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州。
地處劍南道西南方,周圍盛產(chǎn)石巖玉,這種通體潔白的石巖玉質(zhì)地細膩且堅硬,文人素來喜好玉石,此玉也就被許多達官貴人用來雕刻成文房四寶,所以一直以來容州被稱為白石城。現(xiàn)被朝廷統(tǒng)一州縣制度,改名為容州,不過百姓們對這新名稱不太接納,還是普遍稱呼為白石城。
西風(fēng)王朝對于州縣和戶籍制度都有明確規(guī)定,不足三千戶為下縣,六千戶為中縣,萬戶為上縣,三萬戶為下州,五萬戶為中州,八萬戶為上州。
各級州縣的刺史和縣令,根據(jù)本州縣的品階,官位也略微有所差別,比如中州刺史是正五品,而上州刺史是從四品。
容州是個中州,由于石巖玉在中原頗受喜愛,做此生意的買賣人便多了起來,連帶著其它行業(yè)也沾了不少光。茶坊、酒肆、作坊、醫(yī)館、妓院鏈接成的高大商鋪鱗次櫛比,街上行人不斷進進出出。
一座土地廟卻突兀地坐落在城中最繁華的地段,和附近的精致建筑格格不入。
這廟也有了些年頭,估計是城中官老爺敬畏神佛,怕拆了遭報應(yīng),又不愿意花冤枉銀子給它修葺,只能不尷不尬地任其立在鬧市中。
漸漸地,這所破敗地土地廟,已經(jīng)變成了叫花子們棲身之所。
此時已經(jīng)是深秋時節(jié),許多殷實人家已經(jīng)換上了較厚的衣袍來抵御風(fēng)寒。但對于叫花子們來說,就沒有這么奢侈的行頭了,只能依偎在土地廟門口,來享受正午時分的暖陽。
陽光最充裕的地方單單被一個年齡不大的乞丐占據(jù),其他的十幾個乞丐只能躲在較為偏僻的角落里,凄涼的圍成一圈。
沒辦法,那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叫花子看起來是個好拿捏的主兒,可沒想到前幾日乞丐中最健碩的李和生,就因為罵了剛?cè)胄械男∑蜇ひ痪洹坝心锷鷽]爹養(yǎng)的家伙”,竟然被這個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乞丐管起閑事,按到那一通暴揍,最后硬生生打斷了雙腿。
要知道李和生可是手上有過人命的狠人,看著跟小牛犢子似的,沒想到手都沒有來得及還,就被打的哭爺爺喊奶奶,慘不忍睹。
從那之后,誰都和那個手上有勁、腦子有病的乞丐離得遠遠的,若是不小心說錯了話,不得和李和生一個下場?
少年乞丐背靠著土地廟前的門柱,揚起下巴,口中叼著根不知名的野草,蓬亂的長發(fā)將面容幾乎遮住,只露出若隱若現(xiàn)的眸子,泛出冰冷的目光。
他就是花無煙,身邊已經(jīng)沒有任何親人的可憐蟲。
自從他將婁家村鄉(xiāng)親們的尸骸入土為安后,就流浪到了容州,變成了乞丐大軍中的一員。
慶幸的是那堆尸骨中,并沒有類似都師傅和妞妞的尸體。
這也是支持他活下去的理由。
花無煙反復(fù)琢磨過,究竟誰是屠殺婁家村的兇手。
他要報仇!
也要尋找?guī)煾岛玩ゆぁ?p> 東花四位那幫黑衣人最有可能,但即使他們是真兇,按照花不憂目前的境界來說也是無能為力,貿(mào)然找上門去,也是讓人家逮住他這條漏網(wǎng)之魚。再者說來,東花四衛(wèi)的大統(tǒng)領(lǐng)來一塵就算被深拓寺的老和尚重傷,他現(xiàn)在也沒有能力去算這筆賬。
現(xiàn)在去東花皇城報仇和找死沒什么區(qū)別。
還有一撥人也有可能。
就是這容州的烈威門。
當初在山中冬狩時失手殺死了他們少主,后面也從鄂師傅口中得到一些信息,那些人當日就殺上了山,不過都被老人家一起收拾掉了,至于烈威門有沒有被斬草除根,他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花無煙來到了容州,當起了一名靠別人接濟度日的乞丐。
他來到容州城已經(jīng)半年有余,千方百計探聽有關(guān)烈威門的信息,可是得到的只言片語卻讓他大失所望。因為烈威門早些時日,就被一位白發(fā)老人給滅了門,全門上下幾百口人除了老幼婦孺,全部死了個干凈。
聽聞這個確切的消息后,這等于斷了尋找都師傅和妞妞的線索,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兩個人無異于癡人說夢。
“哥,看我要到什么好吃的啦!”一個八九歲的小乞丐手里捧著堆食物,興沖沖跑了過來。
花無煙瞥了他一眼,并未理睬。
這個生的瘦瘦弱弱的孩子叫做小槐樹,就是李和生經(jīng)常欺負的小乞丐,自從花無煙將李和生痛毆之后,小槐樹就沒有再被別的乞丐欺負過,經(jīng)常膩在他的身邊,所有討飯出力的活都是由小槐樹來干。
小槐樹存的是投桃報李的心思,還是懷著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念頭?
花無煙無所謂。
小槐樹坐在花無煙旁邊,輕輕一笑露出滿口白牙,將布滿污垢的小臉襯托的更加骯臟,兩只手左右分開,把已經(jīng)冷卻的食物分作兩份,大的那堆遞給花無煙,小的那堆給自己留下,興奮說道:“哥,快吃吧,這是麥飯,可香啦!”
麥飯是將小麥磨碎,其中的面粉和麩皮攪拌在一起,上籠屜蒸出的食物。富貴人家可不吃這個難以下咽的粗劣飯食,大多是窮苦人家和牢房犯人用于果腹。
不過對于叫花子來講,的確算得上是好東西了。
花無煙并不拒絕,伸手接過,慢條斯理吃著,連道謝都不曾有,依舊擺出那張冷漠的臉孔,眼神緊緊盯著街中每一位路人。
小槐樹似乎早已習(xí)慣他的這種冷淡,絲毫不以為意,捧著麥飯啃得那叫一個香甜,三下兩下就把腮幫子鼓得滿滿。這種麥飯極為干澀,小槐樹瞬間被噎得直翻白眼,趕忙跑到廟里的水缸前,猛地灌進去幾口清水,這才順過氣來。
花無煙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他一眼。
小槐樹擦了擦嘴角水漬,跑到他的跟前坐下,吐了吐舌頭,訕訕笑道:“又噎住了?!?p> 花無煙沉默不語。
小槐樹人不大,話可不少,繼續(xù)說道:“過幾日就是十五,李善人家肯定又要施舍大白饅頭了。哥,到時候你得跟我一起去領(lǐng)啊,不然我可擠不過那些大人。上個月我才領(lǐng)到了五個,這次你要是幫我的話,我最少能領(lǐng)到十個,到時候你吃八個,我吃兩個就行?!?p> 花無煙輕輕點頭。
小槐樹看著他手中還留著一半的麥飯,咽了下口水,似乎是怕他看到自己這副嘴臉,急忙把頭扭到一邊,不過對面是個賣包子的商鋪,皮薄餡大的大肉包讓他的口水更加迅猛溢出。
“要是每天能吃三個肉包該有多好啊……”小槐樹奢侈的許著愿,好像覺得自己有些貪婪,趕忙改口道:“一個也行……實在不行,那兩天一個……”
他的愿望不知何時才能實現(xiàn)。
月色闌珊。
街中商鋪的燈火逐漸熄滅,已經(jīng)沒有閑逛的行人,只有幾個喝多酒的食客在街中搖晃著步伐,滿嘴酒話。好像是頗有怨念的讀書人,不斷喊著什么“雕龍妙筆凌云章,縱橫不就空惹醉”“黃金燃桂盡,壯志逐年衰”,倒是有些悲壯意味??上П磺镲L(fēng)一激,滿肚子的墨水連帶著半肚子的酒水噴涌而出——蹲在地上嘔吐起來。
花無煙這時還坐在原地,看到已經(jīng)沒有別的行人,手掌撐地坐了起來,拍了拍身上堆積一天的塵土,蕩起陣陣白霧,轉(zhuǎn)身進入廟中。
小槐樹已經(jīng)入睡,身上并沒有御寒的被褥,只是簡單蓋了些稻草。秋夜風(fēng)大,土地廟又四處漏風(fēng),小家伙睡夢中像是有些冷,雙臂緊緊環(huán)繞胸前,瑟瑟發(fā)抖。
花無煙將自己那件老舊皮襖脫下,蓋到他瘦弱的身軀上,露出了白天不曾出現(xiàn)的溫柔笑容。
他并不是厭惡這個小叫花,也不是冷酷的不近人情,而是都師傅在他小時候給的注解,這些時日始終縈繞在他耳邊。
花無煙不敢對他表示任何親近之意,生怕這狗娘養(yǎng)的命運又會捅他一刀,因為身邊所有和他有關(guān)的人全都消失,讓他反而對那個注解有些畏懼,甚至有點不太想承認的相信。
那八個字是:凄苦伶仃,鰥寡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