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三)
“皇阿瑪請用茶。”宛茗將茶放在桌上,晨葭端上點心??滴鯏苛藬克季w,端起茶來,“十幾年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朕這些年,總覺得少了些什么。”“皇阿瑪是一國之君,心系天下,很多事情無法兼得?!背枯缫贿呎f著,一邊走到康熙身后幫他捏肩捶背,宛茗跪坐在他旁邊,幫他捶腿。“朕知道,你們心里一定怨恨朕,可是朕……也是沒有辦法……”康熙臉上顯出痛心之色,宛茗看著他眼中閃現(xiàn)的點點淚光,他是真的老了,從前的皇上,社稷為重己為輕,國家為重家為輕。如今人到暮年,開始向往兒孫繞膝的樂趣,“皇阿瑪,兒臣不敢說從沒有怨恨過皇阿瑪,但您永遠是兒臣的皇阿瑪?!蓖疖p手握住康熙的手,這是她第一次握他的手,她有些驚訝,一國之君的手并不細膩,除了蒼老的皮膚,還有舊年留下的繭子。
“皇上,”李德全進來,“圍獵準備好了?!笨滴鯎]了揮手,“讓他們?nèi)グ?,朕跟這兩個孩子說說話?!薄皢!焙⒆??晨葭愣了一下,她已經(jīng)當(dāng)了姥姥,而宛茗也已經(jīng)是好幾個孩子的媽了,在皇阿瑪眼里,她們依然是孩子,就像當(dāng)年進宮時一樣。宛茗倒是很喜歡這個稱呼,永遠年輕是所有女人的夢想?!半拗溃逈]有多少日子了。如果朕連弓都拉不開,下面的人會怎么看朕?朕要他們腦子里,永遠都只有朕彎弓射猛虎的威嚴!”康熙說得有些激動,似乎耗費了他很大的力氣,氣息有些凌亂,他靠在椅背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不會的,皇阿瑪還要活一萬歲呢?!蓖疖髦滴醯拇笙薏贿h,說著這樣安慰的話,不自覺地有些鼻音?!半抟彩侨?,不是神,活不了一萬歲。那些萬歲萬歲萬萬歲,都是騙人的。”康熙抬起手,哄小孩一樣輕輕拍了拍宛茗的頭?!盎拾敿俗杂刑煜?,千古一帝神仙焉有不保之理?!背枯绲?,她的眼眶微微紅了,有時候,她寧可自己對未來一無所知。“你們吶,還是像以前一樣,凈揀好聽的說。也罷,朕身邊還有不盼著朕死的人,也不枉疼你們一場?!笨滴跣Φ?。“皇阿瑪說的哪里話,哪有人盼著您死。”晨葭道,雖然他家相公沒少算計老爺子,可哪一次也沒真對他下手,不過借機陷害太子而已?!熬褪蔷褪?,我們都盼著皇阿瑪長命百歲呢?!蓖疖c頭附和??滴鯂@了口氣,“胤祥……是個好孩子……但愿他能懂朕的苦心。”胤祥遇事易沖動,不懂得收斂鋒芒,四阿哥城府極深,只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雖能成明君,卻不一定容得下鋒芒畢露功高蓋主的臣子。他特意用了十年的時間磨練他,希望他能避其鋒芒,謙虛謹慎,將來成為四阿哥的左膀右臂,而不被四阿哥所妒恨,“你跟十三阿哥的長女,是叫悅心吧?!蓖疖c點頭,“嗯?!薄半蘅瓷轿骺偠揭炼剂⒅由杏匈t能,就將她許了吧?!薄鞍??可是……”宛茗正欲推辭,康熙擺了擺手道:“行了,朕要休息一會,你們回去吧?!蓖疖统枯绫惆阉龅酱采?,方才離開。
“王順,”出了大帳宛茗叫來王順,“準備烤全羊,今天晚上我要跟九福晉在篝火邊喝酒吃肉!”人生在世,逍遙二字!
暮色降下,營地不遠處的篝火燃得正旺,宛茗特意讓王順找個好地方,既能不被人打擾,又能保證安全,起碼不能被狼吃了?;鸺苌系难蛘套堂坝?,宛茗從王順手里接過兩把刀子和銀盤,“你們先下去吧,我們單獨聊聊?!薄皢?。”王順用力吸了兩下鼻子退下,宛茗沖著他的翻了個白眼道:“我們吃不完這么大一只羊,剩下的都給你了。整天饞肉,又沒少給你吃,吃這么多還這么瘦,沒天理!”晨葭接過刀子和銀盤,宛茗道:“自己削,想吃哪里削哪里~”晨葭白了她一眼,隨便削了兩塊,“這大概是最后一次開心的旅行了,你終于要熬出頭了,九爺……”宛茗正圍著羊轉(zhuǎn),不知從哪里下刀好,“不要那么悲觀嘛,今朝有酒今朝醉,有我呢,就算以后你進了局子,我去撈你?!背枯缧α诵?,哪里撈的出來呢,不如大醉一場,什么煩惱都忘了,“來!干!”“干?!我是來吃肉的……”宛茗舉著刀詫異。
“額娘?額娘慢點……”悅卿正在看書,宛茗東倒西歪的被月兒扶進來。“卿兒還沒睡啊,看的什么書?”宛茗趴在桌上,拿起書來瞧了半天,才看清上面的字,“孫子兵法?你怎么看這個,看點詩詞文章什么的也好?!薄澳切┲荒苡迷谄胀ㄩ|閣,若在皇家,兵法還是要讀的。”這話哪里像是七八歲的孩子說的,宛茗眼睛有些睜不開,索性就閉上了,“你在家里,有阿瑪額娘,用不著那些,就算嫁了人,一個疼你的男人,不會讓你用上那些的……”說到后面,最都有點張不開了,悅卿道:“額娘醉了,我去叫阿瑪來?!?p> 悅卿把她阿瑪叫來的時候,宛茗早已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十三無奈地搖了搖頭,把她抱到床上,“悅卿,沒事了,你也回去歇著吧?!薄笆?,阿瑪。”悅卿退下,她回頭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照顧額娘的阿瑪,額娘,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福氣。
第二天宛茗勉強睜開眼的時候,午時都快過了,“主子醒了?”月兒見被子有異動問道。床上傳來幾聲哼哼,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西洋鐘長針再走半圈主子才會起來,于是她又安心地坐下了。沒想到她主子這次沒按常理出牌,倏地從床上坐起來,一頭載到了床下?!爸髯?!”月兒大喊一聲,剛走到帳外的十三嚇了一跳,趕緊跑進來把她扶到床上。宛茗靠在十三身上跟灘爛泥一樣,十三仔細檢查了一下她的脖子,確定沒傷到才把她放下,“你這是喝酒去了還是打架去了,跟散了架一樣?!薄班培拧蓖疖趾鷣y哼哼了兩聲,十三無奈,吩咐道:“去熬碗苦藥來,只要不傷身,什么苦熬什么?!?p> 過了一會,月兒端著一碗藥進來,那味道,光聞著就能要人命。十三喂了一勺給她,宛茗忽然就醒了,皺著眉頭道:“苦死了!”“你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喝得人事不省……”“誰說的!”十三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我還記得昨天……昨天……昨天皇阿瑪給悅心定親了!”宛茗一下子靈臺清明,“山西總督伊都立的兒子?!薄案I??”十三臉色有些微變。“怎么了?他人不好么?”宛茗緊張道。十三搖了搖頭,“只是有些不務(wù)正業(yè),凈喜歡些研究些亂七八糟的。”“只要人品好就好,不知道悅心喜不喜歡他,要是不喜歡……”自己是嫁了個喜歡的人,可是女兒……“如你我這般的實在不多,兒孫自有兒孫福,她們個個聰慧,況且還有你這個大靠山,怕什么呢。”十三安慰她。宛茗嘆了口氣,怕不怕是一回事,幸不幸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塞外之行玩玩鬧鬧卻脫不開悲傷和不安的籠罩,它像影子一樣,時時刻刻追著每個人,雖然各人煩惱不同,可焦慮不安的情緒卻是一樣的,正如宛茗臉上起的兩個大包一樣,久久不能平復(fù)。
回到京城,沒過多久皇上便臥床不起,作為兒媳,宛茗和晨葭不能日夜陪守,只能每天進宮探望。兩人每日見面,都是一臉愁容,彼此也少有言語。十一月十三日,康熙于暢春園崩逝,老爺子辛苦了一輩子,終于能把這重擔(dān)放下了。宛茗遠遠地看著,到這時,她們也只能遠遠地看著了。晨葭看著那雕刻精細的棺木,似乎有些不相信,皇阿瑪真的就這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