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站在小船上了,這船依舊在河上飄搖,這時少有的,河上沒有大霧,我在船頭舉目看去,那忘川河久遠(yuǎn)如斯,始終望不到盡頭,我把葫蘆解下來,拔開塞子,飲了一口,那隱約的清香順著喉口泛濫到心口,彌散開來,我閉了閉眼睛,把葫蘆塞上,掛回腰間,回頭看去時,見到吳楠和吳南一左一右站著,兩相望著,一個神情只是肅然,另一個相比卻復(fù)雜許多。
這兩人不說話,體積卻不小,顯得我這不大的棚船十分擁擠了,我伸手從水里拿篙,那些北冥涌動起來,將河水也攪動,匆匆把篙扔過來,我伸手把篙接住,將篙一劃,讓船向岸邊過去。
船靠岸了,我下了船,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身影背對我站著,她穿著灰衣,負(fù)著一個很大的斗笠,頭發(fā)從斗笠與身體之間的縫隙里垂到腰臀處,只是站著,遙遙向那邊看過去。
我輕聲喊她:“浮生。”她背轉(zhuǎn)過來瞧見我,微微彎起了眉眼,招呼道:“浮生,你好?!?p> 我知道她就是我,我們相視笑著,相向走來,我們面對面站在一起,在我們的交界處融合,再跨上一步,便就是萬象歸一。
我這時回身看,吳楠和吳南相對站著,吳楠看著吳南,神情肅然,皺了眉頭,吳南斜垂著頭,不去看他,右手握著他腰間的劍柄,緊緊地。
吳楠看了許久,終于開口,問他道:“可是你,殺了他們?”
吳南這時抬起了頭,他看著吳楠的眼睛,把劍柄捏得越發(fā)緊,他笑了起來:“是,那又如何?”
吳楠躲開那眼光,反垂了眼,喃喃地說:“何以至此的?”
吳南冷笑起來:“何以至此?此二人貪贓枉法,魚肉百姓,心腸歹毒至此,我如何不能殺?”
吳楠被這話激了,他終于抬頭,雙目對視,他站直了身子,向他道:“這世間自有王法,他貪贓枉法,自有王法來治,你又如何私設(shè)公堂!我吳楠相信天下公理,自以為守法,并且極力維法,怎會有你,有你與我同身同體?還讓我背上罪名?”他愈說愈怒,捏著拳頭,瞪大了眼睛。
吳南笑了起來,嗤道:“呵……王法?”忽的又大聲斥吳楠道:“你這懦夫!這世上,何曾有過王法!你見那畜生劉能,平城雖小也總能讓他掏摸出金蟾蜍,攀上了張潛,自此便有了倚靠,平步青云了,如何指望王法治他!官官相護(hù),所謂王法,只是那些偽君子的借口和工具!”
吳楠被哽了一下,但他仍然抬頭看著吳南,用更大的聲音同他爭辯:“隨你如何胡言亂語,我卻仍信這世間,總還有規(guī)則!”我聽著這話,抬頭看看吳楠,又低下頭,坐到一邊去。
吳南冷笑起來,弓下了身子,他的身體顫抖一會兒,忽的又直起身來,上前一步,攥住了吳楠的領(lǐng)口,他向他大叫:“規(guī)則!這世間如何有規(guī)則?吳楠啊吳楠,你忘記了?你不記得那個人,那張巧舌如簧,滿嘴阿諛奉承的嘴臉,你看,他憑著你說的規(guī)則,用這些他生來的優(yōu)勢,又爬上去了,他爬到了更高的位置上,于是他終于又端起了架子,出現(xiàn)在你面前,那樣高高在上,那樣目中無人,你是忘了么?”
吳楠被他這話一驚,不禁地后退,于是吳南冷笑著再逼上來,那些嘲弄的笑意從喉嚨里冒出來,化成了言語:“吳楠,我還記得,你也就還記得。你不是忘了,你只是不愿意想起這些罷了,這些年來,你過得太安逸了,你把往事都拋去了,再不愿拾揀回來。你知道你怎么能過得那樣安逸?平城是個小城,可也總有那些強盜奸賊,你猜,為什么監(jiān)獄里關(guān)不上幾個呢?”
吳楠睜大了眼睛,他張開嘴,想說什么,又閉上了,吳南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難道不是么?你看著那個人,看著那些人渣的時候,不也是想著,要是這種人死光了,就好了嗎?你看。”
他沖他吼起來,搖晃著他的身體,字字句句說得清楚:“我不是在照著你的愿望做的嗎?!”
兩個人的動作都呆滯了,吳南頓了好一會兒,他把吳楠的衣領(lǐng)放開,退后了一步,低下了頭。吳楠目光呆直,看著眼前的一片虛空,忽然他轉(zhuǎn)頭看看吳南,又低頭看自己的手,他看到掌心的紋路,那些紋路用深陷的弧度勾出更深的筆畫,像血液的流動,干涸在掌心上。
“原來……是這樣么?”他說著,搖搖頭,再低下頭整著衣領(lǐng)上的褶皺,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看著吳楠,長長地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他說:“你說的對,我是想殺了他們,你我從來就是同一個人,我們有著同樣的經(jīng)歷,同一個身體。只是,我比你懦弱,你可以把我們所有的想法付諸實行,并且不計后果,我卻不行。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不如你,吳南。”
吳南低著頭,頭抬起一段,又低了下去,最終他慢慢把頭抬了起來,他看見吳楠向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掌心向上,掌心里掌紋密布著,久經(jīng)風(fēng)霜使得它十分粗糙,吳楠的臉上難得露出笑容,柔和了眉眼,和煦如同陽光,然而那笑容,帶著悲哀,他向吳南說:“你就是我,我們合該一體。”
吳南看著吳楠,他看了許久,閉了閉眼睛,可還是有什么從他的眼角滿溢出來,他睜開眼睛,伸出他的手,握住了吳楠的手,緊緊地。他也那樣笑著綻開眉宇,應(yīng)道:“是,我們合該一體的。”
我一直知道的,吳南要的只是這個。
吳楠長長喟嘆了一聲。
我便站起來,看吳楠道:“那么,你想清楚了嗎?”
吳楠看看吳南,看看兩人相握的手,說:“是的。”
我看著,點點頭,說:“那么,我知道了。”
吳楠微微睜大眼睛,我便解釋道:“我能知道的?!?p> 吳楠點點頭,又打量我一會兒,又收回眼光,說:“我還有一問,還請解惑?!?p> 我點點頭,他說:“浮生,我的記憶里沒有你,可你在我的記憶中存在過,是么?”
我把葫蘆打開,喝了一口酒,說:“算是吧,我并不實在,可確實在你的生命中存在,你在經(jīng)歷著我,而我,再借此反向經(jīng)歷一遍罷了?!?p> 吳楠抬抬眼皮,慢慢搖頭。
“喂,如果一個人經(jīng)歷你所經(jīng)歷的所有事,那她可算得上是你么?”有一個聲音從我身后傳來,那聲音清甜圓潤,如珠落玉盤,那里走來一個女孩,紫衣黑衫,長發(fā)被編成麻花辮,垂落腰背,她拿著一把近丈長的木湯勺,將它反手負(fù)在身后。
看見她,我喚了一聲:“阿如?!?p> 孟如走到我跟前,抬頭看我,那雙葡萄色的眼睛浸潤著水光,她笑著:“浮生,我約你喝酒,你倒又被這些閑雜事給絆住了。”
我點點頭,她上下去打量吳楠和吳南,問:“這兩人是誰?”
我回答她說:“是你兩百年前叫我?guī)兔μ幚淼膬蓚€重魂,如今將要處理完畢了。”
她眨眨眼睛,隨后又笑起來:“原來是兩百年前,怪道我不記得的,不過,我忘記的事情,你總幫我記著的,不是么?”
我點頭,長嘆了口氣。我能記起許多年前,孟如摩挲著她那把長柄勺的細(xì)紋,笑著對我說:“隔一百年我便會讓自己忘記,這是好事,可有些不該忘記的事情我可不能忘的。浮生,你知道嗎,對于重要的東西我會設(shè)定一個支點,將它作為喚醒記憶的憑證,從前我把它設(shè)在湯勺上,便是這一條條細(xì)紋,可湯勺仍然會壞,后來,我終于發(fā)現(xiàn),比起湯勺,你才是更加恒久不變的,對么?”她眨著眼,沖我笑。
吳楠看看吳南,看看孟如,也嘆了口氣,回答之前那個問題,他說:“如若當(dāng)真有人經(jīng)歷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那么他就是我,我們不分彼此。”吳南又把手握得緊了些。
孟如踮起腳,拍拍我的肩膀,對吳楠說:“那么浮生就是你?!彼D了頓,“也是我,就這個意義上說,她是我們所有人。她是命運,是你生來便不斷經(jīng)歷此時仍在經(jīng)歷的東西,所以,她知道萬物生靈的一切,也經(jīng)歷著萬物生靈的一切?!?p> 我對此搖了搖頭,說:“這世上還有兩個人是我未曾經(jīng)歷且無法經(jīng)歷的。一個是我自己?!?p> 孟如興致上來,追問道:“那另一個呢?”
我抬起眼看向她,只說:“你曾見過的?!?p> 孟如便笑起來,她說:“那么,我大約是忘了?!?p> 我轉(zhuǎn)向吳楠和吳南,問他們道:“你們可預(yù)備好了么?”
兩個人同時點點頭,并將眼睛閉上,我并沒有告訴他們需要閉眼,也確實不需要。不過這很正常,沒人會想親眼看到這一幕,蒸發(fā)一樣的消失。
我抬起手臂,伸出兩只手,將食指分別點在他們眉心,那兩團(tuán)朦朧灰暗的黑氣便黏附在我的之間,我用拇指將它們掐住,收回手臂,便將兩團(tuán)黑氣從他們眉心扯了出來,我從懷里掏出那個透明的瓶子,那里面,同樣的黑氣繚繞著,一縷一縷液化成滴,滴在瓶底,又蒸汽似的浮上來。我拔開塞子,將那兩團(tuán)黑氣按進(jìn)瓶口,又把塞子塞上。
孟如這樣看著,忽的輕喚了我一聲:“浮生……”
我把瓶子放進(jìn)懷里藏起,對她笑了笑,搖搖頭。她怔了一下,嘆著氣低下頭。
扯出黑氣的那一刻,吳楠和吳南的魂魄便開始回縮,這時只化成了兩團(tuán)白光,一大一小飄在半空里,我把那個大個的白光扯了來,只手一推,把它推向另一個光團(tuán),融進(jìn)去了,兩團(tuán)白光至此合為一體,小的光團(tuán)因此而變大,漸漸又重新化出個人形來。
等光影消散了再看,那個人有著與吳楠和吳南相同的外貌,只是腰間沒那把劍,面上一片惘然,他站在那里,左右看看四處張望,又看向我,張了張嘴。
我對他說:“他認(rèn)可你,可他始終無法認(rèn)同你,他希望與你不會共存,這是他的意思?!?p> 那個魂影仍然呆呆地站著,眼角卻慢慢滴下兩滴淚,他抹抹眼睛,看看手指,又抬起頭。
吳楠是個固執(zhí)的人,他一生剛直,在他眼里,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他認(rèn)為吳南是錯的,所以他雖然理解,可永遠(yuǎn)無法認(rèn)同,吳南卻這樣渴望他的認(rèn)同,于是他決絕地選擇滅亡,用這樣輕巧的方式,逃避了過去。
孟如翻手拿出一個碗,那里面盛著一些液體,淡淡的粉紅色,我知道那是無窮人的血淚,一滴滴積結(jié),卻能洗去魂靈的執(zhí)念,正如同水?dāng)y走水。
她把湯遞給那魂體,說:“一碗孟婆湯,癡妄兩相忘,喝吧,去輪回池?!蹦腔牦w接過湯,低頭細(xì)細(xì)看著,淚水接連落盡碗里,濺起許多水花來,他弓起身子有些顫抖,最終他直起背,伸手仰脖,把那湯一飲而盡,向我們點頭過,轉(zhuǎn)身向奈何橋去。
我和孟如回到那葉小船上,透過忘川上的霧氣,我看見奈何橋上的吳南手扶著欄桿,低頭看著忘川,忘川極輕緩地流動著,帶不起波濤洶涌,好像就這樣,長久地,不變地慢慢流動。他看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踱步去奈何橋那邊去。輪回是一個熔爐,跳進(jìn)去便是一次重塑。
“擺渡人擺渡黃泉路,奈何橋渡不盡宿命苦?!蔽衣犚姼杪晱奈疑砗髠鬟^來,我轉(zhuǎn)頭去,看見孟如站在那里,望我笑道:“怎么,這不是你常唱的曲子?”
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長長呼吸一口氣,點頭說:“是,是我常唱的曲子?!?p> 我撐起長篙,在忘川中劃動,忘川里飄散的北冥齊聲應(yīng)和,我唱著那首曲子,唱了許多遍,許多年。
“擺渡人擺渡黃泉路,
奈何橋渡不盡宿命苦。
道同途殊怎能容,
狠忍兩斷自不復(fù)。”
孟如從船篷上彎下腰來,伸手拍我的肩膀:“浮生,走,喝酒去?!?p> 我點點頭,應(yīng)道:“好”
楠木篇完