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興四年正月二十六,萬州梁城之戰(zhàn)基本結束,從蜀軍軍隊正式進兵萬州到此,只有十一天,距離抵達梁城扎營只有六天。
熊熊的火焰,燒去的是傷心和追憶。張左耀堅持不將青石軍的尸體留在戰(zhàn)場,而是全部火化將來帶回南浦安葬。有人抱頭痛哭,有人面色冷峻,也有人仰天長嘆,送走自己同生共死的袍澤,而張左耀,他只是站得很近且不言語,任由滾燙的火苗和濃煙在自己面前飛舞,任由這些他帶出來的子弟隨風飛逝。
正月二十八,消息傳回梁城,保寧軍副將趙二將軍率三千騎軍尾隨主動退卻的西平華部,于梁城以北四十多里的萬州邊城東寧再次激戰(zhàn),斬獲數(shù)千人而歸。而也是這天,蜀王下令再次征召一萬民夫以及調(diào)動五千渠州守軍支援萬州戰(zhàn)場。
青石軍臨敵不亂有功,每人賞錢一貫,同時他們也接到新令,因為損失慘重,青石軍不適合繼續(xù)戰(zhàn)斗,所以將作為暫時的守城部隊駐守梁城東城衛(wèi)所。擔負巡邏,安民等等任務。
二月初三,梁城修整完畢的蜀軍深夜開出梁城,繼續(xù)東進,兵峰直指萬縣。
二月初六,梁城東城衛(wèi)所。
所謂衛(wèi)所,也就是內(nèi)城軍隊駐扎之地,四門各有一個,而東衛(wèi)所格局很簡單,外面一圈大大的圍墻,內(nèi)里幾排破爛的房屋圍城一個兩個四合院子,稱南苑北苑。
“張兄,南陀山營要來了!”北苑正屋,張左耀靠在幾案旁休息,劉九走了進來,邊走邊說。
從進駐東衛(wèi)所以來,張左耀和所有傷員一樣,其實也就是休息,什么事情也沒有。而青石軍的所有任務就是巡邏,至于其他事情,如當初義寧軍攻入青石縣一樣,作主的都是義寧軍,此刻所有什么安民等等事務當然都是保寧軍的留守人員作主。
張左耀抬頭看看劉九,除了一如既往的懶散,眉宇間增舔的還有些許落寞,他當然知道為的什么,想想也過去不少時日了,是該談談了,畢竟大家是真的并肩共存下來的袍澤:“劉兄,坐!”
劉九奇怪的看了一眼張左耀,不知道他為什么對青石縣的另一之友軍趕到而漠不關心。但劉九還是隨意的找個凳子坐了下來。
“劉兄,我知道你這些天在擔憂什么!”張左耀開門見山道了出來,本來劉九就躲躲閃閃不提此事。兩人都遮遮掩掩,可能談不下去。
“呵呵,張兄!何出此言!”劉九有些苦笑。水里火里,他已經(jīng)當了幾年的兵,好容易爬到副旅的位置,而借著這次出征,他又升了個副營官,本來指望著征戰(zhàn)平安的話,這個副字能去掉,回到青石隨便調(diào)任那里,或者駐守何處,作為營官,他都能安享的過過小日子了。
誰想,只一戰(zhàn),青石軍一場遭遇損傷過半,而其中,陣亡的八成是他的普寧營。慶幸于友軍強大的同時,他為手下兄弟悲哀,更加為自己的將來不甘,可是不甘又怎樣!一切都成事實。
“劉兄,陣亡的弟兄我就不說什么,不過其他的,只要編制還在手里,回去不能補回來嗎?”張左耀問。
劉九再次嘆息:“哎,能,可是,這是劉某打出的缺額,如果說普寧營大部分還在,我回去募人自然沒有問題,可是現(xiàn)在,一百手下兒郎只有三十幾……某不像張兄獨掌一鎮(zhèn),普寧此刻還有一個營,回去鐵定又是要被整軍整沒了的!”
“既然能補缺額,為什么還要被收編,也就是整軍?”劉九說出了口,張左耀便想知道什么地方是難處,這也才能幫一把。
“劉某孤家寡人一個,那有那家世募兵勇!!”
“缺錢?”張左耀兩個字概括。
“唉!”劉九低下了頭。
張左耀沒有半點猶豫,立馬問“需要多少?”
“啊?”
“我問你缺多少?”
“募招五十,也就基本夠保留我的職務,安一個兵丁三貫的幕錢,總數(shù)要一百五十貫……!”劉九有些興奮的看著張左耀。
“我借你!”
“真的?”劉九一聽差點跳起來,不過頓時又有些泄氣:“可是張兄,劉某一無家業(yè),二無前途;我也不太喜歡像別人一樣到處搜刮,不然也不會……!”
“劉兄,把兄弟看成什么人了?”張左耀微微笑起,不過悲傷之余,笑容依舊不太自然:“我說借,是不想你有別的想法,你可以任何時候來還?;蛘呶依纤滥奶?,你能來給我送個行,也算還清了!”
“張兄!”劉九此刻不知說點什么。
其實,他也不必說什么,如果劉九不重情誼;如果劉九身上沒有那種樸質(zhì)可堪相交的品質(zhì);如果劉九不是并肩而戰(zhàn),一直默契配合的袍澤,張左耀未必會幫什么,話說到這份上,一切都在心里銘記。
不過,張左耀能解決的,也只能是劉九對將來的困擾,至于失去兄弟的痛苦,哪就要劉九自己去承受了,張左耀自己也是。
“對了,你說南陀營來了?什么時候到?”
“哦!對,估計晚上就進城!”
“哐當!”兩人正聊著,突然,門外傳來響動!
張左耀嘆息一下,不用問,他知道,這是杜尚強。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他立刻想起身,卻忘記了肩上的傷口還沒好完,不過疼痛傳來他也只咧咧嘴忍下,向門外走去。
出了院子,張左耀一眼就看見杜尚強痛苦捂住自己空蕩蕩的左肩蹲在院子里,旁邊掉在地上的,是他的佩刀。
“老杜!”張左耀叫了一聲,卻發(fā)現(xiàn)這個戰(zhàn)場上殺敵無數(shù),戰(zhàn)場下嬉皮笑臉的兄弟,此刻只低著頭輕輕抽泣。張左耀只好走過去,輕輕握住他的肩膀。
“旅帥!”半響,杜尚強才雙眼通紅的抬頭,聲音沙啞的招呼。
“老杜,要是還想當兵,我保證;特旅隊正的職務絕對是你的,誰也拿不走;如果不想再上戰(zhàn)場,回去以后,我給你找一份差事,保證有我一天,絕不會讓你生活沒著落!信得過旅帥嗎?”張左耀知道,一千句安慰都沒有這些實際的東西有用,特別是對杜尚強這樣有家室的人來說。他也打算給每個人發(fā)撫恤,但絕不是簡單補償大家多少錢了事,如同趙廷隱賞了特旅一人一貫錢,看似豐厚,不過卻有種賣命只值一貫的感覺,張左耀覺得厭惡,惡心。
杜尚強這時抬起頭,不可置信的看著張左耀,不一會,眼淚涌了出來:“旅帥……”
看著部下激動,張左耀輕輕拍動他,再回頭望望,北苑的東西廂,許多還在養(yǎng)傷的士兵都在看著杜尚強,滿是羨慕,他們有的掛著張左耀親自打的吊布,顯然傷到了骨頭;有的或是包扎著頭,或是手,或是腳等等,都是被兵器刺傷;更有的和老杜一樣失去一只手,一只腳等等……
突然,張左耀站起身大聲說到:“你們都是跟著張某入軍出征,張某卻沒能帶大家好好的回家,是張某無能,給大家賠不是!我也知道,一句不是不夠!不過張某無能,暫時也給不了大家太多!”
“傷得重的兄弟和杜隊正一樣,如果你們還想當兵,特旅一定給你們準備合適的差事;如果不想,我保證,只要張某在一天,也一定給你們某出生路來!我保證!”張左耀此刻又想起那些死去的弟兄,這些天好容易平復下來的情緒也有些激動。
“還有他們!”張左耀抬手顫巍巍的指向正屋最左邊的一間屋子,哪里房門緊閉,不過誰都知道,上一戰(zhàn),特旅一百五十多人中直接陣亡的五十七人的骨灰就在哪里:“還有他們,如果他們有父母,張左耀替他們給老人送終,如果他們有兒女,張左耀替他們養(yǎng)大成人。我保證……!”
靜,西苑徹底的安靜了,連東西廂里屋一些重傷臥床的都被士兵都被照顧的人扶了起來,推開窗戶呆呆的望著雙眼似潤的張左耀。
“哐啷!”一個右腳被捆著布,左眼也裹著白布的特旅士兵丟掉了自己手里的拐杖,動作遲緩的彎下了身子,盡管腿上的疼痛讓他面部扭曲,他還是強忍著想跪下去。
“這位兄弟,你這是干什么?好好養(yǎng)傷,別折騰自己!”張左耀快步走過去,扶住他。
士兵搖搖頭,抬起滿是瘡疤的手無言的推開了張左耀,繼續(xù)自己的動作,張左耀還想說什么,卻見院子里更多的人開始跪了下去。有的快,有的慢,有的自己無法動彈,甚至祈求照顧自己的人幫忙。一切都在無言中,那么真誠,那么令人感嘆。連正屋望著這一切的劉九都揉了揉自己的雙眼。
戰(zhàn)爭殘酷,不假,不過說來也可悲,如同梁城的百姓,打得多了,見多了,似乎也就習慣了,變得冷漠了。幾天過去,死了親人的仍舊沉靜在悲痛里,而那些僥幸躲過災劫的,似乎已經(jīng)恢復如常。大膽的生意人已經(jīng)開始重新打開鋪子的,從庫房中搬出少許貨物開始做起買賣。
當然,這也許也跟蜀軍較為嚴明的軍紀有關系。然而,誰都沒想到,就是在這樣的殘酷現(xiàn)實中,青石軍密林口一戰(zhàn),人們口口相傳,機緣巧合下卻成了一個善意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