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距離張虔釗督部署給蜀北各部的休整期結束已經(jīng)過去三天了,但讓人奇怪的是,不知為何,張左耀卻再也沒有接到任何有關蜀軍下一步軍事動作的指令,甚至,連平時大軍互通軍情的哨騎都少了很多。另一面,自從靈武騎軍在千陽城下折了面子離去后,康福也沒有再對隴州的蜀軍采取其他行動,據(jù)散布在外的斥候回稟,康福似乎正與其他諸鎮(zhèn)聯(lián)絡,軍騎頻出卻是往后方,也不知打了什么注意。
康福似乎忘記了他在隴州挑唆起的爭端,當然,他忘記了,張左耀卻不敢忘。隴州北部的民練鄉(xiāng)兵雖然張左耀已經(jīng)交代好了對策,但能有多大作用,是否順利就不是他能預料的了,他只能從任福不間斷的軍報中揣摩一切。
還好,任福軍報里不難看出喜悅和敬佩;據(jù)他回稟,張左耀在秦州刺史哪里威逼來的一張紙,以及秦州張家送來的那份勸解信,簡直神了。按照張左耀的吩咐,任福沒有相約鄉(xiāng)保聯(lián)軍的頭人,而是直接派節(jié)度府送文書的信使,將兩份東西帶到隴北華亭,哪里正是韋氏的大本營。
鄉(xiāng)保,顧名思義,乃是一鄉(xiāng)一里之保丁,而每個鄉(xiāng)里的保丁,視組織者的能力大小限制,人數(shù)在幾十,到幾百不等,當然,在有的地方,養(yǎng)兵數(shù)萬,獨霸一方的氏族也有,只是至少隴州沒有,韋家,便是隴州豪強中實力最大的,也是最具威望的一族,但韋家也就只有不足兩千鄉(xiāng)勇。于是,雄武軍信使的連同利益誘惑一起帶到的一句話,徹底讓韋家阿郎動搖了:如若韋家不愿接受,隴州豪強,必有識時務者,尤其是靠近大震關,靠近秦州地界的一些家族勢力。
韋氏也不傻,他們沒有得罪康福的打算,不過,一個讓人欣慰的消息卻被任福送來,敵人的騷擾隊伍似乎一夜之間便在雄武軍千水大營的后勤補給線上消逝了,而敵人后方,康福指派參與韋家事務的原州隴山關守將被韋家禮送出了隴北……
“呵呵!”
面對一切,坐回千陽老宅的書房,張左耀輕輕地笑,其實,一切都沒有人們想的那么難,時間萬象,皆為利來,皆為利往,區(qū)別,只在于這個利是利己,利人,或是利百姓,利蒼生而已!
“旅帥,笑什么呢?”張左耀的傻笑,引來白波一陣疑惑,放下手里的文書,他一屁股坐下邊喝水,邊詢問起來,若是朝堂哪些大人們看到這一切,定然萬般奇怪,也不知張左耀這個節(jié)度使是怎么當?shù)茫M然半點威嚴也沒有。
“沒什么,這是任福剛剛送來的軍報,你看看!”張左耀卻不在意這些!
“哦!”白波的隨便,當然也是有分寸的,一聽軍報,他丟下茶杯,起身快步走到書案前接過了書卷。觀摩一番,他一番沉吟,顯然沒有張左耀那么樂觀,連私下的旅帥稱呼都改了回來:“都使,韋家并未直接接受,怕是局面仍對我軍不利……!”
“足夠了!”搖搖頭,張左耀解釋起來:“康福的主要對手不是我們,韋家必定也看到了這一點,也就是說,蜀軍最后長據(jù)隴州的可能性本身就很大,再有我對他的保證,只要他們不傻,就不會選擇這個時候攪合!而他們不參與,康福在后方也就失去了掣肘我軍的臂膀,一切都只能在戰(zhàn)場上見真章,當然,要是戰(zhàn)場上咱們輸了,那剩下的也就是空談了,韋氏就更不重要了!”
“是!”白波點頭應了一聲,隨后又想了想,似乎沒有其他看法,他這才想起自己要稟報的事情:“對了,秦州張回軍將軍也傳來消息了?!?p> “快說說!”
“都使拉攏宕州蘇巖部族的謀略相當厲害,這次,家主蘇巖嘉桑親自出馬約見宕州大小氏族,并說動他們出兵,一共集結了近萬精銳,其中騎兵就有四千!吐蕃六谷部也如張回軍將軍所言,每次東來都極為謹慎,得知秦州局勢安定,又有宕州各部相助,他們已在渭州邊境一帶停留,未敢冒險前來!”
“是嗎?”張左耀看得出白波對于抵御外族入侵十分亢奮,不過,他自己卻沒有白波那么興奮,反而有些苦澀的反問一句:“蘇巖家是不是大張旗鼓的起軍,聲勢浩大?”
“額,聽說是,蘇巖嘉桑在懷道城擺開十里長隊迎接各個部族前來會盟,相約從此往后共同扶蜀!”白波早已了解張左耀的個性,聽張左耀一問,便知有下文:“都使,難道其中有問題?”
“現(xiàn)在沒有,就是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是個麻煩!”張左耀輕嘆:“哎,我當初把蘇巖家想得簡單了些,他們?nèi)绱伺d師動眾,顯然既是做給疊州岷州大小勢力看的,說白了,就是借著蜀王的帽子嚇唬別人;同時,他也是在給吐蕃放消息!”
“什么?難道他們要和吐蕃勾結?”白波皺起了眉頭,急忙詢問:“那是否要知會張回軍將軍?”
“沒那么嚴重!”看白波想偏了,張左耀抬手示意他別著急,隨后,他這才解釋:“吐蕃六谷部一但知道此次秦州蜀軍勢力強大,必然不敢輕易來犯,尤其是宕州傾其所有的聚集了四千多騎軍,他們就更不會來觸霉頭了,如此一來,宕州蘇巖家既是兌現(xiàn)了給我的承諾,又不比真的同吐蕃大戰(zhàn);也算是一招不錯的棋!”
“噢!”小白點點頭,雖然對蜀軍沒有多大利益,但,也不是什么壞事,起碼后方起火,即便你應對得當,危險地成分仍然相當高的,冷靜一下,他還想到另一個厲害關系:“非但如此,蘇巖家這次更是名副其實的成為了宕州掌權者,大小部族雖然未必甘心,卻不愿意放棄這次合作的機會,畢竟蘇巖家掌控者即將開通的秦宕貿(mào)易!”
“對!孺子可教!”張左耀和小白略略調(diào)侃,說起貿(mào)易,他這才又想起一事:“額,對了,李家娘子可有消息?”
“嘎嘎!!!”小白一副淫蕩的表情,張左耀的婚事,在這個團體力本來就不會是什么秘密,張左耀也沒什么好隱瞞的,而張左耀難得的主動提及另一個當事人,白波似乎不調(diào)戲一下長官會覺得對不起一般老兄弟:“旅帥,想人家了?弟兄們可是裂著嘴等這杯喜酒等的好辛苦啊?。。∮浀卯敵?,大伙怕旅帥憋懷了,還特地領你去上春樓……!”
“去你的!”張左耀開始還會心的笑,不過,一聽上春樓,這兩個鼻孔就冒煙,隨手抄起裝軍報的木匣就沖小白仍了過去,上春樓,青石縣那家窯子,那可是他一道他內(nèi)心揮之不去的傷疤,讓人癢癢:“正經(jīng)點!”
“呵呵,呵呵!”白波早早的躲開了暗器,一邊嬉皮笑臉的去拾那硬木匣子,一邊還笑得格外燦爛,如同孩童般,半響,他才開口:“李娘子的口信早就送到了,應該是五日前便過了劍門,一路平安!至于旅帥的婚事,呵呵,怕是就得等等了,送媒定貼得一樣一樣來?。。 ?p> 好事多磨,何況生于亂世,大家都理解一切不必那么講究,但越是亂,人們對于美好的事情,就越期望有一個規(guī)整的過程,如同期許生活也能變亂為正,李珺怡和張左耀的婚事就是如此,當然,雖然兩個都不是簡單人,婚事由兩人自己議定,但禮法卻不可亂,媒妁之言,父母之意尚需些時日來操辦的。
“都使,都使!不好了,出事了!”
正當張左耀和白波笑談人生大事,一個十分不和諧的聲音傳來進來。武中,陣前大震敵將,目前雄武軍軍中唯一一個因武而受人敬仰的將領,而此刻,難得的是,散去光環(huán),武中還是那個風風火火的武中,憨直而忠勇,讓張左耀十分欣慰,當然,此刻他的出現(xiàn)以及話語讓張左耀產(chǎn)生了一絲不安,能讓天不怕地不怕的武中如此吼叫,定然不是什么好事的。
“怎么了?”顧不得訓斥,張左耀讓武中先談事情。
“我剛剛出營到城中衛(wèi)所巡營,半道上抓到一個神色慌張的家伙,正拖家?guī)Э诘某龀?,我原本以為就是幾個逃難的,沒想?yún)s是個城中大商戶,追問緣由,他說了個事情,說是……!”
“快說!”張左耀摸摸鼻頭,有些著急了,能讓武中不敢言語,卻是事情不小。
武中有些糾結,似乎不是很確信:“他說,他在成都的朋友告訴他,陛下,陛下好像出事了,所以他怕朝堂不穩(wěn)以致站們蜀軍北線出現(xiàn)變故,所以,他要盡快出城,無論投唐也好,或是南下也罷,反正隴州鳳翔等邊鎮(zhèn)都不好!”
“陛下出事了?”張左耀輕輕重復著,猛然,他整個人如遭雷擊的呆立了,好一會,在武中,白波驚愕的目光中,張左耀捶胸頓足的蹦了起來,顯得極為懊悔,極為自責:“怎么會這樣,我這死腦經(jīng),咋么會這樣????”
孟知祥出事了,這好好地一個帝王能出什么事?這是張左耀的第一反應,然而,隨后的思慮,張左耀一下子記起一個以前自己天天叨念的事情,孟知祥,命不長了。在原來的歷史里,也就是后唐氣數(shù)將盡,后晉借契丹狗蓬勃興起的這個時候,蜀王孟知祥帶著無盡的期許和夢想長眠了。張左耀曾經(jīng)還無數(shù)次的想象著蜀中尚有多少時日的安穩(wěn),自己應該如何在蜀中這個長治久安的環(huán)境里偷生,而后來的種種境遇,卻讓他漸漸淡忘了這個后蜀政權唯一的一次更迭日期,突然武中無意中探查出一個一般可信度不高的消息時,卻突然讓他聯(lián)想起了這件大事。
“難怪,我說張部署此次為何沒有進一步的軍事命令!”懊悔過后,張左耀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而后他低頭沉思,白波和武中不敢打攪,只好靜靜的立在屋中等候。
孟知祥具體離去的日期,張左耀記不清楚了,或許,他壓根也不知道,他只記得是在七月,現(xiàn)在才六月啊,沒死?那這些民間的傳言從何而來?本來可以不在意,當若說是商家,也未必不可信,比如李珺怡李家的情報網(wǎng)絡就曾經(jīng)讓張左耀大開眼界,甚至,在后來建設雄武軍斥候營時,張左耀還特意提醒二豹多多注意商家建立消息傳播途徑的方法!再加上自己對歷史的佐證,顯然,這個時候傳來這個消息絕對不是空穴來風!
“都使,怕是消息是假的吧,會不會是康福惡意傳播的!亂我民心?不然為何朝廷都沒傳來任何消息,一個小小商賈,如何會知曉這些深宮之事!”關鍵時刻,白波忍不住詢問,并給出自己的意見。
聽了白波所言,張左耀沒有立即答話,在他記憶力,孟知祥似乎去的很突然,讓接位的孟昶都有些錯手不急。想到這里,張左耀輕拍幾案,他想通了:“假設,若是蜀王眼下病重,你們說,對可能的繼位者,威脅最大的會是誰?”
武中將眉毛擰成了一團,他肯定是想不出來了,卻見白波認真思索起來,半響,他試著回答:“另外的繼位者?”
“除去皇子之爭呢?”
“那當然是他國趁國無君上來犯,尤其是北唐!”
“北唐正內(nèi)亂不堪,唯一在蜀北有作為的康福也被張部署卡得死死地。”
“那就是……!”白波瞇起了眼,想到了什么!
“對!”心領神會,張左耀本能的沒讓他說出口,看看四周,又發(fā)現(xiàn)沒什么顧忌的,他這才言明:“宮中哪些人肯定是怕周邊藩鎮(zhèn)!也就是咱們這些武人,所以,恐怕就是陛下真的西去,如果朝堂尚未安定,咱們得不到半點正規(guī)渠道的消息是很正常的?。 ?p> 事情已然明朗,雖然白波武中尚對皇宮變故尚存疑慮,但張左耀卻已經(jīng)確信無疑了。隨后沉默代替商討,武中白波自然在尋找這個傳言的破綻,張左耀呢,他已經(jīng)在思索對策了,若然那個曾經(jīng)對自己贊賞有加的老頭子突然離去,自己以及雄武軍該怎樣面對突然拐彎的蜀中朝堂。當然,思慮之余,張左耀也不是特別擔心,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明白,即便對各地藩鎮(zhèn)心存恐懼,但新王也不會對他們怎么樣的,畢竟蜀中不同中原,政治清明是一個重要前提,而各方雖然不算精誠團結,卻也還沒有到離心離德的境地,所以,唯一需要彌合的就是藩鎮(zhèn)與中央信任度!
而關于這個難點點,記憶里,只有一個李仁罕犯了糊涂,不過,因為張左耀的蝴蝶翅膀,李仁罕早早的被解決了,或許,一切都能平平安安的過去吧,或許只需要時間來彌合而已,只是北唐的變局之期也漸漸臨近,自己,還有時間嗎?自己不是想為中原漢家做點什么么?這樣的時間,自己能浪費在和朝堂那些人的周旋之中?
其實,張左耀想多了,他算個屁,蜀國南北數(shù)個大集團,張虔釗,張業(yè),張公澤蜀中三張,手中人馬地盤個個都比他大,朝廷要擔心也是擔心他們。雄武軍最多是個陪襯而已。只不過,也正是因為有了顧慮,張左耀又一次的冒險之心這才被煽動,蜀北戰(zhàn)局這才拉開新的局面,而遙遠的中原各地,誰也沒想到,就是這個時候在這個破落老宅的書房里,一個爆發(fā)的種子被埋了下來?。?!或許,唯一一個真正不在意的,只有蜀王孟知祥,人死如燈滅,關于他的功過對于他自己來說都已經(jīng)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