一時拿不出——”
“拿不出欠賬,到猴年馬月給他!”懶蟲吼吼著。
“欠賬兄弟不高興,還是現(xiàn)付好!”
鄭恩一邊制止懶蟲,一邊轉(zhuǎn)向盧興,把愚者千慮,已經(jīng)想好的主意全盤托出:“這樣吧,你不是缺人手嗎?我們這一段時間正好閑著,就替她們抵債給你打工活動活動手腳。工錢嗎,我們也不爭競,你隨便給就行!”
“不行!你傻逼啊,為什么不爭競?”懶蟲對鄭恩訓(xùn)道:“我們一個大老爺們,身強力壯,不管干活打架,一個人都比她一群管用!”轉(zhuǎn)身對盧興一伙指畫著叫道:“就拿扛糧包說吧,我這師弟一個人能扛四包,你叫她試試,半包她也扛不動。我們一個頂她八個,工資應(yīng)該是她的八倍才行!若論打架,她差得更遠(yuǎn)了。她連你們一個人都打不過,我一個人能讓你們這一群都趴下。按勞取酬,多勞多得才對!你自已說,你給得少了合適嗎?”
欲知后事,請看下回:模仿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