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府前英雄宴上的大戰(zhàn),楚天闊雖然力挫辜道吾的陰謀詭計,但中原武林也遭受了沉重的傷亡,至少,南宮世家已經(jīng)名存實亡了,南宮世家只剩下剛剛自南宮璟手中接過玄鐵槍的南宮驥,以及他的九名暗脈弟子,在混戰(zhàn)中,南宮暗脈弟子又損失了幾人。
南宮驥想把南宮璟等南宮家人安葬了,楚天闊心想,南宮璟一生都為維護(hù)南宮世家的名望和氣數(shù)而苦心鉆研,巧布“玉鏡陣”,因此將南宮璟等人葬到“玉鏡陣”中,應(yīng)該也在清理之中,楚天闊把這個意思向南宮驥說了,南宮驥自然也表示同意,于是派人前去挖掘墓穴,另外找了幾個棺惇把南宮父子和犧牲的暗脈弟子裝殮了,用馬車運送到南宮府中第六層的“玉鏡陣”前。棺材是司馬泰來到山下召集潰散的武林人士時順便購置上來的,幾乎把金陵城中所有棺材鋪的存貨一掃而光,震驚了整座金陵,連朝廷都風(fēng)聞了武林這樁血拼,但朝廷也無意介入武林的事務(wù),于是也沒有過分追究此事。
隨同南宮驥一同前往“玉鏡陣”送葬的,除了楚天闊、孫慕蓮、燕子卿等人,還有薛鵲、蘇醒三和幾大門派的首領(lǐng),南宮驥知道以當(dāng)今南宮家的聲譽,能有如此多人前來送行,已屬榮幸了。
“玉鏡陣”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了,那亭臺樓榭、鏡湖屋宇,都已化作灰飛,“玉鏡陣”被破,倒露出了其原來本色,原先看進(jìn)去是鏡湖上一條曲廊通湖心涼亭,湖內(nèi)側(cè)是木屋,而今看到的卻是湖面上縱橫交錯的曲廊,宛若迷宮般錯亂盤旋,湖中還東一簇西一簇的梅花叢,但此時這些景致都像被焚燒過一般,焦黑殘斷,湖面落滿灰燼,湖對面里側(cè)的木屋也已只剩下幾根燒剩下的柱子而已,顯然,辜道吾和南宮騏是用利箭加火藥,對“玉鏡陣”進(jìn)行了一番轟炸,才把南宮璟從“玉鏡陣”中逼出來,而“玉鏡陣”也毀于一旦,楚天闊心想,中原古老而玄奧的奇門遁甲,可以抵擋住金木水火土,畢竟還是抵擋不住蠻荒而暴烈的黑火藥啊,被這種新式兵器摧古拉朽般攻陷,如果抱殘守缺,不管多么神奇的技法,總會被超越、消滅的。
湖面上的曲廊七零八落的,但在場的人都是武林好手,即便是抬著棺惇也可以輕易的飛渡至湖對面靠近山壁的陸地,也就是傳言中的金陵龍脈命門之處。
墓穴已挖好,沒有過多鋪張的典禮,南宮弟子全部披麻戴孝,默默將南宮父子和喪命的弟子的棺惇依次放入墓穴,少林覺源大師率眾弟子在一旁敲木魚念往生咒,是為超度之故。
掩埋好棺惇,再把墓碑勒起,然后開始燒起冥紙起來,各派人士也依次去到南宮璟目前鞠躬作禮,南宮驥等人跪在一旁,以后嗣身份回禮。
薛鵲看著這一切,小聲地說:“古時建城墻,必要去戰(zhàn)場上撿來那些戰(zhàn)死戰(zhàn)士的尸骨,埋在城墻地基底下,借助戰(zhàn)士的亡魂鎮(zhèn)守城墻,寄望萬世永固之意,如今南宮家主和眾勇士的尸骸葬落在這龍脈之上,豈非也是蔭蔽南宮世家之意?”
燕子卿說:“但龍脈上的奇門已破,神龍出世,此地理應(yīng)成了險惡之地才是?!?p> 楚天闊說:“天下大道,物極必反,萬福之地隱藏有兇機(jī),窮惡之境也必有祥福之瑞,我相信以南宮先生眾人的英靈,是足以鎮(zhèn)壓此地的孽氣,轉(zhuǎn)兇為吉,造福后裔的。”
燕子卿問:“難道還要在這里重建南宮家?”
楚天闊說:“那也未必,南宮先生的心愿是把南宮槍法散布四處,這是南宮舊址,祖輩歸根之處,只要此處英靈還在,不管子弟在哪都是可以得到福蔭的,但我想即便是把南宮槍法傳諸四海,其宗脈還是在此處,有機(jī)會還是要在此重續(xù)南宮宗脈,但現(xiàn)在驥兄還不能做到?!?p> 薛鵲點點頭,說:“他需要闖蕩很多日子,才能重塑南宮家的名望,到那時才能談重續(xù)宗脈之事?!?p> 燕過濤說:“這是一條漫長的路?!?p> 薛鵲說:“什么路是不漫長的??!”
眾人心神領(lǐng)會,不再說話,專注地看著這場簡陋的葬禮。
南宮璟的葬禮之后,就輪到處理大戰(zhàn)后的尸首了,尸首被分為四堆,一堆是辜道吾帶來的混元教徒,一堆是南宮騏戰(zhàn)死的心腹手下,一堆是端木家的人,最后才是中原武林人士。中原武林人士的尸首首先經(jīng)武林同道辨認(rèn),有相識的則單獨挑出來火化,骨灰交由武林同道帶回死者的鄉(xiāng)土,其余無人認(rèn)領(lǐng)的,再撒上石灰,然后火化。
只見南宮府前騰空而起四條火柱,燒紅了半邊天,仿佛四條火龍在向天哭訴,又像在祈求上蒼經(jīng)由這場血光之災(zāi),了解這里的恩恩怨怨,濃煙滾滾直沖天際,像燒了四炷香似的。
覺源大師依然率領(lǐng)這弟子替所有亡者念往生咒,在佛的眼中,無善惡之別,只要是生靈,就有可渡之處,楚天闊他們跟在覺源大師等少林弟子之后,雙手合十參拜,以慰亡靈。
火葬完成后,骨灰被收入四個大甕之中,分別貼上“混元教徒”、“南宮家”、“端木家”、“中原群俠”標(biāo)簽,然后放置在南宮府內(nèi)的一處偏殿,后事的處理就告結(jié)束,此時距離大戰(zhàn)結(jié)束,已經(jīng)過了三天。
諸事完畢,那些被司馬泰來召集回來的武林同道就紛紛告辭,而七大派也做好了打道回府的準(zhǔn)備,薛鵲準(zhǔn)備北上去和柳忘蓑會合,自然就選擇了與覺源大師同行,楚天闊知道端木世家已經(jīng)不是威脅,現(xiàn)在中原對混元教也同仇敵愾,柳忘蓑與幽冥樓的決戰(zhàn),也多了幾份把握,有薛鵲前去幫忙,則更多了幾份勝算。
楚天闊在南宮府前與薛鵲眾人道別,當(dāng)然還有蓬萊五俠,但這場決斗,楚天闊大智大勇,搗破辜道吾和南宮騏的陰謀,在武林人士中頓時聲名鵲起俠名遠(yuǎn)播,相比之下,蓬萊五俠就黯淡了許多,凌云鶴等人對這場本該驚艷亮相的大戰(zhàn)被人奪了風(fēng)頭,自然心有不甘,尤其是喬晚,對楚天闊向來看不起,因此道別時候就顯得不咸不淡,言談之中頗為冷淡只是隨意拱手道別。只有沈輕云與楚天闊鄭重道別,沈輕云知道楚天闊要入蜀中拜訪唐門,而沈輕云跟慈業(yè)師太要回的峨眉山也在蜀中,本來邀請楚天闊同行,但楚天闊則另有一番打算,他要追蹤唐婉,但此事又不好明說,只得推說要與燕家一同入蜀,沈輕云遂作罷。
沈輕云說:“辜道吾大敗而逃,但估計很快就會卷土重來,甚至很可能辜滄海都要進(jìn)入中原了,現(xiàn)在混元教試你為眼中釘,你一路切記要小心?!?p> 楚天闊抱拳說:“多謝沈姑娘關(guān)心,我自當(dāng)小心行事,沈姑娘保重。”
沈輕云也抱拳告別,縱身跟上剛走不遠(yuǎn)的峨眉派門人。
在沈輕云之后,是薄西山率領(lǐng)的括蒼派弟子,楚天闊抱拳說:“薄掌門,此次得蒙你信任我,把門下弟子交給我調(diào)配,否則決無破敵之法,中原武林其實是您括蒼派救下的。”
薄西山也抱拳回禮,說:“楚大俠不用客氣,這是我輩應(yīng)該做的,沒有你身先士卒,我們決無僥幸逃脫之理,話不多說,括蒼派上下拜謝楚大俠。”說完,長長地作了個揖,身后的弟子也跟著作揖,只有云天南還躺在擔(dān)架上無法動彈。楚天闊趕忙回禮,與薄西山寒暄幾句而別。
剛送完七大派的人,蘇醒三就前來道別,蘇醒三哈哈一笑說:“上次老朽不識好歹,試圖攔截你,要不是你手下留情,恐怕我這條老命就被你收了,老朽慚愧的很,楚少俠莫怪?!?p> 楚天闊慌忙抱拳作揖說:“蘇前輩哪里的話,前輩是世外高人,本不需淌這趟渾水,但前輩古道熱腸前來襄助,雖有誤會,無礙大節(jié),何況江湖險惡,這些日子也是風(fēng)聲鶴唳,前輩行事謹(jǐn)慎點并不為過,晚輩沒有亮明身份也是不該?!?p> 蘇醒三被楚天闊一番客套話說得直撓頭,他本是嬉笑怒罵游戲人間之人,哪里受這一套,連連擺手,說:“你這年輕人,怎么說起話來來這么迂腐,江湖人敢作敢當(dāng),涂個快意恩仇,來,喝了這口酒,咱們的過節(jié)就一筆勾銷了,以后有用得到我這把老骨頭的,找人往杭州城捎話,我自然會趕到?!?p> 楚天闊連忙說:“不敢不敢?!碧K醒三也不理他,把掛在身后的酒葫蘆拎過來,拔開酒塞,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然后把葫蘆遞給楚天闊,楚天闊不敢不從,雙手接過,學(xué)者蘇醒三的樣子倒了一大口酒,酒卻甘醇,順著喉管直下肚子,甘潤醇香,帶有桂花香氣,回味無窮。
楚天闊說:“好酒。”把酒葫蘆遞回給蘇醒三,蘇醒三見是識貨之人,說:“這可是十五年的桂花陳釀啊,喝一口,彷如年輕十歲啊。”說完,又喝了一大口,然后心滿意足的朝山下走去,也不做道別,邊走邊吟唱小曲,果真是一個游戲人間的俠丐。
南宮府就剩下楚天闊和南宮驥這一伙人了,偌大的棲霞山,前些時候還空前鼎盛,如今人去樓空,只有寒鴉亂飛,叫得人心慌。
南宮驥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暫不在此開山立派,南宮世家的聲名要重塑,需要一長段時間,所以他準(zhǔn)備遵照南宮璟的遺愿,帶著暗脈弟子四處闖蕩,傳藝行俠,待有所俠名,再回來此地重振南宮家,作為一個宗脈象征。好在此地血災(zāi)剛過,兇氣很盛,在武林中已然成為禁地,估計不會有人回來侵占。
南宮驥暫無目的,因此燕過濤就邀請一起回蜀中樂山,或者可以一起打理燕家鏢局,南宮驥也不介意,就答應(yīng)了下來,燕過濤此舉,還有一個心思,是想促成南宮驥和孫慕蓮兩人,雖然南宮驥有孝在身,但能讓兩人長期廝守相處,也許能增進(jìn)感情。
歸三清受火藥炸傷,傷勢雖重,但有采瑛散人的“赤龍珠”相助,和薛鵲的調(diào)理,倒也沒有大礙,雖然身上臉上有灼傷痕跡,但也可以拄著月牙鏟走路了,于是采瑛散人就準(zhǔn)備帶著歸三清回齊云山繼續(xù)修道煉藥去,采瑛散人因為與南宮暗脈的交情而出山相助,眾人已經(jīng)承了不少情,安敢再留散人,遂千恩萬謝地與散人和歸三清道別。
采瑛散人對南宮驥說:“重新開始,就要放下所有的恩怨和包袱,路都是新的?!?p> 南宮驥點點頭說:“謝散人指點?!?p> 采瑛散人說:“日后回黃山,可以到齊云山來看我?!?p> 南宮驥說:“一定一定?!?p> 采瑛散人點點頭,揮揮手就朝山下走去,歸三清拄著月牙鏟慢慢跟在身后,眾人在后面呼道:“散人好走?!?p> 只剩下楚天闊和燕家、南宮家的人了,他們都是要入蜀中,因此走水路無疑是最方便的,打聽之下,南宮驥自后山渡口攻進(jìn)南宮府時,見渡口上泊有貨船,那是南宮家的船,或許可以自己駕船入蜀,楚天闊是漕幫出身,對駕船自然不陌生,只要略微指點,這么多人駕駛一條船應(yīng)該不成問題,燕子卿又出主意說要運一批貨進(jìn)蜀中去賣,原來只是一個玩笑,后來發(fā)現(xiàn)這是很好的掩護(hù),何況空船行駛在急流中反而危險,有貨物壓艙底,反而安全。
主意打定,于是眾人收拾好行裝,趁著天色還亮,就穿過南宮家,往后山而去。路過“玉鏡陣”,眾人還給南宮璟的墓上了幾炷香。
走過摘星樓,翻過望江亭,穿過竹林陣,終于到達(dá)了南宮渡口,這個昔日貨物往來不絕的渡口如今毫無人煙,冷冷清清,似乎連渡口上的木板都老舊了幾分,踏上去欸乃作響,渡口邊系泊著三艘貨船,顯然是南宮家自己日常運送貨物的,此刻也凄涼地停泊在岸邊,有氣無力地隨波起伏。
楚天闊選擇了一艘船體稍小但船速較快的雙桅貨船,現(xiàn)在只需要盡快趕到蜀中就是,裝的貨少點自然無妨。眾人先把貨船之中的存貨清點了一下,卻見其中還有不少米糧和腌肉,甚至還有好幾十壇好酒,應(yīng)該是南宮家為了英雄宴而采買的,只是不知道是用不上還是來不及,就沒有把貨物全部搬出,如此正方便了楚天闊他們。
楚天闊稍微檢查了船體的堅固程度和防水情況,一切沒有問題,就解纜啟程了,由于入蜀是逆流,只有靠風(fēng)力,沒有風(fēng)力的時候只能靠艙底的傳動輪漿,那是要靠人力踩踏才能轉(zhuǎn)撥起來的水下輪漿,所幸這會還順風(fēng),因此船只就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亻_拔,逆流而上了,第一站,需要到金陵城碼頭采買一些江南特產(chǎn),但楚天闊的心早已飛了起來,他想快點出發(fā),也許就能趕上唐婉了,已經(jīng)遲了三天了,但唐婉有傷,不會趕路太急,甚至可能唐婉也是坐船入蜀,楚天闊暗暗這么祈禱。
楚天闊心里著急歸著急,但該采買的東西還是要買,船靠金陵城碼頭,由燕過濤帶著女兒和兩個南宮弟子上岸去采買東西,孫慕蓮留下陪著南宮驥,而楚天闊只是不想動而已,燕過濤知道他心中倦怠,也想讓楚天闊休息一下,就沒有帶上他。
楚天闊坐在船尾,看著流水流水從自己腳下流過去,心中卻無限傷感,傷感不能保護(hù)唐婉回家,傷感到唐門之后不知道要面對什么恩怨,傷感前些日子的血戰(zhàn),南宮璟父子的殺身成仁,端木明秀的心隨著玉弓一同碎裂,世家沒落,尸橫遍野……仿佛所有事都帶著令人不快的情緒隨風(fēng)撲面而來,而一切有生的東西都隨水東逝,楚天闊萬念俱灰,對自己的一身武功反而生出無比的痛恨,也許沒有了這身武功,也就不會有這么多恩怨。
這是禪病里的“悲魔”,學(xué)佛學(xué)道者多會患此病,也頗多自殺之人。武學(xué)近于佛道,越是絕世天才,越容易自殺。蓋因研究佛、道、武學(xué)者,都是為了提升自我潛能,超凡入圣,但世俗是不容易超脫的,因為人生而世俗。在將離未離,將脫未脫之際,人仿佛墮入無間地獄,時無間,空無間,罪器無間,平等無間,生死無間,循環(huán)往復(fù),但無所從無所去,無所皈依,宛若游魂,此身不知屬于何群,或許只有毀滅此身才能得脫離。
這種毀身的沖動,佛稱“悲從中來”,中是什么?沒有緣故,無法指認(rèn),禪宗以棒喝之法,啟人頓悟,也是為震落“悲魔”,但此刻哪有人來給楚天闊一聲棒喝呢!
楚天闊坐在船尾,一動不動,仿若石像,就連燕過濤父女采買回幾大車綢緞、陶瓷、茶葉,腳夫們上上下下搬運貨物,楚天闊都一動不動。貨物裝點完畢就要開拔,燕過濤見楚天闊還在呆坐,心想不對,走到楚天闊身邊一拍他肩膀,楚天闊應(yīng)聲而倒,蜷曲而嬰兒,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