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銘抬起頭,目光緩緩上移,終于看到崇禎皇帝的面容,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天子,面頰消瘦,臉色蒼白,剛才因惱怒而升騰的紅暈還未消退。
席銘心想:此人便是御極六年的大明天子,目視之卻是個羸弱不堪的年輕人,他肩上挑著大明江山的千鈞重擔,雖盡全力,但最終無力回天。十一年后,這個消瘦蒼白的年輕人將于煤山殉國,從此神州不復漢人衣冠。
想到這里,微微有些走神,卻聽高起潛在一旁道:“席銘啊,皇帝在問你話呢?!?p> 席銘將思緒拉回當下,定了定神道:“臣以為,建虜之禍與流賊之亂是大明王朝兩大心腹之患。坦率而言,以大明目前之國力,同時應付兩大匪患,已是左支右絀、勉力支撐。因此,目下兩線作戰(zhàn),腹背受敵的狀況,必然快速消耗大明國力,長此以往,大明雖然昌盛,仍不免被拖垮?!?p> 此言一出,一直瞇著眼睛不做聲的溫體仁,突然睜開了雙目,腦子飛快運轉起來。
崇禎并不是聽不得直言奉諫之人,雖然席銘此話有些尖銳,還是點頭道:“如今之王朝何談昌盛,朝廷歷年對建虜用兵,加上流賊經(jīng)年不滅,國庫空虛日久。每年加派遼餉,百姓壓力陡增,國家無法修養(yǎng)生息,便如重病之人還需疲累奔命一般。朕每思之,如芒刺在背,不寒而栗。不過,此局面已成,又有何辦法避免兩線作戰(zhàn)呢?”
席銘朗聲道:“臣以為必須先暫停對建虜?shù)膽?zhàn)爭,全力對付國內流賊,待中原烽火平息,河清海晏之時,再行對建虜動兵。簡言之便是,先平內寇、再除外敵。”
此言一出,殿中頓時響起一片驚異之聲。誰都知道席銘的主張就是“攘外必先安內”。這可是關乎國之根本的大策。這位小將軍竟在朝堂之上堂而皇之的拋出觀點,眾人無不訝異。
卻見崇禎緊皺眉頭,沉默不語。溫體仁心中已有計較,他看看皇帝的臉色,冷笑一聲道:“席將軍,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你不想與建虜作戰(zhàn),他們卻不會消停,時不時便會南下侵擾。所謂罷戰(zhàn),不過癡人說夢罷了。”
席銘年輕氣盛,又急于在皇帝面前表現(xiàn),不顧面對的是老謀深算的朝廷首輔,抗聲道:“可派使者與建虜議和,兩下罷兵。即便不能達成協(xié)議,也能拖住建虜幾月。遼東若無戰(zhàn)事,便可抽調精兵強將前往中原,一鼓作氣剿滅流賊。此后國內太平,可集傾國之力,討伐建虜。因此臣自請從遼東前線調任中原剿匪,一定不負圣恩,剿滅流賊!”
席銘邊言邊觀察崇禎的表情,當聽到一鼓作氣剿滅流賊時,他的眉毛明顯挑動了一下,臉色也和緩許多。
席銘正期待皇帝的贊賞,突然,大殿之中響起一聲斷喝:“議和?武將的口中竟能言出此等話語?老夫斷不能茍同?!?p> 眾人舉目視之,卻是溫體仁的咆哮,只見他雙目圓睜,須發(fā)皆張,一副惱怒已極的樣子:“我大明立國三百載,從不向異族屈服,從太祖皇帝起,便立下不納歲幣、不和親的鐵律。建虜侵我國土,屠我人民,與大明有不共戴天之仇。怎能與之議和。”一番話說的義正詞嚴,不容辯駁。
大家誰都沒想到平時溫文爾雅的溫體仁,此時卻發(fā)雷霆之怒。
首輔大人既然發(fā)話,兵部尚書張鳳翼也跟著表態(tài):“臣下也認為,議和之舉不妥。所謂議和乃是屈服的象征,想那小小建虜,原先不過是臣服于大明的部落,如今占據(jù)大片國土,儼然成了獨立王國。如何議和?難道要承認后金這個政權嗎?”
席銘被兩大權臣說的暈頭轉向,辯駁道:“既要與建虜罷兵,就須議和。暫且隱忍,以渡過難關。不過是個權宜之計?!?p> “權宜之計?此乃關乎大明國體國運的大事,豈能如同兒戲?!睖伢w仁依舊不依不饒。
一個尖細的嗓音響起:“席銘啊,你這個提議確實很欠考慮啊。今日是你第一次覲見皇帝,緊張失態(tài)是難免的,就不要胡言亂語了?!备咂饾撘查_始指責席銘
席銘頓時懵了,沒想到遼東監(jiān)軍也對自己提議加以否定。他從未經(jīng)歷過朝堂上的爾虞我詐、傾軋爭斗,一時之間手足無措,呆立當場。
崇禎的神情明顯又煩亂起來,轉向吳襄等人道:“你們這些武將什么看法,也主張議和?”
吳襄連忙擺手道:“絕對沒有,所謂‘文死諫、武死戰(zhàn)’,臣下惟愿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以報君恩。”
崇禎哼了一聲,道:“今日朕特意召你們平臺問策,結果又是一團亂麻,什么結果都沒有。白費半天功夫?!毖粤T站起身,拂袖而去。
席銘失魂落魄的走出后左門,吳氏父子緊跟在后。吳三桂道:“席兄,今日上殿之前,你跟我透風,要向皇帝提出調離關寧,當時我便覺得不妥,沒想到你還有這么多的說辭?!?p> 吳襄埋怨道:“三桂,你既然知道此事,為何不事先告知為父,席銘賢侄,今日之事你是徒然被人利用了?!?p> 席銘有些不知所以,問道:“如何利用?”
吳襄道:“這個溫體仁,你未打過交道,對他脾性還不了解。此人最擅長的便是打擊異己、落井下石。在他面前一定要注意言辭,一旦被抓住把柄,那一定是緊抓不放,一擊到底的。”
席銘委屈道:“我與溫首輔素無來往,又不是什么異己,今日為何大動干戈呢?”
吳襄道:“如今的朝堂政治,就是溫體仁獨斗東林黨。當年他與周延儒一起斗倒東林黨魁錢龍錫,又擠掉周延儒,當上首輔。從此與東林黨結下梁子,雙方爭斗數(shù)年。遼東將領大多是孫閣老的親信。自然也是重點打擊對象。今日他抓住你言中漏洞,當庭發(fā)難,本該是遼東將領露臉的封賞會議,卻把皇帝弄的怫然不悅,拂袖而去。而溫體仁則將自己塑造成大義凜然、不屈外敵的忠直之士。既貶低了政敵,又抬高了自己。如此一石二鳥之計,也只有這樣的權謀之士才能想出。”
席銘心中還有一個疑問:“那為何高監(jiān)軍也對在下提議進行反駁呢?!?p> 吳襄嘆了口氣道:“席賢侄確實心思單純,想的過于簡單了。如若遼東前線戰(zhàn)事激烈,朝廷的錢糧便會源源不斷的運送而去,送去錢糧越多,落入某些人腰包的也就越多。假如按你提議,與建虜罷兵,很多人便要喝西北風了。”
席銘聽罷恍然大悟,心道:這些權謀政治家,如此陰險狡詐,自己懵懂無知,就這么著了道。顧絳賢弟雖智謀過人,也未料到大明朝堂竟是如此險惡之地。又想自己提出的明明是戰(zhàn)略手段,卻被描繪成屈服外敵的投降行徑,這些高官權臣每日想的都是傾軋爭斗,大明朝焉能昌盛?而崇禎皇帝每日面對的都是這些狡詐權臣,又怎會不耗盡精力、疲累不堪呢。
回到堂館之中,席銘草草用過午飯,便躺在床上生悶氣。趙泉、欒雄等人看他臉色,都不敢來打擾。
此時,突然一行人徑直向堂館而來,為首是個太監(jiān),后面跟著一群宮中侍衛(wèi)。站到堂館門口,那太監(jiān)朗聲道:指揮將軍席銘接旨!
趙泉早已看到,急忙奔到房舍內通知席銘,席銘驚異無比,心道:莫非剛才皇帝震怒,要拿自己問罪?趕忙來到堂館門口。
那太監(jiān)見一行人已跪在地上,朗聲道:“皇帝有旨,即日起授席銘參將之職,從遼東寧遠鎮(zhèn)調任河南兵備道。”
席銘一怔:自己的請求,皇帝竟然批準了,難道他內心認可自己的戰(zhàn)略計劃?
宣完圣旨,那太監(jiān)已是滿臉堆笑:“席大人,恭喜了,快起來吧。萬歲另有口諭,宣你即刻進宮覲見?!?p> 席銘問道:“總共幾人被召見?”
那太監(jiān)道:“皇帝總共就召見你一人。請隨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